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逃脫

直到這個時候,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麽人,為何要抓走這家人。

老娘曾經擔心我跑出地窖,不止一回跟我說壞人抓小孩兒的事,被抓去的小孩兒沒吃沒喝,很是可憐。於是我心裏對壞人這個稱謂很是害怕。如今見到那些拿刀的怪人光天化日的抓人,自然就把他們看作是大壞人。

可是,這些壞人抓著我們四十多口人,從容地在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中走過,沒人有阻攔,反而是稟疑的看我們,小聲說著什麽。

因為太害怕,期間的許多細節我也記不清了。

好像是走了大概五六天的樣子,我終於從那些帶刀客的隻言片語中大概知道了事件的經過。

原來,我老娘一直侍候的這家人本姓烏,是蜀南一帶的大家族,前些年,族裏有一名女眷選秀入宮,被皇帝選中作了妃子,寵愛有佳,遂賜唐姓。所以這整族的人才改姓唐。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麽變故,那妃子被廢不說,更招來殺身之禍。皇帝一怒之下,誅她九族,而我老娘侍候的這家主人正是她娘家的胞弟。

所以,那些帶刀客不是普通人,而是在朝庭當差的軍人。他們選擇在大年初一把這家人一鍋端,想必是蓄謀已久,在人們防備最弱的時候來個出奇不意。

我看著唐文淵的背影,心裏就埋怨起來,想必是這個主人在關鍵時刻將他兒子藏了起來,而我又陰差陽錯的被當兵的發現,於是將錯就錯,讓我給他的兒子頂包。

還好他兒子是個傻瓜,明明可以躲過去的,偏偏要跑出來趁英雄。

作為一個正常人來講,一定會對唐文淵心存感激。但我當時心裏真的就用了傻瓜這個詞,老娘常常用這詞兒數落我,我印象很深,也知道它不是個好東西,但我就將它用在了唐文淵身上。

隨著經曆的增加,我發現我越來越能理解我當初的心情。

從根本上看,八年獨自生活在地窖的我,就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感情粗暴的野人。這也許從小老娘和我的感情交流幾乎為零有關。我能分辯另一個人施予我的行為是好是壞,但不能從內心裏反饋應有的情感-這是自我感情的封閉,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們白天趕路,夜晚露宿,行進的速度漸漸變緩。

這是因為我們已經走完了大路,開始爬山走小路,而且天氣開始變化,寒風刺骨,路上相繼有人病倒,死去。我從開始的害怕逐漸麻木,心頭對老娘的懷抱也不再那樣的渴望,反而可以冷眼看著她,看得她莫名其妙。

雖然我一直稱她為老娘,但不得不承認,她並沒有那麽老,而且也是有幾分姿色的。之所以對她不再那樣渴望,是我的記恨心在作祟。

我想到那天她明明可以當場戳穿那家主人的謊話,可她偏偏什麽也沒有說,別人都在好好保護自己的兒子,她卻不顧我的安危!想想我都氣得手指抓在一起,恨不得立即上前找她問個清楚。可我沒有那樣做,我知道我對她的冷漠已經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八歲的小孩兒,記仇連親娘都能不認的~嗬~有時候我做出的事情連自己都非常吃驚。

當然,事情如果一直這樣發展下去,也太平淡無奇了。

轉折是發生在一個月後。

那天晚上,我們隻剩二十來人的隊伍紮營在一片小樹林裏。

二月間,山上的樹還沒有長得新芽,寒風在樹枝間毫無阻擋的穿梭,割得人臉上發痛。

我的十指已經生出了凍瘡,有些已經爛了,腳底也早已開裂,雖然以前生活的地窖一年四季都陰濕濕的,但好歹是恒溫,我也早已適應了那樣的溫度,所以雖然穿得單薄,還不至於受凍。

可這時不同,那些寒風像刀一樣割著我的臉,而我雙手被縛,想擋也是不能。

就在我思緒混亂的時候,一個人影掠過我麵前,被當兵的扔在我背後。

我側過頭,一看,竟然是唐文淵。

這一個多月來,我和他都是分開的,當兵的不讓我們每個人靠太近,以勉生出事端。是以,這麽多天,我們一點交流也沒有。

此時見他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不禁好奇多看他幾眼。

火光正好照著他,我發現他白嫩的臉削瘦了不少,衣服也被樹枝石頭割破得不成樣子,那模樣,倒像是另一個我。

他好像發現我的目光,抬頭看著我。

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火光中仍是那樣的清亮,瞬間認為那孩子的精氣神並沒有被催毀,反而有股子倔勁兒生長起來。

突然,他朝我眨了眨眼。

沒等我反應,他突然捂著肚子大叫:“好痛,痛死我了!”

他這一叫,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過來。

一個當兵的走過來,不耐煩問他什麽事情。他好似非常痛苦的說:“我肚子痛,好痛!”

他奶奶的,當兵的罵一句,問他是不是要拉屎。

唐文淵好似確定了一下肚裏的感覺,點頭說好像是。

當兵的也未在意,一路上他也不隻這一回,就說滾遠點兒,別臭著大爺。說著就將他拎了起來,邊推邊罵。

唐文淵走過我身邊,突然又暗暗朝我擠了擠眼,我意識到他在向我暗示什麽呢。

刹那間,我頭腦中閃過很多可能,也許是直覺吧,就在他快被帶出營地時,我脫口而出:“我也要拉屎!”

