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二天早晨,我先去叫了葛利江,然後才和他一起來到學校,因而到得比較晚,早有先到的同學把那兩張大字報貼了出來,校門口一片熱鬧,張貼欄前麵裏三層外三層地都是來看大字報的老師和同學,一邊看還一邊熱烈的討論著,許多人臉上都洋溢著欣然和興奮的表情。

有的人春節後還是第一次來到學校,極個別的人甚至是參加大串聯後第一次來到學校,一時間,學校裏的操場上、道路上到處都是獨立師的同學。有的班級的教室裏因為許久沒有人來,桌子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同學們還打來清水,將的桌子和椅子都擦了一遍,好象新學年開學似的。

葛利江沒看過新貼出來的大字報,就一個人看大字報去了,我獨自來到隊部,大家正在議論紛紛:

“我看到穀易容也在看大字報,氣得小臉兒鐵青。”

“還有盧鵬舉,也是小嘴兒繃得緊緊的,一句話也不說。”

“下次要再鎮壓反革命,應該把盧鵬舉也抓起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兩個人走在一起,那才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

“罵別人是‘鷹犬’、‘打手’!烏鴉落在豬背上,隻看見別人的黑,看不見自己的黑?”

……

屋子裏爆出一陣陣哄笑,一片快樂的氣氛。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一個同學從樓下急急忙忙地跑上來,報告說在傳達室接到聞梅的電話,說她帶著高歌、艾雲以及借到《陵江紅旗》劇組裏的二十多位獨立師的同學回來,就要到了。

湯博說:“大家趕緊收拾一下屋子,歡迎他們回來。”

柳月說:“這地方太局促了,我們都到圖書館去吧。”

我說:“同意柳月的意見,大家好不容易都回來了,也算是歡聚一堂,何不幹脆開個獨立師全體紅衛兵大會。”

湯博很高興,說:“這個提議好,正巧我們還準備開一個會,傳達總部的有關精神呢。木生、柳月留下來,開一個五分鍾的碰頭會,其他的人趕快回到各班,通知同學們到圖書館開大會。”

商量完要做的事情後,湯博和柳月徑直去了校門口迎接聞梅一行,我則去檢查會場的準備情況。來到圖書館一樓大廳的時候,看到先下來的同學已經打開了大門,上次召開奪權會議時的會場原封不動地保存著,金絲絨鋪麵的會議桌仍然幹幹淨淨,一排排的椅子仍然整整齊齊,幾個同學拉開了寬大的窗簾,明亮的陽光灑滿了整個大廳。獨立師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都集中到這裏來,把偌大的一個大廳坐得滿滿的,連拐角的窗台上也坐滿了人。重逢之際大家格外親切,互相交談的聲音在大廳裏“嗡嗡”地響成一片。

一切都很滿意,沒有什麽可以做的,我又來到隻有一牆之隔的“火炬”隊部,隔著門窗玻璃往裏看了看,看見穀易容和一群人正在緊張地商議著什麽,旁邊的“風雷”隊部卻是一個人也沒有。

一會兒,湯博和柳月領著聞梅一行人來到會議廳,圍著會議桌坐下來。

湯博站起來舉起右手,向大家做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旋轉,待安靜下來後講:“今天,我非常高興,因為這是春節以後我們獨立師第一次這麽多人返校,在此,我代表獨立師對大家表示熱烈的歡迎。”待掌聲響過後,他繼續說:“首先,我要告訴大家的是,聞梅同學現在已經是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勤務員,我代表金鱗中學獨立師全體紅衛兵向聞梅同學、向與她一起完成《陵江紅旗》的演出任務而載譽歸來回來的高歌、艾雲等全體演員同學們表示熱烈的歡迎。”

