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佛前燈(上)
天蒙蒙亮了起來,長安,依舊是天寒地凍。
神策府前,兩頭丈高的凶惡石獅矗立雪地之上,襯出了緊閉神策府大門的威嚴森寒。
“咯吱——”
大門緩緩打開,威武的神策府將士列隊跑出神策府大門,三步一崗,開始了今日的當值守備。
“駕,”
驀地響起一聲嗬斥,一名勁裝裹身的中年男子策馬而來,到大門之前隻是亮了一下腰上腰牌,神策府將士便恭敬地放他疾馳而入。
魚朝恩早早便在神策府大殿等待,似是早已知道這中年男子會來。
隻見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跳下馬來,快步跑入殿中,恭敬地對著將軍大座上的魚朝恩跪地抱歉道:“啟稟大將軍,昨夜雲晚簫一切正常,並無異常。”
魚朝恩頗有驚色地瞥了中年男子一眼,“當真毫無異常?”
中年男子道:“他如今無路可走,除了依傍大將軍,還有其他選擇?”說完,中年男子猶豫了一會兒,似是還有話要說。
魚朝恩眯眼問道:“可是還有其他事稟報?”
中年男子仰起頭來,點頭道:“昨夜末將發現了阿玄的蹤跡。”
魚朝恩臉色一寒,“這叛徒果然還在長安!”
中年男子搖頭道:“現下隻怕已出了長安,不知道去何處了?”
魚朝恩倒吸一口氣,冷冷道:“長青,你傳本將軍令,令副將帶一百騎兵出城搜捕,阿玄不死,本將軍實在難以心安。”
“諾!”中年男子重重點頭,準備起身離開,卻又被魚朝恩給叫住了。
“長青,你不必親自搜捕,繼續盯著雲晚簫。”
中年男子愕了一下,“大將軍還是不信他?”
魚朝恩冷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人是陛下親自塞給咱家的,雖然表過忠心,可終究需要時間去考量。畢竟,這神策府是本將軍最大的籌碼,若是一個不小心,讓蛀蟲給咬空了,那本將軍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中年男子淡淡道:“末將明白了。”
魚朝恩笑著起身,走到中年男子麵前,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頭,“長青,想當初,你不也是陛下親自塞給咱家的麽?可是你表給本將軍的忠心,可比雲晚簫重得多。”
中年男子澀聲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古到今,實在是太多太多。當今這個世道,能這樣富貴平安一世,已經無憾,又何必自毀長城,把好好的日子親手毀掉呢?”說完,中年男子拱手對著魚朝恩一拜,“孟長青能得大將軍不棄,願肝腦塗地,一世效忠。”
魚朝恩得意地重重拍了孟長青肩頭三下,“好!陛下那邊的密信你繼續寫,咱家永遠都是那個忠心耿耿的魚朝恩呐!”說完,魚朝恩點頭接道,“本將軍會繼續加派人手打探你夫人的下落,這光陰不饒人,若是再尋不到,你也該聽本將軍的,找房媳婦,給自己留個種。”
孟長青搖頭道:“末將此生,若是尋不到她,寧可終生不娶。”
魚朝恩冷冷一笑,“這人生來便是苦,可以有後的,偏偏不要,不可以有後的……”頓了一下,魚朝恩寒麵揮手,“你退下吧!”
“諾!”孟長青拱手拜退。
魚朝恩坐回將軍大座,看著空****卻富麗堂皇的大殿,如今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又如何?這些權勢,這些金銀,他又能帶走多少?他覺得有些疲憊,合上眼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驚惶無比地睜開了眼睛,沿著大殿敞開的大門望向遠方——
算計,是的,算計,唯有時時刻刻的算計,方才能保住眼前的一切。
所以,他不能輸,一次也不能輸!
孟長青邊走邊抬眼瞧神策府府廓外的稀疏落雪,臉上漸漸浮起一絲溫暖的笑來,喃喃道:“原來……你也回長安了……”
歲月如梭,光陰似水。
大唐還是大唐,當年一紙皇命,換來了他與她的兩地相思,身陷不同的局,難以出局。
昨夜孟長青奉命到香影小築觀察雲晚簫,卻在簷上瞧見了那個青絲盡削的妻子,雖然隻是一眼,已足以讓他的等待無悔。
而她,青燈古佛多年,會不會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他?
當年的女嬰,如今已成了堂堂二品大將軍,原以為忘心師太會留在商州,一世難見,卻不想兩塊各自廝殺的戰場,已在不知不覺間,交匯在了一起。
今夜,再去瞧瞧她罷。
孟長青打定主意,雖然昨夜沒有瞧見雲晚簫,但是為了妻子,這個謊,他必須對魚朝恩撒。
霍小玉與雲晚簫雙雙失蹤一日,傍晚時候終於扮作小廝雙雙歸來,讓擔心了一日的香影小築眾人終於舒了一口氣。
雲老夫人與鄭淨持想到第二日要給兩人辦喜事,也不好壞了興致,隻是數落了兩人一番,便悻悻然地回了房休息。
雲晚簫與霍小玉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鬆了口氣。
雲晚簫側臉看了一眼在旁笑得狡黠的雲揚,幹咳了兩聲,連忙問道:“明日成親事宜都準備好了?”
