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去找穀易容,低三下四地還挨了一頓臭罵,窩著一肚子火,第二天,就提前來到柳月家。推開門的時候,看見一個人正隔著灶台在鍋裏煮著什麽,鍋蓋掀起來的瞬間,一股乳白色的水蒸氣衝起來,彌漫在暗黑的屋子裏,等水蒸氣散了,我第一次看清了柳月母親的樣子。她四十多歲,一張白白淨淨十分清麗的瓜子臉。我叫了一聲“伯母好”,她看見了我,回頭朝樓上喊了一聲“月月”,就看見柳月從閣樓上探出臉來,看清是我,便招了招手。

我來到樓上,把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還給她,說:“你去給陳焱打電話吧,我不打。”

她問我:“怎麽啦。”

我把昨天遇到的情況給她描述了一番。她聽了也很生氣,但還是把那張紙條還給了我說:“俗話說‘送人送到家,幫人幫到底’,電話還是你來打吧,陳焱要問起什麽情況,你比我說得清楚。”

她搬來一個凳子,放在臨街的窗戶前,說:“他們沒來過我家,你幫我看著點,來了的時候招呼一聲。”

這時,正是上班的時候,在汽笛的催促下,樓下走過腳步匆匆的人群,駛過一輛接一輛的公共汽車,在小巷子的出口,我看到柳月的母親從小巷出來,左右顧盼了一下,攏了攏頭發,匯入了上班的人流。一會兒,湯博、高歌和艾雲就前後來到樓下,我喊應他們後,柳月下去把他們迎了上來。

這時,我發現湯博一臉的陰雲密布,待大家都坐下後,他說:“我沒有什麽好說的。艾雲來講一講昨天我們去工業大學的情況吧。”

原來,昨天上午穀易容他們七八個人先湯博他們一步也到了工業大學,正在向周文龍報告他們與獨立師發生衝突的事,希望戰旗造反兵團支持他們采取下一步的行動☆★其他書友正在看★☆。當湯博、高歌和艾雲到了後,周文龍就邀請他們也參加到會議中去,本意是想讓雙方一起坐下來談一談,化解矛盾,爭取彌合獨立師和‘火炬’的分歧。誰知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湯博他們剛一進門,“火炬”中的幾個人就動起手來,如果沒有周文龍在中間竭力攔阻,湯博、艾雲和高歌沒準就挨揍了。待他們從糾纏中掙脫出來後,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工業大學。

艾雲匯報過程中,湯博一言未發,艾雲匯報完了他才說:“冤家路窄呀,我倒黴就倒在這個穀易容身上了,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看來工業大學這條路是走不通了。柳月,你講講你們的情況吧。”

柳月匯報了我們頭天去找陳焱的情況後,大家都非常高興,慶幸不僅加入了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造反司令部,解決了組織關係問題,而且獨立師的隊部沒有被砸。於是便討論起下一步的工作來,有的說要組織慶祝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的遊行,有的說還是要召開獨立師成立大會,有的說要繼續籌備批判白戈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大會,一片熱烈而又莫衷一是。

討論過程中,我仍在生氣,坐在旁邊一言未發。

湯博見狀說:“木生,你有什麽想法?也說出來聽聽。”

於是,我簡單說了一下去找穀易容的情況,然後說:“昨天挨了穀易容一頓臭罵,心裏有很多感觸,啟發我想到我們當前麵臨兩個問題。一是在穀易容他們的意識中,仍然隻有他們才是革命群眾組織,而我們根本就與革命群眾組織不沾邊,還死死地抱著唯我獨左,唯我獨革的思想不放;二是他們雖然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但這件事遠沒有完結,尤其是雙方受傷的同學,憤怒的情緒遠遠沒有平息,隨時都可能爆發新的衝突。要解決這兩個問題,僅僅把的眼光局限在學校內部恐怕難以取得突破,有必要主動走出去,從金鱗中學以外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柳月急了,說:“你講,我們要做什麽?”

