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回家的,隻感覺一路上天空、大地、虎頭岩、金鱗溪都一下子離我很遠,變得恍惚飄移,不真實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後,往**一倒,一陣天旋地轉後,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那天的傍晚,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邊的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然後才是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的父親母親。
我依稀想起,那個老人是金鱗灣聯合診所的一個老中醫,上學路過那裏的時候,偶爾會看到他坐在那裏為病人號脈。我的左手腕處墊著一個小小的脈枕,他右手中間的三個指頭輕輕地放在我的脈搏上,見我醒來,就對父母親說:“好了。你們兒子的病係內傷濕熱,又外染風寒,加上受到驚擾,急火攻心所致。須內清濕熱,外解風寒,安神寧心,表裏同治才能好。注意按時吃藥,趁熱喝下,臥床靜養,不要傷風受涼。如果發熱症狀加重,出現麵紅耳赤並伴有咳嗽的症狀,請立即到聯合診所找我,防止發生合並肺炎。”
他說完就起身告辭,父親母親送他到屋外去了,隻留下弟弟妹妹還站在床邊。
這時,我感到渾身酸痛,困倦乏力,仿佛身上縛了千百根繩索而又不得開解似的。
屋裏飄散著煎熬中藥的濃濃香味。
我問:“我睡了多長時間了?”
弟弟說:“中午吃飯就沒叫醒你,過後爸爸又到聯合診所請來了這個老先生,還到街上抓了藥。”
妹妹說:“醫生說你是重症感冒,還說是什麽‘驚厥’。”
我知道,我的病不僅僅是傷風感冒的問題,因為僅僅如此,我不會有那種失魂落魄般的感覺。
母親回到屋裏來,讓我喝下一大碗又苦又澀的藥湯以後,我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醒來時,已是半上午了。我靜靜地躺在**,眼望著陳舊的天花板,感到渾身上下已經輕鬆了許多,既不感到饑餓,也不想動彈,惟有聽覺從未有過的靈敏。從屋外傳來鄰家的主婦們上街買菜回來議論菜價的聲音、男人們劈柴火生爐子的聲音、小孩子們追逐打鬧的聲音,於是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天。父母忙著洗衣服做飯,從屋後飄來“嘩嘩”的水聲和煮肉的香味。家裏人來來去去的時候都放輕了腳步,說話也都壓低了聲音,弟弟妹妹也不象過去星期天那樣吵鬧,自覺地趴在桌子上寫作業。
見我醒來,母親又給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藥湯,我喝下後,感覺身上有了點毛毛汗,便把薄薄的被子蹬開了,母親看見,又細細地把被子給我掖好,才拿著空碗走了。
我問弟弟:“你認識廠裏傳達室的葛伯伯嗎?”
他說:“認識。”
於是我讓他給我一支鉛筆和一張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白紙,寫下一個便條:
“高歌、艾雲:
我生病了,不能去學校,獨立師的事,請你們多操心。
林木生”
我將這張便條迭起來,在外麵寫上“請葛利江轉高歌、艾雲收”。然後對弟弟說:“你幫我將這個便條交給葛伯伯,請他幫我轉交給葛哥。”
妹妹說她也要去,於是蹦蹦跳跳地一起去了。
外麵傳來“醪糟”的叫賣聲,我聽出是那個陳醪糟的聲音。他姓陳,因為醪糟做得好,大家就叫他陳醪糟。他五十多歲,幹瘦幹瘦的,太陽穴旁邊有一顆碗豆大的黑痣。母親拿著一個碗從廚房裏出來,問我:“想不想吃一點兒東西。”,我點點頭,母親立即叫那擔子在門前停下來。
陳醪糟從母親手裏接過碗去,看我躺在**,問:“這孩子怎麽啦?”
母親說:“感冒了。”
陳醪糟說:“我這醪糟曲子有紅參、砂仁、白蔻、桂皮、甘草、山皂角等七八味中藥,做成的醪糟有補氣生血、通經潤肺、溫胃驅寒的功效,吃了保好。”
母親從他手裏接過已經裝滿醪糟的碗說:“隻聽說你的醪糟做得好是因為有‘一碗水’的緣故,還從沒聽說曲子裏有什麽中藥的事。”
誰知陳醪糟竟急了,說:“大妹子,這你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你要不信,哪天你到我那兒去,我做給你看……”
母親連忙說:“我信,我信。”
於是他才挑起擔子,高興地吆喝著走了。
陳醪糟在我們這裏遠近聞名,不僅因為他的醪糟做得好,而且因為一個美麗的傳說。傳說他家屋後有一塊得日月精華潤澤的大石板,石板上有一個自然天成的碗大的坑,一年四季不論是赤日炎炎還是天寒地凍,坑裏總有滿滿的一坑水,不管你怎麽舀總是那麽多,既不幹枯,也不溢出,人稱“一碗水”。陳醪糟做的醪糟正是因為那水才這樣甜爽清涼。神奇之後,必有修仙得道之物,於是那裏便又生出了一些狐仙蛇怪的傳說,使那山崖下的瓦舍在我們心中成了一個極其幽深和神秘的所在。小時候到小溪裏抓魚捉蟹,從他家門前經過,總要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四下裏張望,仿佛真有可能不知什麽時候就從草叢裏、籬笆下或者其它什麽方跳出個美麗的精靈來。
當那甜絲絲而又涼絲絲的略帶酒味的醪糟象小蛇一樣慢慢地爬進我肚子裏的時候,我記起已有些年沒到那裏去過了,想病好以後去那裏看看。
第二天下午,我仍在**躺著,葛利江來看我,我掙紮著坐起來,感覺一陣頭暈目眩,天地都在晃動。
“怎麽樣?”他在我床前坐下來問。
“你得過重感冒沒有?”