雲揚賊兮兮地笑道:“將軍放心,明日一切,已經妥當。”
“那好,我先回書房休息了。”雲晚簫說完,回頭對含笑不語的霍小玉微微點頭,渾然不知自己雙頰的火紅已經出賣了她的羞澀。
雲揚忍不住笑出了聲,被邊上的棲霞狠狠擰了一把,“明日可是將軍大喜之事,還不快歇著去,小心明日做錯什麽,壞了將軍的大喜日子。”
“是,是!是!”雲揚連忙肅聲答完,拉著大哥雲飛走了個無影無蹤。
霍小玉被絮兒緊緊扶住,隻聽絮兒戰戰兢兢地道:“昨夜還以為姑娘真被鬼給抓去了,要是姑娘今日回不來,奴婢……隻怕把命給賠上,也償不了夫人的傷心啊!”
霍小玉輕笑道:“光天化日的,怎會有鬼?”說著,霍小玉聲音微微一沉,“就算有鬼,也比這世上有些人要好。”
“姑娘回來就好,就好。”絮兒連連舒氣,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姑娘莫非這一日一夜都與雲將軍在一起?”
霍小玉輕眨眼眸,清了清嗓子,笑道:“明日我便是她的妻子,遲早要在一塊,昨夜之事不提也可。”
絮兒驚呆了眼,“莫非……莫非姑娘你跟雲將軍已經……”話說到一半,已經羞得說不下去了。
“咳咳,這天寒得很,我也倦得厲害,”霍小玉的臉驀地一紅,佯作打了個哈欠,快步朝著小閣上走去,“絮兒,我先去歇息了。”
絮兒驚立原地,霍小玉臉上的紅暈出賣了昨夜的旖旎,隻見她臉上轉過驚訝與喜色,愣愣地傻傻一笑,恰好被霍小玉給抓了個正著。
“絮兒,若是你願意,明日借著大喜,我給你做個媒可好?”霍小玉忽地想到了反擊。
絮兒回過神來,連忙羞聲道:“姑娘……姑娘……這事,還是日後再說吧,奴婢想起來魚嫂還有點事要奴婢去做,奴婢先告退了。”
“嗬嗬。”霍小玉瞧著絮兒狼狽逃離的模樣,忍不住掩嘴一笑,轉身緩緩走上了小閣。
夜色漸漸深了,天上飛雪也漸漸大了起來,香影小築的燈火漸漸熄滅,唯有一盞,總是在夜色之中,瑩瑩發光。
“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細柔的經文從忘心師太唇間念出,青燈在伴,佛珠輕撚——今日一過,夫妻重會的相守日子,又少了一日,隻願將今日所頌功德,化為來世一世相守,再也不分。
一條黑影翻入香影小築,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忘心師太所在廂房外,貼在窗邊,閉目安靜聽著這久違的溫柔細語。
孟長青隻覺得心頭酸得苦澀,這一世棋子之命不知何時才能擺脫?這近在咫尺間的夫妻重逢,究竟是見,還是不見?
“阿彌陀佛。”與往常一樣,忘心師太輕輕念了一句佛號,放下手中佛珠,準備起身吹滅燈火,上床休息。
燭影輕搖,晃出了窗外的黑影,忘心師太驚聲喝道:“什麽人!”
孟長青駭然推窗,連忙作了個“噓”的手勢,千言萬語,卻在這一刻,不知道從哪一句說起?
忘心師太驚愣在了原地,風雪飄入房中,窗口那個挺立的熟悉身影顯得那般虛無,顫動的唇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師太,怎麽了?”當值的雲飛帶著侍衛趕了過來。
孟長青指了指房簷,翻身飛上了房簷,留下忘心師太再次孤獨一人留在房中。
“師太?師太?……”雲飛的叫喚驚醒了香影小築的全部人。
當香影小築上燈火俱明,忘心師太方才回過神來,澀聲道:“沒事,沒事,貧尼方才做夢魘住了,雲副將放心回去吧。”
“好……”雲飛鬆了口氣,帶著侍衛離開了廂房外,歉聲在小院中道,“沒事了,將軍與夫人們可以安心休息。”
燈火又漸漸熄滅下去,香影小築再次恢複了寂靜。
忘心師太呆立窗邊,望向簷角,淒涼地低聲道:“長青……是你回來了麽?”
“夫人……”孟長青翻身下簷,來不及彈去身上的落雪,便急急地將身上的暖衣脫下,照在了忘心師太身上,柔聲道,“你還是老樣子,總是忘記照顧自己。”
忘心師太緊緊抓住他的雙臂,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還是那個熟悉的人,雖然臉上有了歲月的滄桑,但是此時此刻站在身前的、就是她活生生的夫郎——孟長青!
“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隔著窗欄,忘心師太忘形地緊緊抱住孟長青,將這一世隱忍的淚水,盡數揉碎在了他的內裳上,“你回來了……回來了!”
孟長青心頭疼得厲害,將雙臂緊緊圈住她的身子,喃喃喚道:“夫人……苦了你了……”
夜風甚寒,夜色之中,忽地響起一個聲音來——“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