大家又報以一片熱烈的掌聲。

聞梅、高歌和艾雲和他們一行人趕緊站起來對大家鞠躬。

那天的會議雖然是臨時安排,卻是十分成功。首先是湯博傳達了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幾次會議的精神,其主要內容是最近一段時間裏**、中央****領導小組關於*****的最新指示;陵江市“革聯會”關於“有反必肅,有錯必糾”的精神;陵江市開展鎮壓反革命活動的起因、過程和所犯的擴大化的錯誤;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對鎮反的認識和平反的決定。

之後,由聞梅作了當前形勢的報告。她仍然穿著那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卻顯得比以前老練了許多,既隨意而又時尚。他講:“在報告正式開始前,我先講三點,第一,《陵江紅旗》在全市的巡回演出已經結束,我受中學生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委托,衷心感謝獨立師對這次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演出活動的大力支持,衷心感謝演員同學們辛勤的勞動、良好的紀律和優秀的藝術素質;其次,今天我回到金鱗中學,一進校門就看到了學校門口的大字報,總的感覺是,金鱗中學的同學們不是拾人牙慧,人雲亦雲,而是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來建立自己的觀點,表現出了很高的認識水平和曆史責任感,因而非常欣慰;第三,這次回來,看到獨立師的工作搞得有聲有色,我非常高興,謹代表中學生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對金鱗中學的紅衛兵同學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對形勢和任務,她主要講了下一步除了要繼續開展對走資派的批判鬥爭外,要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抓革命,促生產”上,作為教育戰線,要進行複課前的各項準備工作。

報告的過程中,柳月告訴我,紅衛兵總部安排湯博去市裏參加*思想學習班的學習,湯博擔心他走後“火炬”會鬧事,要趁今天我們人多勢眾,一會兒去作個交代,壓壓他們的氣焰。

在聞梅的報告結束後所贏得的一片熱烈掌聲中,湯博站起來說:“總部要求我們,以後凡有重大集會,都要唱《陵江紅旗》的主題曲《陵江戰歌》,現在我們歡迎高歌同學來教大家唱這首歌。”

高歌變了,與以前相比瘦了,高了,因而變得苗條了。她站起來,大大方方地說,大家先跟我唱兩遍,我唱一句,大家跟一句:

於是大廳裏響起教唱的歌聲:

“我們是光榮的紅衛兵戰士,

我們是勞動人民的子女,

造反有理是我們的信念,

向走資派發起最後的衝擊。

……”

湯博興致高漲,叫了柳月和我以及坐在會議桌旁邊的幾個人,出來後又在門口叫了幾個男生一起跟他走去。我看到葛利江坐在門邊的窗台上,想叫他跟我一起去,他一扭臉,似乎沒有看見我一樣。

當我們推開“火炬”隊部大門的時候,屋裏的十幾個人一齊轉過臉來,怔怔地看著我們。還是穀易容先回過神來,迎上來,一揚眉問:“你們想幹什麽?”

這裏是圖書館閱覽廳的隔壁,聽得見那邊傳來的一陣陣嘹亮的歌聲。

湯博一臉的不屑,說:“別緊張。我們隻是想來告訴你們,從明天起我要到市裏參加*思想學習班,可能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我不在學校期間,獨立師的工作由柳月勤務員負責。不知道你們大字報上寫的清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流毒的時間安排,也不知道會怎樣地涉及到我們獨立師,如果有什麽須要配合的,請直接找柳月聯係。”

穀易容一擰脖子,說:“我先不管你說的這些,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為什麽向我身上潑汙水,對我進行人身攻擊。”

湯博一臉佯裝的無辜,說:“你說的什麽?我不明白。”

穀易容說:“你裝什麽傻!那張《從兩個人的嘴臉到號派的陰謀》的大字報,難道不是你們炮製出來的。”

湯博得意地說:“那麽,你認為我們說的是不是事實?”

