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上初中的時候,為了激勵同學們學習的積極性,老師曾經帶我們參觀過陵江大學。它不象工業大學那樣,迎麵而來的就是一塊突兀而立的巨石和一排紅色的大字,給人一種張揚和壓迫的第一印象。陵江大學進門後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草地上橫躺著一塊向前微微傾斜的長方形黑色大理石,上麵鐫刻著“陵江大學”幾個大字,一筆瀟灑的行楷也沒有塗成炫目的金色或者紅色,僅僅是鑿毛後在光滑的背景上留下的一抹抹灰色的印痕。在那後麵是一個遊魚倏爾的水池,水池裏有一座草木蔥蘢,滴水悠悠的假山,讓初來乍到的人們有一種遊冶般的輕鬆,很難想象陵江市**的滾滾洪流竟是濫觴於這樣一個平實而優雅的地方。

當我們一行五人來到這裏時候,陵江大學已是今非昔比,舊貌新顏。進門以後,兩邊貼著“打倒堅持走資派立場的黑市委”;“掀起一月革命的風暴”的大幅標語。轉過假山是寬廣的中心大道,兩排高大的樹木在空中相擁而立,使這裏形成了一條綠色的隧道,隧道的兩邊是兩排長長的席棚,席棚上貼滿大字報。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在北京的大學裏參觀**時的情形,所不同的是,那時每一張大字報前都圍著層層疊疊的人,看的多,抄的多,思考著的多;而在這裏大字報欄前的人卻是三三兩兩,疏疏朗朗,多的是行動著的人,人們都腳步匆匆,互相交談著,爭論著,講話的語速也很快,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表情。

我們沿著大道進去,又順著兩旁延伸開去的一條條小路,在那一棟棟古色古香的掛著科研樓、教學樓、實驗樓、階梯教室等牌子的樓宇中轉了一圈後,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當我們又回到校門口的時候,好象是很有收獲,卻又似乎是兩手空空,有一種什麽也沒有的悵然。難道就這樣回去了嗎?大家看著湯博。這時他眼眶上傷口的腫脹比昨天又大了,把那隻眼睛擠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形。

高歌說:“我們應該去找他們的勤務員談一談。”她原先的頭發都是往後攏著的,現在卻任其鬆散地飄在額頭前麵,巧妙地遮住了發際間隱隱約約地貼著的一片小小的紗布。

湯博的情緒不高,說:“找誰好呢,一個人也不認識?”

高歌說:“就找大名鼎鼎的‘王克思’☆★其他書友正在看★☆。”說完,她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他說的“王克思”本名王遠誌,是陵江大學紅衛兵團的一號勤務員,在最早起來造反的一幫人中,有理論家的稱號。當造反派與保守派對峙的時候,保守派為了攻擊他,將他畫成雙手舉著一個歪斜著的像框,把頭從像框裏伸出來講話的樣子,本意是諷刺他想成為陵江市的馬克思,並把這張畫張貼到了陵江市的大街小巷,使他成為了家喻戶曉的“王克思”。

湯博說:“他可是陵江市造反派紅衛兵首屈一指的人物,不知人家會不會接見我們?”

高歌說:“不試一下,怎麽就知道不行呢?”

大家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一行人便向掛著“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牌子的教學樓走去。

進了教學樓,感覺這裏就象一個巨大的蜂巢,人們在這裏自顧自地進進出出,一片忙忙碌碌。一位推著一車傳單的人從樓道裏經過,我們估計他是樓裏的人,就向他打聽王遠誌的辦公室在哪裏。他指著一間雙開門的大屋子說:“這就是他的辦公室,他可是我們這兒的第一號大忙人,你們要找他,可不一定等得上,要是有耐心的話,就等著吧。”

果然,那裏三五成群地有不少似乎和我們一樣來辦事的人,我們隻好在稍遠處的一條長椅上坐一來。

好在沒一會兒,那扇雙開門就開了,一幫人互相交談著走了出來,在經過我們這兒的時候,高歌突然站起來,向著其中一個人“啪”地打了個立正,標標準準地敬了一個軍禮,說:“王司令,我們有事找你。”。

