(十七)神都

你有沒有去過洛陽?

我問的是,你有沒有去過武曌稱帝後的洛陽?

神邸佛影,嵬嵬迤邐,這應該便是我心裏的神都--洛陽吧。

嬰花將我安置於她在洛陽的宅子(其實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兒是不是她的家),留下一個“等”字後便一去不返。

在等候的那段日子,我偽裝成一個虔誠的信仰者,幾乎是瞻仰了所有的廟堂,叩拜了不知名的各路神佛,留下了許多不切實際的願望。

但同時,我也在揮霍著我的銀票--從長安帶來的五百兩銀票轉眼隻餘了些碎銀,囊中羞澀如我,再沒有財力去施舍僧人。

我變得焦急起來,催促著嬰花趕快帶我去見那位夫人。

終於,在兩個月之後,在一個微微起風的夏夜,我終於見到了那位神秘的夫人。

置身莊重而壓抑的環境,我的臉埋得很低,雙臂僵硬的垂在身旁,有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在身後說了聲“跪。”

我兩膝一曲,跪在了泛著珠光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

嗬~

你一定認為我寧海瑈很沒骨氣。

可要是站在你麵前的,是當今世上地位和權力最高的那位—則天皇帝,光是聽到她的名號,你就已經腿軟了吧。

嗬嗬~我騙你的。

事實上,立在我麵前的,的確是一位年輕的夫人,隻不過她有個無人不曉的名字,叫~太平。

不用懷疑,那位“太平”確實是你現在心裏想到的那一位!

一個沒有身份的私生子,竟然會成為公主府的座上賓--我相信你一定認為這件事情非常荒誕吧!

所以,你能夠體會得到我當時的震驚與惶恐嗎?!

嬰花讓我畫像的夫人,他娘的竟然是~太平公主!

可是,直到我見到太平前的最後一刻,嬰花那丫頭仍然守口如瓶,隻是提醒我要見機行事。

這便是所謂的見機行事?!我真想立即掐住那丫頭的脖子!

可是,事情總要繼續下去。

我偷偷揩了揩額角的冷汗,硬著頭皮在書案旁坐下。

案上擺好了紙硯筆墨(我的東西全被侍衛繳了去),品相自然不用我細講了,肯定要比我平日用的好上太多。

這時,我又聽到那個不陰不陽的聲音令道:“執筆~”

我摁住微微發抖的右手,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抬起沉重的手臂。

“抬首~”

我應聲抬頭,屋子裏輝煌的燈火交相輝映,我隻覺眼前一黑,頓感暈眩。

恍惚中,我漸漸看清了不遠處坐著的那個女人。

太平安靜地坐在那兒,她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笑意。

不知怎的,當我真正看清楚的她的樣子,我心裏反而沒有了之前那種忐忑。

並非她不像一位公主,相反,她簡直就是天生的公主。

她身形合宜,眉目秀雅,妝容濃而不豔,衣飾華而不妖。舉手投足,處處是規矩,一顰一笑,灑落的是氣質。龍鳳不俗,皇族的魅力,讓人一眼明辨。

而我,在與這樣一位公主對視的瞬間,卻突然不再害怕,我想,應是歸功於在長安為夫人小姐們畫像的經曆。

我是畫師,太平是我筆下的仕女,在那個特殊的時間點,我的確有權力掌控局麵。

我不太確定當時我是否真的有這樣想過,但我最終的確是遊刃有餘地完成了對太平的繪畫。

畫裏的公主騎在一隻白象上,公主淺淺含笑,瓊蘿鏈舞,婉如仙女。

白象是佛家最尊貴的神物。這是我的小聰明,也是我的大賭注。

故事講到現在,如果你還隻認為我是一個貪財勢力,隻會用一隻毛筆在長安城混飯吃的懦弱書生,嗬~我不怪你。

但你應該認同,我是一個很懂得保護自己的人。

適才講的在公主府的遭遇,每一句都不假,但我還隱瞞了一些事情。

還記得嬰花在長安閣樓裏對我說的頭一句話嗎?

她說,她叫連花音。

名字,尤其是一位名門閨秀的名字,在出閣前,絕不會像狗兒與寧海瑈,連姓氏都可以隨隨便便地更改。

除非,過去的十多年,發生了什麽讓她的家族不容抗拒的變故,如同唐 文 淵一族,由本來的烏姓被賜唐姓,或者,是那位姑娘正在接觸的某件事情,甚至於即有的身份教她不得不改名換姓,以另一種身份活著。

我不清楚重逢時,嬰花是否有心向我透露這個信息,不過在此之前,我已經對她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這懷疑與那八抬大轎有關,與長安城內氣派的大宅有關,與她刻意的隱瞞過去有關。“連花音”這個名字更是堅定了我查探嬰花的決心。

故而在離開長安前,我拜托一位朋友利用他在洛陽的關係,幫我查一查連花音這個人的背景。

至於那位朋友是誰,反正非富即貴,其它的我就不便告訴你了,如今的寧海瑈已經垮了,實在沒有必要再牽扯一位無辜之人。

不過那時我的運氣相當不錯。一個多月後,我順利等來了朋友的消息。

他按我提供的線索,的確在洛陽查到了一個與嬰花的年齡、外貌、經曆相似的女人,她的名字正好就叫連花音。

可是,我朋友認為,這位連花音不應當與我有瓜葛,因了我們兩個人懸殊的身份地位。

我一笑置之,這世上什麽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比如我會認識一名盜賊……

事實證明,我還是將事情想得太過簡單。當我聽說,連花音是尚宮局掌管司言的女官時,我著實有些詫異。

如若嬰花當真便是那位連司言,那麽,通過她請我去畫像的那位夫人,擁有讓我後半輩子富貴加身的能力,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一生難得的機會。

我承認,我那時已經被白花花的銀子糊了心,對於嬰花的目的再也無心深究下去。

我日思夜想的,隻有繪畫。我寧海瑈,一定要在神都一鳴驚人。

我做到了。

我耗盡二十年的時間,陰差陽錯的用一幅仕女騎象圖,終於找到了那條通天大道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