我繼續說:“……那天在陵江大學的時候,我看到他們那裏掛著‘掀起一月革命風暴’的標語,昨天又聽穀易容說‘你就等著瞧吧,一場新的革命風暴就要到來了。’他們說的是什麽,是不是同一件事,我們都不知道。感到這些日子,不知不覺地就與社會脫節了,有一種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於是我想到那天在陵江大學王遠誌對我們說,有事什麽事可以去找他,我想,我們能不能請王遠誌來給我們做一場形勢報告,給我們補上一堂必要的形勢教育課,同時也讓穀易容他們看看,我們已經不是以前的中學生紅衛兵了。”

我講完後,大家都感覺非常有必要。

高歌說:“過去我們采取一種較為模糊的立場,為的是爭取更多的中學生紅衛兵留在獨立師中,這一點我們已經達到了目的,特別是‘火炬’來給我們下最後通牒後,獨立師的凝聚力反而加強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如果繼續執行模糊政策,卻有可能失去同學們的擁護,所以我支持木生的建議,爭取王遠誌來給我們作報告,旗幟鮮明地表達我們的立場。”

柳月說:“好!這不僅有利於獨立師組織的鞏固,也有利於明確我們的思想路線。”

湯博疑惑地說:“金鱗中學隻是一個連班級都不完整的中學,王遠誌能來給我們作形勢報告嗎?”

高歌還是那句老話:“不試一下,怎麽就知道不行呢?”

艾雲說:“王遠誌不是大人物嗎?我們也可以把形勢報告會的規模搞大,邀請全金鱗灣地區各工廠的工人階級革命造反主力軍都來,也可以造出很大的聲勢來☆★其他書友正在看★☆。”

湯博眼睛一亮,說:“我看這是一條可以試一試的思路。即便是請不來王遠誌,我們還可以請周文龍。昨天我們到工業大學,感到周文龍對我們的態度還是比較友好的。”

大家也都覺得艾雲的方案可行,仔細湊了一下,金鱗灣地區的總裝廠、鑄造廠、衡器廠、軸承廠、橡膠廠、電機廠、閥門廠、彈簧廠、機械廠、儀表廠……累計起來有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工廠,一共有上萬工人,再加上各學校的紅衛兵,能有一萬好幾千人。

這樣一來,報告會的地點又成了問題,算來算去,即使是工業大學的運動場也容納不了這麽多人。又經過一番討論,大家商量出了一個大會的人員控製在六千人以內,報告會地點選定金鱗中學體育場的初步的方案。決定由獨立師各位勤務員分頭負責聯係各個工廠的“主力軍”,落實各廠參加報告會的人數,然後由柳月和我去請王遠誌,如果王遠誌不能來,將工業大學的一號勤務員侯永玉或者周文龍作為第二人選。

散會的時候,湯博的臉上才有了一點陰轉晴的樣子。

回家的路上,我到總裝廠傳達室找到葛利江的爸爸,就用傳達室的電話機給陳焱掛了一個電話,告訴了他我去邀請“火炬”的情況,他聽完後說:“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

離開的時候,葛利江的爸爸告訴我說:“我們家葛利江也在找你。”

他一提起,我也覺幾天沒見到他了,就說:“請您告訴他,我也找他有事,明天我在家等他。”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到我家,我問:“找我有什麽事。”

他說:“先說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把幾天來勤務組所做的事情,包括去陵江大學時王遠誌講要向我們學習的事都告訴了他,最後讓他跟我到軸承廠和總裝廠跑一趟。

他聽了說:“你的這個主意不錯,真要能把王遠誌請了來,那也是‘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的事兒。”