那人嚇了一跳,一愣神之後又笑了,說:“好,好,好!”然後向那幫人揮了揮手,回過頭來,把我們領進了那間大房子。

這裏並不象辦公室,倒象是一間會議室,南邊一溜大玻璃窗,窗簾全部都拉開了,看得見外麵一排高大的葉柏;北邊的一麵牆上掛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畫象,下麵並排貼著一幅世界地圖,一幅中國地圖,一幅陵江市地圖,旁邊有幾個木櫃,上麵放了兩架電話;西頭架了一張大黑板,畫了許多淩亂的字跡;屋子中間放了一張巨大的會議桌,桌上沒有茶杯,倒有好幾個堆滿了煙頭的煙灰缸,彌漫著嗆人的煙味。

我們在會議桌落座後,王遠誌皺著眉頭,衝著高歌問:“我們以前在哪裏見過?”

“沒有啊!”

“那你怎麽認識我呢?”

“我是猜的,我一看你的樣子就象王……王司令。”說話中間,她紅著臉支吾了一下。

王遠誌笑了,說:“過去是有人叫我‘王克思’,現在大家都不這麽叫了,叫我‘一號’,隻有你一見麵就把我從勤務員提到司令員的位置上。”

高歌站起來認真地說:“你是紅旗造反兵團的領導,在部隊裏,兵團級的首長就是司令。”

王遠誌把正在手裏玩弄著的一支粉筆遞給高歌,回了當時流行的一句越戰電影中的台詞:“‘真是一個勇敢的士兵,獎賞你一支香煙’。”把大家都逗笑了。

王遠誌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找我有什麽事?”

湯博把金鱗中學獨立師麵臨的情況簡單地給他說了一遍後,他用眼光在我們其他人的臉上掃了一遍,意思是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其他書友正在看★☆。

我們都搖搖頭。

王遠誌說:“你們就是在人民大會堂作‘跟著**文字過濾**在大風大浪中前進’報告的金鱗中學的同學吧,說不準我與你們中有的人已經有過一麵之緣了。”說話間,他的眼光從我和柳月的臉上掃過。

我和柳月的臉立即紅了。這時,我才認出來,他就是那天在人民大會堂台階上,代表造反派紅衛兵與程旭東書記談判,提出三點要求的陵江大學學生。

他立即看出了我們的尷尬,繞過桌子走過來,說:“那天,你們二位也是報告人吧。”我們點了點頭。他繼續說:“我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們當時要反對的並不是你們,相反,我們要向你們學習,學習你們見義勇為,奮不顧身的高尚品質和包涵其中的**文字過濾**精神。同時,我要感謝你們,因為你們救起來的,是我們工業大學的一個紅衛兵戰友。很久以來,我心裏都埋藏著一個願望,希望有一天,我有機會當麵向你們表達我的上述意思,感謝你們親自將這樣一個機會給我送上門來。”說著,非常熱情地握住了我和柳月的手,然後,認真地問了我們的名字。

重新落座後,王遠誌說:“就我個人的意見來講,如果一個學校同時存在兩個以上的革命群眾組織,最好能夠合並成為一個組織,這樣,才有利於統一組織管理,統一使用力量。”

高歌說:“我們的問題是,獨立師與‘火炬’的同學們以前長期處於對立的狀態,矛盾就比較深,一時半會兒難以轉過彎來……”

王遠誌打斷她的話說:“以前雙方之間有矛盾,其根本原因是立場的對立,現在這個原因已經不存在了,大家都是站在**文字過濾**的革命路線上,對走資派開展鬥爭,不應該仍然這麽互不相容,勢如水火。下一步全市就要掀起一月革命風暴,開展奪權鬥爭,你們想一想,如果一個學校同時存在兩個革命群眾組織,那麽,應該由哪一個群眾組織來奪取學校的領導權呢?當前你們的問題是雙方都必須轉變自己的態度。”

