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來,崚城下了第一場雪。鵝毛似的雪花,簌簌撲落,一刻不停,山間田舍,屋宇宮殿迅速化成一色,演成一派銀裝素裹,冰封千裏的樣子。
多麽純白的顏色,一點一點融進白衣的男子,他的腦子裏忽然閃過另一張臉。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在這裏,還好吧?”夏玉瓊低身,看著正在漿洗的翡翠,眉目溫和。
“嗯,還好。”不過是手上多了些龜裂的傷口,不過是小木板咯吱咯吱老是響,不過,是有些想風兒了。
“公主和女帝像麽?”夏玉瓊拿出一瓶白玉藥膏,伸手遞給她。
“嗯,很像很像,不過是公主眼角有顆淚痣。”翡翠畢竟還是存了感激之情的,即使夏流珍這樣對她,還是覺得理所當然。畢竟,當年若不是小姐,自己早已是孤魂野鬼。所以,一切都不可厚非,終歸是自己錯了。所以,習慣和信賴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但是,心裏為什麽還是有細微的難受?
淚痣麽,就像妍霜那樣,多麽垂垂可憐,多麽小家碧玉。
“女帝是不是也練過些防身的功夫?”夏玉瓊繼續問。想來也是正常,哪一個位居高位的不是整天惦記著自己的安慰,且不說自己的武功如何,簡單防身的還是有的。
“不,小姐從來都不碰那些刀劍之類的。她其實很懶的,女紅也不會。”記得第一次拿劍,她不小心把園子裏的牡丹砍了,一副愁雲慘淡的樣子,帶著些涼意的淚水迅速讓前皇帝淡了這份心思。好吧,不學就不學了,總歸是個女子,以後會有人護著的。想起來自己也笑了,多麽美好的回憶。再怎麽冷,還有那個小小的破舊的香囊,不是麽?
她說,小姐其實是個喜靜的女子,喜歡溫婉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人物,就好像宋大人那樣。
她說,小姐其實從來都很善良,覺得不會有人會害她,所以從來不跟著人學武。
她說,小姐總是偷偷出去,看著民間的山清水秀,她說她以後像在山裏建一個房子。
她說,小姐總希望自己可以成為神,可是身份所致,總免不了有護短的嫌疑,達不了兼容博愛的時候。
是不是,最好還有一個宋風華?然後,兩個人神仙眷侶,白頭偕老,不死不休。
可是,為什麽你說的那個女帝,我竟然從來都不認識。是記憶出現問題,還是現實讓人改得太快?
那個總是溫婉,總是對著自己說感激之情的人,像是隔著層什麽,看不通透。
又或者,早已物是人非。而我們,不過是自欺欺人。
“左相。”翡翠不大不小地喊了句。
“我知道,帪風會好好的,你放心。”夏玉瓊裂開了嘴,算是承諾。
身後的人,像是放下了心,重重地歎了口氣。
囑咐了幾句,夏玉瓊看著腳底沾濕的水潤,那些純白真是刺眼。
鳳海五年深冬,阮城,夜城,洛城,出現鹽荒。自古以來,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細
微之處,便大抵如此。可是,以食為天的百姓要怎麽活呢?寒冬臘月的,所有的鹽場被迫停止,風雪攜卷了一切。
隻好往上奏,往上等。可是有什麽,這三個城市幾乎扼了整個大夏國的咽喉。
文單年,你真是好樣的。現在,就隻剩下慧城了,柳遠呆著的慧城。
開國庫,正好沒有外敵,這些糧餉便都成群結隊地出去了,然後換成一代代細小的鹽分發了下去。
可是,鹽價哄抬。賑濟始終是杯水車薪,再加上官官袒護,派發下去的還能剩多少。於是,就算在崚城,也還有那些逃荒者,以為能擺脫命運。可是,到了最後,食欲不振,四肢無力;然後脈搏細弱、肌肉**、視力模糊;再然後,便是屍骨成堆,堆在荒丘之上,像冷冷的碑。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於是,謠言四起。
女帝不得人心,以至於連蒼天都不忍。洪水,鹽荒
女帝偏袒護短,以至於州官放火不顧。京師縱馬,陌城匪徒,右相放逐
女帝年邁昏庸,以至於昏臣當道霸權。左相位居人臣,太子癡弱無能
於是,流言比鹽荒蔓延的速度更快,一點一點漫進皇城內,連著大臣們看左相的眼神也不一樣了,那些擁護過的百姓此事做起了小小地掙紮。