這兩個廠都坐落在半山坡上,從化龍橋西頭沿著彎曲的馬路上行,就能看到高低錯落地散布在馬路旁邊的一座座工業廠房,那就是總裝廠和軸承廠的一個個車間。在軸承廠的一個車間裏,我們找到了廠裏“主力軍”的一號勤務員。他叫賀誌純,是廠裏的一個技術員,二十八九歲的樣子,瘦削的臉上橫著一副金絲眼鏡,長得來眉清目秀,文質彬彬。坐下來一談,才知道他是早幾年陵江大學畢業後分到廠裏的學生。聽我們講了來意後,他非常高興,對陵江大學的王遠誌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講起來滔滔不絕,對召開形勢報告會的事,他一百個讚成,一舉巴掌就說希望能給他五百人的名額。臨別的時候,還一再叮囑我們一定要千方百計請到王遠誌來作報告。

來到總裝廠的時候,一打聽,才知道廠裏“主力軍”的一號勤務員就是方正,不過說他正在組織一項重要的技術革新,到市裏去開一個有關的會去了,如果有急事,可以晚上到車間裏來找他。

當天晚上吃過飯,我和葛利江就又到總裝廠去了。這時,廠裏寫大字報的**文字過濾**已經過去,加上冬天的夜晚寒風瑟瑟,來看大字報的人已經不多了,廠門兩邊的大字報張貼欄雖然依然燈火通明,但其中貼在那裏的大都是各種花花綠綠的傳單,內容多是北京傳來的**文字過濾**的最新指示、****中央文件摘抄、各地*****的最新消息以及陵江市最近所發生的種種事件,反映廠裏*****情況的大字報已經很少了,倒是大門裏麵的籃球場上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幾個車間的籃球隊正在進行友誼比賽,球場旁邊的觀眾台上以及傾斜的山坡上到處都是來觀看比賽的人們,球場上的龍爭虎鬥,引起一陣陣此起彼落的呐喊助威的吼聲☆★其他書友正在看★☆。

從傳達室進廠後,沿著籃球場旁邊一條傾斜的大路上去,就能看到一座高大的單層工業廠房,那就是總裝廠的金屬加工車間。我們從車間一端的大門進去後,看見車間裏並沒有人上班,顯得來空曠而寂靜,在遠端照過來的一點灰蒙蒙的燈光裏,幾十台車床、刨床、銑床、磨床、鑽床、衝床等各式各樣的機床擦拭得幹幹淨淨,已經加工好的零件整齊地排列在通道兩邊,在昏暗中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幽幽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機油的清香。,

我們從中間走過,來到車間另一頭那間燈光明亮的小屋前,看見有幾個年青人正伏在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上,對著一張圖紙商量著什麽。其中兩個人正是我認識的“小神經”和她的對象方正。

方正看見我們後,迎到門口,眼睛裏一片困惑。

“你就是方正勤務員?”

“噢。”

“我們是金鱗中學的獨立師紅衛兵,有點事情找你。”

他突然想起來:“哦,我們那天在體育場見過。”便與我們握了握手,請我們到屋裏坐下。

“小神經”也認出我來,說:“哦,是小林子呀。聽說你們學校打架了?”

我莫名其妙,說:“沒有啊。”

她從桌子下麵摸出一張紅色的紙片來說:“你看,這是昨天我們這裏有人在街上,碰到你們學校的一夥人給的。”

我看了看,是火炬戰鬥團印的一張傳單,標題是《金鱗中學發生偽紅衛兵挑起武鬥的嚴重事件》,下麵寫著“就在全市人民歡欣鼓舞,熱烈慶祝對保皇派的鬥爭取得偉大勝利的時刻,金鱗中學借屍還魂的偽獨立師一小撮喪心病狂的暴徒,無視我方的最後通牒,肆無忌憚地挑起事端,對革命造反派大打出手,致使我火炬戰鬥團紅衛兵十餘人嚴重受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血債一定要用血來償還……”

我說:“這你也信?這都是他們賊喊捉賊,誇大其詞的事兒。”