湯博說:“可是在我們已經轉變態度的情況下,他們卻不認可,比如昨天,我們去和他們協商共同召開批判走資派的大會,結果他們來給我們下最後通牒,導致雙方打起來,弄得兩邊都傷了好幾個人……”

柳月說:“我想,你們能不能把我們作為你們的一個下屬組織,這樣,雙方的聯合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基礎,聯合起來也就名正言順了。”

王遠誌說:“你的意思是你們變成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金鱗中學獨立師。”

柳月說:“這樣最好。”

王遠誌笑了,說:“這是不可能的,你們想想,如果這樣,金鱗中學豈不成了陵江大學的下屬單位了。能夠證明你們自己的,仍然隻能是你們自己的行動。”

高歌很誠懇的樣子說:“你看我們,上下左右都沒有可以聯係的組織,在本校又受到杯葛,我們來找你,是把你當成我們的大哥哥……。”

王遠誌瞅著高歌頭上的傷問:“你頭上的傷就是昨天留下的嗎?”

高歌臉紅了一下,說:“可不是嗎,我頭上的傷、我們湯師長眼眶上的傷,都是昨天留下的。”

王遠誌皺起了眉頭,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又突然想到了什麽,說:“現在陵江市正在組建一個全市性的中學生紅衛兵組織,估計很快就會召開成立大會了,我介紹你們去找一個人☆★其他書友正在看★☆。”他從一個本子上扯下一張紙來,揮筆寫下了這樣的一張紙條:

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籌備處:

陳焱同學:

茲介紹金鱗中學幾位同學,前去你處反映該校**中的情況,請惠予接洽、協助為盼。

陵江大學:王遠誌即日

寫完後,他將這張紙遞給湯博,說:“你們去陵江市第一中學,找一下這個人,他一定會幫助你們解決所遇到的問題。”

屋外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王遠誌站起來,對我和柳月說:“謝謝你們來找我,讓我憋在心裏好長時間的話終於有機會講了出來,請將我的話轉告給報告會上的其他幾位同學。”

我說:“那天發生的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笑著說:“此一時彼一時也,好在我們現在都在一條戰壕裏了,以後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從樓裏出來後,大家都很興奮,又有點泄氣。

湯博揚了揚手中的那張紙說:“這個王遠誌什麽問題也沒給我們解決,還把我們推給了這個陳焱,我們要不要再去碰碰運氣呢?”

高歌說:“既然王遠誌讓我們去,未必沒有他的道理,我的意思是去,不試一下,怎麽就知道不行呢?”

艾雲說:“我們現在是‘病急亂投醫’,隻要有一點希望就不要放過。”

柳月接過那張紙,看了一下又遞給了我,我瞥了一眼,和柳月交換了一下眼色。

柳月說:“我和林木生認識這個陳焱。”

湯博接著話茬說:“我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既然陵江大學解決不了我們的問題,柳月和林木生又認識這個陳焱,那就這樣吧,明天柳月和林木生去找這個陳焱,我和艾雲、高歌去工業大學,大家分頭行動,後天上午碰頭。”

艾雲說:“在哪裏碰頭呢?學校的情況我們又不摸底。”

柳月說:“就到我家吧,我家就在金鱗灣汽車站後麵,好找。”

我們一行人走在那條綠色的隧道裏,對王遠誌好一陣評頭品足。

艾雲說:“紅衛兵小報上說他是什麽理論家,其實是個很實際的一個人嘛,為什麽大家要叫他是‘王克思’呢?”

高歌說:“你沒看見,他長得來寬頭大腦,眼窩深陷,挺直的鼻梁,腮幫子上一片沒有刮盡的胡茬子,如果任其發展起來,真有點象馬克思,要不,我為什麽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呢,跟漫畫上的一模一樣。”

我說:“說不準當初說他是‘王克思’,最初的靈感就是來自他的這一張臉,而和什麽理論家沒什麽關係。”

柳月卻很有感觸地說:“過去在中學生紅衛兵的時候,總覺得造反派都跟穀易容似的,蠻不講理,飛揚跋扈,甚至一個個都是凶神惡煞的樣子,現在看來,滿不是那樣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