穀易容說:“事實個屁!是的,我爭強好勝,但我並不肮髒,也不陰暗,不象你,也不拉泡稀屎照一照自己是一副什麽樣的嘴臉……”

湯博打斷她的話說:“有話好好說,可不興罵人啊。”

穀易容咄咄逼人地說:“那好,我們就來看看你的醜惡表演。*****開始的時候,白戈難道不是利用你充當鷹犬,幫助他轉移鬥爭大方向?‘二月逆流’的時候,難道不是因為你的告密,才讓我身陷囹圄;我被抓進去了以後,難道不是你趁火打劫,急於奪取學校的領導權,實現你的個人野心。你自己看看自己做下的這些事,那一樁那一件不證明你就是一個活脫脫的陰險小人……”,

這下,該輪到湯博驚愕了,大聲反駁說:“你無中生有,血口噴人。”

穀易容步步緊逼,說:“哼!我血口噴人?那個政法委的人口口聲聲要我交代的事情,除了與占領市政府大樓有些關係外,其餘的字字句句都是說我破壞金鱗中學的*****,你說說,這又是誰裝的藥,誰放的炮?又是誰跟誰台前幕後的表演?……”

這樣的場麵大概從來也沒有在湯搏的腦海中出現過,一時間竟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柳月插上來說:“如果你認為我們的那張大字報寫的不是事實,你也可以寫大字報進行反駁,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自然會分辨事情的真偽是非。如果你認為有點兒根據,就應該在深夜裏一個人的時候,捫心問一問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缺點什麽?”

穀易容說:“還有你。你把盧鵬舉說得那麽肮髒齷齪,卻又含沙射影,說我跟他狼狽為奸,你才是真正的庸俗下流,卑鄙無恥……。”

柳月說:“難道你們那張大字報不是‘火炬’和‘風雷’共同署名的?你和他,能分得開嗎?”

穀易容的臉“刷”地一片赤紅,冷不丁猛地撲向柳月,柳月猝不及防,在抬手護臉的時候,脖子上已被穀易容抓了一把,脖子上留下了幾道指甲劃出來的紅色的印痕。也隻是在那一刹那,柳月抓住穀易容前胸的衣服,猛然向後一推,穀易容站立不穩,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因為心上的委屈還是因為身上的創痛,緊咬著嘴唇,一臉的悲憤,止不住的眼淚如斷線的串珠,“簌簌”地落了下來。

鄭中和其他的人趕緊把穀易容扶了起來。

這一瞬之間發生的衝突,大大出乎以前的預料,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湯博剛進門時的傲慢已經**然無存,鐵青著臉一揮手說:“我們走吧。”

出門時,柳月還回過頭來對著滿臉淚水的穀易容說:“我們已經告訴你了,那個盧鵬舉是個什麽東西,你要還是跟他攪在一起,總有一天真會把自己也給搭了進去。”

會議廳裏仍然傳來高昂的歌聲:

“……

我們是紅色的革命後代,

我們是新時代的前驅,

高舉著*的旗幟,

團結起來反抗壓迫和****。

我們是雲龍山下的軍旅,

我們是嘉陵江畔的鐵騎,

**是我們的信仰,

新的太陽從我們手中冉冉升起。”

這時,已經快中午了,會議在《陵江戰歌》聲中結束了。

送走了聞梅後,葛利江找到我,我們一起走回家去。

“你剛才為什麽不理我?”我問葛利江。

“一看你們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就象去打架,我不願意攪到你們的衝突中去。”

“你怕啦。”

“我怕什麽?我隻是認為‘火炬’和我們本來應該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最少也應該是一個統一戰線的朋友吧,何至於要鬧到兵戈相向的地步。”

“兩邊的大字報你都看了,這場論戰是他們首先挑起來的,我們不得不有所回應。”

“那篇《從兩個人的嘴臉到號派的陰謀》是你寫的嗎?”

