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入學,若迷驚喜地發現,她和偉慧分在了同一班級。

八月,高一新生參加入學軍訓。站軍姿時,偉慧忽然暈倒。教官看著這個安靜纖瘦的女生,批評她太嬌氣,讓她休息一下就歸隊。若迷卻見偉慧臉色蒼白,滿額冷汗,二話不說背她去醫務室。

原來偉慧來生理期了,痛經。醫生說,再跟烈日下站五分鍾人就該休克了,又說現在好些個教官都是兵痞子,訓練起來沒輕沒重。

偉慧留在醫務室輸液靜養。若迷卻因擅自離隊,回去後被教官罰做五十個俯臥撐,還要寫檢討。這事全年級都傳開了。

兩個女孩就此認識了,成了好朋友,接著又發現,她們的生日竟是同一天,因此學號也是相連的,排座位時又成了同桌。兩人都感到十分驚喜。

偉慧說:“有你這樣的朋友真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若迷微笑,心想,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你了。她什麽都沒說,隻在心裏隱隱覺得,她和童偉慧之間,是有某種關聯的。

偉慧是典型的溫柔乖女孩,讀書用功,成績很好。

入學摸底考,偉慧考了全班第一,作文尤其寫得漂亮。班主任讓偉慧做班長,偉慧卻坦言自己性格不夠外向,恐無法勝任。班主任見她果真靦腆,便不勉強,讓活潑敏銳的若迷當了班長。

偉慧每天一放學就早早回家。若迷笑她:“門門功課都滿分了,還要回去進修什麽?準備將來考哈佛麽?”

偉慧認真回答:“不會啦,父母哪舍得我走那麽遠,一定會報本市大學的。早回去是為了早點做完功課,然後練鋼琴。”

偉慧說她要考鋼琴十級,還要參加某某國際鋼琴大賽。

若迷笑嘻嘻,“考出十級有什麽用?能吃還是能穿?”

偉慧還是認真回答:“爸媽說,這是女孩子必要的修養。”

“女孩子必要的修養,就跟嫁妝差不多意思吧?不是這樣說嗎——文憑就是女人的嫁妝。”若迷還是一副嘻嘻哈哈的調侃態度。

若迷一直沒告訴偉慧,初一那年她和她曾在少年宮的鋼琴小組見過麵。兩人是差不多時間學的琴,如今水平卻差了一大截。

若迷總是調侃自己,說自己沒有音樂天賦,又說練鋼琴也不必練成熟練工,隻需偶爾有興致彈上一曲《獻給愛麗絲》,愉悅自己、愉悅旁人,也就夠啦。練到十級?實在是浪費時間啊。

若迷的時間很寶貴,十六歲這樣的青春都不夠她揮霍的。

她既是班長,又是學生會幹部,課餘有開不完的會、參加不完的活動。她加入了文學社、詩歌協會,作品經常在校刊上發表。她精力充沛,性格爽朗,還常和男生混在一起打籃球。

若迷的學習成績隻是中遊水平,但她興趣愛好廣泛,閱讀量大。她的興趣愛好又和其他同齡孩子大相徑庭。九十年代中期,大批港台歌星、體育明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街頭巷尾貼的都是明星海報。幾乎每個孩子心中都有那麽一兩個崇拜的“偶像”,什麽“小虎隊”、“四大天王”、“足球金童”。“追星族”這個詞就是那個年代的產物。可若迷對那些“天王”、“金童”都無甚興趣。她癡迷於讀書,專讀文學和科學的經典著作,尤其對西方哲學興趣濃厚。若說她也有“偶像”,她的偶像是薩特和波伏瓦。

高二的時候,若迷遭遇家庭變故,她的父母離婚了。

同學們背地裏把故事傳得有聲有色——李若迷的媽媽搞破鞋,四十來歲了還跟小白臉噶姘頭[ 噶姘頭:上海地方俗語,意為“男女通奸”。],懷小毛頭。

這類既色情又不道德的事都像自己有腳,會跑,事發的第一秒鍾就弄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了。最後傳到偉慧耳朵裏的,是已被人們肮髒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地潤色了好幾遍的版本。