這話一講,我就看見唐文淵臉上顯出一絲隱晦的笑意,雖然我與生人交流幾乎為零,但與人交流的本能我還是有的,看他的表情,心說錯不了了。

當兵的一聽,臉色就不好看了,罵了一句難聽的,就示意另一個人將我帶過去。

我和唐文淵一前一後的走,在離營地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兩個當兵的狠狠說,如果我們耍花樣,先一刀抹了我們脖子。

這個時候,我對他們手上的鐵家夥已經有了深刻的認識。之前有一個下人想逃,當場便被那玩意兒抹了脖子,頓時血如泉湧,死的時候連眼睛都沒閉上。

所以,我心裏還是很害怕的,擔心唐文淵做出什麽不利的事情來。

隻見他先解開了褲頭,蹲了下來,我騎虎難下,雖然毫無便意,也隻得硬著頭皮撐下去。

就聽旁邊噗的一聲,一股臭味便散了開來。

真他媽臭!當兵的捏著鼻子說。

自然地,他們就半轉了身避開那味道。

的確很臭,我看著唐文淵的一臉輕鬆,深深皺起眉頭。

這時,我捆縛在身後的手忽然碰到一件東西,熱乎乎軟綿綿,突然,一陣惡心在我胃裏翻攪,那玩意兒,難道是唐文淵剛拉的屎?!

我差點兒叫出聲來,雖然我在地窖拉屎,但從來都是事後遠觀,等老娘來清理,從來沒有親手碰過!

我轉過去看他,隻見他輕輕的將捆在身後的手慢慢移向腳下,兩隻腳一前一後抬起,兩隻手竟然橫在了身前。

他給我使了個眼色,我也不笨,雖然不知道他接下來的計劃,但我還是學著他的樣子做了。

小孩子身體本來就軟,再加上我比較瘦小,兩隻手很輕易的就換到了身前。

當兵的看了我們一眼,但四周太暗,他們一時也沒發現我們已經動了手腳。

快點兒!其中一個不耐煩的催促著。

唐文淵沒有說話,將他身後的穢物從屁股下麵拖到前麵。原來他把屎拉在一片枯葉上,隻要拉動下麵的樹葉,就可以變換穢物的位置。

他瞟了我一眼,我立刻會意,找到適才碰到那玩意兒的位置,輕輕地將它拉了過來。

唐文淵似乎很滿意和我這樣的默契,他一手指指那索穢物,然後又指指自己的嘴。沒等我心領神會,他已經托著那穢物站了起來。

當兵的一看,以為他解完了手,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原來是發現捆在背後的手不見了!

正要發問,我隻覺臉旁生風,唐文淵快速的轉身,幾乎是跳了起來,狠狠將手上的穢物扣在了離他最近的那個當兵的臉上。

我嚇了一跳,恍惚中聽他叫了一句“快”,我像著了魔似的,跳起來將我手上的穢物擲向另一個當兵的,那時候他正準備去抓唐文淵。

“跑!”唐文淵又叫了一聲。

我頭皮一炸,也不及多想,提著褲子撒腿就跑。

我隻覺得寒風在我耳邊呼呼的響,完全不知道後麵的人有沒有追來,心頭隻有一個信念,被抓回去就是一個死!

唐文淵緊跟在我後麵,突然腳下不穩朝我撲了過來。

我後背吃力,一下就被他撞出老遠。

兩個人在林子裏翻滾幾圈,方才停住。回頭一看,幾支火把正快速的朝我們這邊移動。

是當兵的追過來了。

我心叫一聲完了,不想唐文淵比我鎮定許多,拉起我的手,又朝前跑去。

四周漆黑,我們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地上的石頭越來越多,我們不斷的摔倒,又不斷地爬起,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沒一處不在流血。

終於,我們到了死路,前麵的路被石頭封死了。黑暗中,唐文淵喘著氣,對我說:“這是山洞,我們跑到山洞裏了。”

一路走來,我已經知道山洞就是山裏天然的深坑,其實和地窖有點兒像,隻不過地窖的空間在地麵下,山洞的空間在地麵上。

“替我解開繩子!”他說。

我伸出手,在黑暗在摸到他的手腕上的繩索,又扯又咬,費了翻功夫才幫他解下。

接著,他也幫我解開了束縛。

我揮動了一下酸麻的手臂,隻覺得空氣中好像還有股屎味兒,一時心頭有點兒別扭。

“狗兒,”唐文淵突然說。

我愣了一下,沒有答應。

“我們在這裏分手吧!”他堅決的說。

我一時反應不及,兩個人不是更好相互照顧嗎?

他好像猜出我的心思,說:“兵不厭詐,咱們兵分兩路,一則可以迷惑他們,二則即便被發現了,也不怕咱們全被抓回去。”

嗬~你小小年紀還懂兵法呢~當然,我當時似懂非懂的,這是後來回憶起來對他的評價。

他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直接說:“你躲在這裏,我到外麵去,從今往後,咱們聽天由命吧!”

不知道為何,他的話總透著一種超越他年紀的成熟,我在他麵前,就是個白癡。

那個瞬間,我終於對他萌生起一陣感激,說:“我去外麵……”

沒等說完,他就搶道:“我比你大,你得聽我的!”

我心頭不服,怎麽你就比我大了,不過一想,我從身形上比他瘦小許多,可能他便是依此判斷的吧。

“我走了!”他說完這話,人已經朝洞口走去。

“等等!”我學著他第一次叫住我的口氣說。

他停了下來,在黑暗裏,我隻能看見他的影子。

“你~對我~好~,為什麽?”其實我想問的是,你為什麽要救我,可我那時候的確辭窮,隻知道“好”是好的意思。

他卻好像明白我的意思,回答說:“沒有你的幫助,我也逃不到這裏。你大可不用感謝我。”他頓了頓又說:“不管你是藏在我家的什麽人,總歸你不是姓唐的,我從前也沒有見過你,咱們是萍水相逢,如水之交,從此誰也不欠誰的。”

說完這話,他再沒有絲毫的猶豫,轉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