“不,那篇文章是柳月執筆寫的,我執筆的是《關於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的曆史和我們的態度》。”

“那篇大字報把政治辯論搞成人身攻擊了。”

我本也不同意這樣的寫法,但討論的過程我是參加了的,便不好置身事外,於是說:“不過事在人為,人和事是不能截然分開的。”

葛利江說:“問題是那張大字報中所論之事與所論之人並不是一回事,論點和論據不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而且太尖酸刻薄了,象潑婦罵街的似的。”

他的話讓我很不受用,自知理虧仍強詞奪理地說:“他們現在拋出中學生紅衛兵的問題,而中學生紅衛兵是當初批判鬥爭盧鵬舉的積極參與者,你有什麽證據證明這與盧鵬舉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沒有關係呢?你又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穀易容參與其中,與她當初沒能被選為赴京紅衛兵代表,心懷不滿沒有關係呢?”

他說:“我們且不論盧鵬舉這個人。就你所說的穀易容的事,如果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反詰一句,說柳月這樣地來罵穀易容,是因為穀易容那一張《進京紅衛兵代表應該公開選舉產生》大字報使她失去了去北京的資格而耿耿於懷,心懷不滿,你們能夠說得清楚嗎?”

我理屈詞窮,隻好說:“這張大字報對穀易容確實有失公允,隻圖嘴巴痛快了。”

他突然問我:“你看過魯迅的《阿Q正傳》沒有?”

我說:“你的那本《魯迅雜文小說選讀》裏不就有嗎?”

“那麽,你認為王胡、小D是阿Q的敵人嗎?”

他的話讓我錯愕,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呢?”

“我覺得你們把穀易容甚至盧鵬舉當作敵人,有點象阿Q把王胡和小D當作敵人。”

我無法把現在的我們與魯迅筆下阿Q那愚昧猥瑣的形象聯係起來,於是說:“你也太過分了吧,我們怎麽可能是阿Q呢?至少,現在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了。”

“以曆史的眼光看,六十年代與二十年代並不遙遠。”

“我聽你說過,你認為**發動*****,與他們那一代人喚起民眾,進行國民精神的改造的情懷有關,那麽,你認為**對阿Q的認識還停留在魯迅的時代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即使是在那個年代,**也完全不同於魯迅。”

“你認為他們之間的差別在哪裏呢?”

“**和魯迅都深刻洞見了社會的黑暗和人民的痛苦,但他們的態度卻是完全不一樣的。魯迅意在揭露,以引起療救的注意,拿他自己的話來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卻是‘喚起工家千百萬,同心幹,不周山下紅旗亂’,把阿Q、王胡、小D、華老栓、祥林嫂、甚至孔乙已們團結起來,向舊世界發起衝擊。正是在這一點上,我才不同意把穀易容當作我們的敵人。”

他的話讓我無可反駁,但卻又有一種言不盡意的感覺,於是說:“我同意你的觀點,同時我也認為,**在率領阿Q們浴血奮戰,推翻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過程中,已經賦予了他們信仰,熱情和戰鬥精神,在血與火的洗禮中,重新塑造了他們的靈魂。現在,能代表他們的已經不再是魯迅筆下的阿Q,而是董存瑞、黃繼光、向秀麗、歐陽海、雷鋒等一大批新的典型。”

葛利江說:“我也同意你的觀點,同時我也認為,他們代表了我們,並不就是我們。”

我說:“即使我們隻是我們,即使我們對穀易容存在偏狹,我們也不是阿Q。”

我本來與他有相近的觀點,沒想到竟因為一念之間的差舛,便鬼使神差地發生了一場這樣的辯駁。不了了之之後,不可否認的是,他的話在我心中投下了一條長長的陰影,以至於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當我被卷入兩派之爭的時候,都會對自己的立場產生出一種漂浮感,甚至對柳月這樣地來寫穀易容所反映出的是她鬥爭中的立場堅定、個人品質上的嫉惡如仇、抑或是個人意氣的發泄,都有些不甚了了了,心裏便湧起一陣隱隱的困惑和悲哀。

我的自我感覺也已經不能過去那樣一貫地良好了——難道說在我的身上,真的還活躍著阿Q們的遺傳基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