她大姐姐一樣地對我說:“沒有就好,你千萬不要在外麵去惹禍,讓你爹娘老子擔心。”然後對方正說:“我們先過去幹起來。”說完幾個人就到車間裏去了。

坐下後,我們向方正講了我們的打算,他很高興,說:“我們一天到晚忙生產,隻能通過報紙和傳單了解外麵的情況,早就盼望有這樣一個高層次的報告會,把形勢給我們說清楚,不然總是擔心‘受不完的蒙蔽,站不完的隊,作不完的檢討,請不完的罪’。”

他說的是保守派組織解散的時候,群眾中流行的一首順口溜,表達的是一種無辜而又無奈的情緒,弄得我和葛利江也不好意思起來。

也許是我們的尷尬又讓方正想起了那天在體育場發生的事情,便又對葛利江說:“那天在體育場,多虧你們出手相助,要不然……”

葛利江說:“過去的事不提了,中學生紅衛兵已經解散了,我們現在是金鱗中學紅衛兵獨立師。”

方正委婉地說:“我們現在也已是今非昔比,‘糾察隊’變成‘主力軍’了,不過,萬變不離其宗,不論是為人還是為友,‘忠義’二字還是要講的☆★其他書友正在看★☆。”

葛利江問:“你們晚上來車間做什麽呢?”

方正說:“我們接到一批軍工產品加工計劃,準備對設備重新進行調整。”

葛利江說:“設備調試為什麽必須晚上進行呢?”

方正說:“這批產品對加工的精度要求特別高,就我們目前的設備,很難達到這樣的水平,所以,我們必須從技術上進行革新。可是車間白天要進行生產,幾十台設備開動起來,所產生的震動會嚴重幹擾加工設備的運行,特別是空氣壓縮機和衝床一開起來,大地都在顫動,影響加工的精度,所以必須利用晚上的時間進行試驗。”

葛利江對他講的話產生了興趣,說:“你帶我去看一看行嗎?”

方正帶著葛利江到車間裏去了。我有些無聊,便四處張望,看見這是一間工人們工間休息的屋子,牆角上支著一個白色的保溫桶,旁邊一張桌子上排著一溜搪瓷茶缸,圍著中間的大桌子,散亂地擺著十來張用鋼筋焊起來的椅子。牆上布置著“政治學習園地”、“技術革新園地”,張貼著工人們寫的學習政治、學習技術的文章和保證完成任務的決心書。還有一個張貼欄,張貼著“加工任務單”、“進度計劃表”、“廢品統計表”、“考勤表”等各種表格。從開著的窗戶,可以看見他們幾個人正圍著一台機床指指點點,聽得見從那裏傳出來的機床轉動時“嗡嗡”的聲音。

好一陣,他們才回來,一路還熱烈地討論著什麽。

我看時間不早了,就問方正:“如果形勢報告會能夠搞起來,你們預計去多少人參加報告會。”

他說:“如果是工作時間不好說,但是如果是星期天,請至少給我們六百人的名額。”

我和葛利江從車間出來的時候,球場上的比賽已經結束,隻有一些球迷們仍意猶未盡地在蹦蹦跳跳。

經過廠門口的時候,我問葛利江:“找我有什麽事兒,你還沒講呢。”

葛利江說:“昨天,有幾個原先是學校籃球隊的同學找到我,說是要跟我們進行一場籃球友誼比賽,你看可不可以答應他們。”

“‘我們’是指獨立師嗎?”

“當然。”

“那麽他們代表誰呢?”

“火炬戰鬥團。”

“他們能代表‘火炬’嗎?”

“他們說可以。”

我想了想說:“這可能不行吧,你以為上次發生衝突的事已經完結了嗎?現在表麵上是風平浪靜了,但卻遠遠不能說已經結束了,你沒看見他們散發的傳單嗎,說是‘血債一定要用血來償還’。你想想,雙方那麽多同學受了傷,撕裂的傷口還在流血,劇烈的疼痛還沒有消退,誰能保證籃球場上無意識的你推我撞不會被上升為有意識的行為,成為新的引爆點,導致獨立師和‘火炬’之間新的衝突呢?”

他想了想,很無奈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你說的倒也是,但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