整條弄堂的小市民都在幸災樂禍,忙不迭地拿街坊鄰居的醜聞下飯。那些下了崗賦閑在家百無聊賴的大叔大嬸端一碗稀飯、夾半根油條就能挨家挨戶地把李家媳婦的醜事從頭到尾講一遍,又講一遍。

同學們都在背後指指點點,當麵譏笑的也不是沒有。偉慧很為若迷擔心,怕她從此抬不起頭來,成績一落千丈。

若迷卻一直淡然處之,像是沒這回事,照樣主持她的學生會,打她的籃球,看她的書,成績不退步反而還有提高。

偉慧一直小心翼翼隻字不提,等事情過去很久才安慰若迷。若迷卻說:“我一直都很好。那些因為家庭變故就開始混街頭的小孩,都是本來就不想學好的,父母離婚正好給他們找著借口了。”

偉慧說:“你能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我欽佩你。”

不過,母親跟別的男人走了,還要生個比她小十七八歲的弟弟或妹妹,這種事也實在令人難堪。這話偉慧沒說出口。

若迷卻猜到偉慧在想什麽。她說:“其實,我還為我媽高興呢。”

若迷說:“我媽二十一歲嫁我爸,二十二歲生的我。他們是經人介紹,相親認識的。那年代的婚姻,就跟牲口配種差不多,兩人看看彼此的年齡、相貌、單位、住房、家庭成分之類,條件差不多匹配,就能湊一塊兒過了。至於脾氣性格、興趣愛好、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什麽的,談都不談的。她和我爸之間沒有愛情。”

若迷說話大膽,用詞辛辣。偉慧暗暗唏噓。

若迷又說:“人沒有愛情活得下去嗎?當然活得下去。或許從世俗層麵上看,沒有愛情還能活得更平靜、更踏實、更安全。但我媽能在四十歲的年紀體驗到真愛和**,我還是為她感到高興。”

“偉慧,我是想了一夜才想通的。我們現在十七八歲,也許在我們看來,四十歲的女人就該完蛋了,什麽情呀愛呀,都該沒她們的份了。但等我們自己到了四十歲,我們就不這麽想了。”

若迷對偉慧說出全部心裏話,長舒一口氣。不知為什麽,她覺得偉慧一定能夠理解她。或許也隻有偉慧能夠理解她。

偉慧靜靜沉思。若迷的話聽上去有理,但又有哪裏不對。退一萬步說,一個女人丟下孩子不管總是不妥的吧?拋棄自己丈夫總是不道德的吧?更何況,普天下丈夫變心拋棄妻子的事情數不勝數,妻子做出這樣的事倒是少之又少,也難怪被街坊鄰裏非議。

若迷又猜到偉慧心思,笑一笑道:“我十七歲半了,即將成年。我母親這一輩子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以後我靠自己。”

“至於道德問題,波伏瓦說過——女人注定是不道德的。我對此的理解是——因為道德是男人製定。”

“女人的道德是什麽?是待字閨中——等待和被禁閉;是貞潔——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控製權和處置權;是賢妻良母——為丈夫和子女而活;是正派女人——壓抑內心,放棄選擇,放棄快樂。”

“女人注定是不道德的。因為一旦她們開始思考、夢想、遠行、挑戰、自由地呼吸、追逐快樂、為自己而活,她們就偏離了社會要求她們的角色,也偏離了男性對她們的理想。”

“更何況,道德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定義。”

“無論如何,我現在為我母親感到高興和驕傲。因為她勇敢地成全了她自己,主宰了她自己的人生。我想她現在是快樂的。”

若迷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讓偉慧驚訝。偉慧對若迷逐漸顯露出來的豁達與早慧很是佩服。她知道若迷讀過很多很多的書,視野與同齡人早已不同。她也知道,換作自己,就算讀了那麽多的書,也還是沒有勇氣去表達這樣先鋒而獨特的見解。