“鄒大人,有話就說吧?”夏玉瓊攏緊了衣服,笑著問道,角度剛好,看到了一個人得瑟的笑容。那個人不是別的,不過是京師縱馬案的主角的父親,幸災樂禍,因為害死自家孩子的凶手終於可以繩之於法了。
換做是我,我也高興的。
“冰雪封城,各路不光是鹽荒,都開始出現糧荒了。夏大人可想出什麽辦法?至於那些無謂之談還是放置一邊好。”依舊是不出眾的臉,可是看起來有暖意。
那個時候,他是縱馬走江湖的遊俠,他是為人打抱不平的良善少年,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書生,卻是那樣執著,那樣的狠。於是,他就這麽把他帶給了孫勤,然後,這個書生果然是不錯,現在比自己高了許多。
是想勸我不要將那些流言當一回事麽?可是,真的是天災麽,會不會有些巧合,其實你也知道。隻是,府裏多出來的那一擔擔私鹽,像是憑空出現的,真真是詭異。
“嗯,我知道。”於是,下台階,背後還是猖狂到極致的笑。
鳳海六年初,文單年反,以天意為名興師,求取百姓之福。五十萬的大軍,一夜之間聚集,就這樣浩浩****到了皇城腳下。身邊,都是僵硬的屍體。
而崚城,此刻不過是十萬禁衛軍。遠在邊上的慧城柳遠,依舊悄無聲息。是記恨,還是坐山觀虎鬥,沒有人知道。
“嚴暉,現在怎麽樣?”夏流珍冷眼問著,沒有一絲慌張。嚴暉便是現任禁衛軍統領,之前的被撤掉了。一張黝黑的臉,全是淳樸,靜靜跪在地上。
“城門撐不了多久,皇上還是先撤吧。”嚴暉說的是實話,五十萬,來得氣勢洶洶,他沒有
把握,隻能拖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啟稟皇上,文大人不過是不希望皇上再被小人利用,並非有意為之的。隻要,皇上看清奸佞的麵目,召回文大人,一切都會相安無事的。”自然是那個挑頭的衛大人,已故的衛誠的父親。不過,兩軍開戰,還是手下留情好了。
此話一出,底下的幾位保守派的臉色立馬活躍起來,一個一個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
“敢情玉瓊是做了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值得諸位口誅筆伐?”夏玉瓊依舊在笑,隻是那笑未入心底,看得人心抖得慌。
“哼。”衛使者鼻孔朝天,一臉不屑。
“好了,現在都什麽時候?”夏流珍的聲音大是大,但是還是沒有怒意。
嗯,這該是怎樣的一種意思。兵臨城下,寡不敵眾,居高者淡淡地說一句,別吵了。好像兩個孩子打架,家長出來了,好心安慰,不失嚴厲。
下朝,像是鳥獸作散,全部走遠。
“你怎麽不走?”夏流珍依舊是眉目慈祥,隻是眼角若是加了淚痣,不知會有怎樣的效果。
“去哪裏?”夏玉瓊反問,出得去麽?
“你總是讓人放心。”夏流珍笑得意有所指。
“皇上總是喜歡誇讚臣。”
“你那麽聰明,怎麽偏偏應了那個人?”
“再聰明,也比不了瓊樓啊。”笑得四周春暖花開,真是讓人不放心。
此時的洛城,也是蒼白一色。
“你怎麽又穿得如此之少?”男聲裏帶著責備,卻也是無奈。
“叔叔他們還不打算放棄麽?”蒼白的男子又不住地咳嗽起來,抬起頭來,顴骨盡顯,瘦削的不成樣子。
“你好好喝藥就好。”然後歎息著離去。
“三棱,藜蘆,聚散樓有沒有把留言散出去?”虛弱的男子問道。
右相狼子野心,被左相識破,借著私鹽權生生害死多少人。
文單年賊心不死,存著不良之心,犯了上意。上念起年老,這才準其辭官。卻不想本性難易,做了禍國臣子。
文單年利用江南私鹽案,截取私鹽權,謀取暴利,招兵買馬。
算得上是以毒攻毒。畢竟這五十萬兵馬來得實在詭異,解釋不了緣由,自然是居心叵測。
“嗯,已經散出去了。現在也算是旗鼓相當了,至於最後全看造化了。”藜蘆說道,“既然他去過鳳凰城,想必是有目的的。”
“他一直很聰明。”是的,聰明得全部看透,隻是不說,然後毫不留情地走開,然後改頭換麵,從此,大家都是路人。
城門大開的時候,大隊人馬都在皇城守著,連隻鳥都飛不出去。老態不龍鍾的文單年,身後是文舒然,銀色盔甲,意氣的並非是書生。再有,自然是羅逸,忠心耿耿的羅逸了。
馬路中間,便是那個張揚美豔的白衣男子,輕聲說:“你還是回來了。”然後,逆著光,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