隻是偉慧並不知道,她所欽佩的若迷,曾經也是她的崇拜者。

兩個女孩性格截然不同,卻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她們留一樣的長頭發,梳一樣的馬尾辮,穿一樣的白襯衫和格子校裙,走在路上的背影都會被認作是雙胞胎。

校園文化節,班裏出個英語話劇節目,偉慧扮演睡美人,若迷扮演女巫。她們的英語都說得很好,節目引起全校轟動。若迷的女巫亦正亦邪,生動感人,尤其出彩。從此,全校師生都認得她們。

她們因為關係要好,形影不離,又都長得好看,很快被同學們戲稱為“兩生花”。

容貌出眾、學習又好的女生當然不乏人追。當麵表白、暗塞情書的都大有人在。追偉慧的又比追若迷的要多一些。

但偉慧對誰也不心動。她說早戀分心,會影響功課。

她收到的那些情書多半都進了垃圾桶。還有不死心的男生反複送書信來騷擾,最終那些信全到了班主任的桌上。

偉慧從此有了個綽號叫“冷美人”,男生們都不敢再妄想。

反觀若迷,熱情開朗,漸漸成熟有風情,追的人越來越多。但她性格像假小子,大氣豪爽不扭捏,你反倒不知她到底在意誰、喜歡誰。

一直到高三下半學期,十八歲的若迷才終於正式戀愛。那個幸運的小夥子是鄰班班長,名叫張文清,是個帥氣的大男孩。

兩人一起溫課,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周末一起看電影。

張文清每天放學後都送若迷回家。若迷坐在他自行車後架上,一路說笑、哼歌。金童玉女,滿溢的青春,幸福張狂的樣子。

自然,班主任很快發現他們早戀,找他們談話。他們表麵認錯,答應中斷交往,好好學習,戀情卻轉到了地下。

偉慧勸若迷:“還有三個月就要高考了,別太癡迷於感情,前途要緊,好好用功複習才是真。”

若迷說:“就是因為壓力太大,所以才需要戀愛來調劑呀。”

偉慧歎息一聲,無言以對。

不管怎樣,張文清長得俊朗,成績優異,又不似許多男生毛裏毛躁長不大的樣子,算是個不錯的調劑對象吧。

就這樣一直堅持到考前一個月,若迷才放下其他事務,一心一意複習功課,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有時背書興起,能背個通宵。

這樣臨時抱佛腳竟也很有效果。高考時,若迷超常發揮,和偉慧一同考入上海最負盛名的複旦大學。

而若迷的男友張文清卻因數學考試漏答半張試卷損失五十多分而落榜。好在張文清家裏有條件,送他去加拿大念大學了。

命運有時就是這樣偶然。半張空白卷,拆散了好好一對少年情侶。

張文清對若迷說:“爸爸在搞投資移民,一家人都會過去,你要是願意,以後來找我。”

若迷笑笑,隻說:“我們通電話。”

張文清走後,若迷一通電話也沒給他打過。

偉慧不解,“就這樣算了嗎?就這樣讓他走掉了?”

若迷說:“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分開,這隻是平常的事情。”

“可是,這是寶貴的初戀呢,就這樣結束了?就因為他漏答半張題?你們之間的感情就一筆勾銷了?”偉慧十分不解。

若迷笑,半開玩笑地說:“興許人家是有意漏答呢。”

偉慧語塞,末了歎一口氣,為若迷惋惜。

若迷這時說:“每個人對每個人而言,都隻是生命中的過客。我知道一切終將過去,所以把握當下,用力感受。至於結果,我不糾結。”

偉慧搖頭歎道:“恐怕我沒辦法這麽瀟灑。將來,我隻有認定一個人了才和他戀愛。因為我害怕離別,我不要談會分手的戀愛。”

若迷笑笑不語。偉慧單純天真,心有執著,倒也未嚐不好。

兩個女孩坐在朵拉咖啡館靠窗的火車座上,麵對麵絮絮聊著。

一整個下午,她們憶著過去,談著當下,想著未來。

複古而文藝的卡座真像是從某列退休的綠皮火車上拆下來被放在這裏,一個懷舊的童話。夕陽照過來,充滿了迷離。

十八歲的夏天,就這樣恍惚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