“得過。”
“也就是那樣的吧。”
“你寫的便條,我交給高歌和艾雲了,他們讓我帶話給你,學校裏的事讓你放心。”
“哦。本來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這幾天外麵又有些什麽事情嗎?”
“全市各個區都發生了大大小小的衝突,兩派武鬥的激烈程度繼續升級,有點天下大亂的意思了。金鱗中學倒是風平浪靜,籃球比賽的事,我也跟穀易容聯係了,雙方同學都很踴躍。”
“你最初的想法是對的。”
“另外,在金鱗路上的廣播車裏,我又聽到楊南雁的廣播了。這次不再是錄音,而是現場直播,她就在車上。”
“她終於還是去了。”我搖搖頭,惋惜地說。
“你們那天去柳月家,到底發生什麽了。”
於是我就將那天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給他講了一遍。
“人家是正在興頭上,***地想討幾句表揚,可偏偏碰上你們兩個家夥,兜頭就是一盆冷水,把人家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兒涼。”
“如果是換別的一篇稿子念念可能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可她又偏偏是念了這樣的一篇稿子,那天的事我們都是親眼看見的,包括她本人在內大家有目共睹,麵對這樣明明白白的黑白顛倒,我們能熟視無睹無動於衷嗎?況且柳月的腳還腫著呢。”
“不過,柳月和你都夠狠的了,一刀子就紮到人家心窩子裏去了。”他倒是笑了。
“你也善良不到那裏去,什麽叫‘有點太委曲她的良心了’,簡直就是‘五十步笑五十步’。”
“阿門,讓我們都饒了她吧。”他學著電影裏基督徒的樣子,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逗得我心裏啞然一笑。
臨出門,他又說:“你在家好好養著吧,我雖然也得過重感冒,可遠沒你這麽嚴重,都過去三天了,臉上還有兩朵桃花,怕是沒十天半月的好不了啦。”
葛利江走了,楊南雁卻留在了我心裏。
接下來的一天裏,天上下著小雨,從屋簷上落下來的水滴“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石階,屋簷下那對前些天還忙著築巢的燕子已經育出了一窩小燕,傳出來雛鳥“嘰嘰喳喳”的叫聲。我躺在**,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極力想弄清楚,我和楊南雁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者存在著什麽。當把我們在一起時的所有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回憶一遍後,卻發現,除了我答應給她找一首適合朗誦的詩以外,好象有什麽,卻又好象什麽也沒有。如果說有什麽,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地含義模糊;如果說什麽也沒有,我又不能解釋,為什麽她能夠象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隻要我一閉上眼睛,就總在我眼前縈繞。
我想,我應該也隻能抓住我能夠抓住的東西,於是就讓弟弟幫我從五鬥櫥下把那本《外國抒情短詩精選》找了出來,把裴多菲的那首《我願意是激流》的詩又讀了一遍,在詩中描繪的引導下,我和楊南雁在金鱗溪看瀑布時的那山那水那情那景,便又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那樣渾然一體地契合著我的心,讓我不欲舍不能。然而,最後卻還是因為那一句讓我惶恐不已的詩句而放棄了。我想給她找到一首更適合的詩,但是,經過一番搜腸刮肚後,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於是,一切都仍然如那細雨斜風中的霧靄,總在有無之間。
天終於晴了,燦爛的陽光從窗戶照了進來,我試著下地走了走,雖然仍感覺頭重腳輕,走起路來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但已不象當初那樣一挪步就打晃了。
金鱗溪就從我們這片家屬區旁邊流過,小溪上架著一座小小的石橋。我來到小石橋頭,沿著與金鱗溪平行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上遊走去,轉了幾個彎,遠遠地就看見了山澗深處掩映在兩叢竹子和幾株芭蕉中的那兩間瓦屋,瓦屋後一麵陡峭的石壁上爬滿了何首烏和爬山虎一類的藤葛植物,石壁的下麵就那個所謂的“一碗水”的所在了。
兒時的神秘在陽光下消融了,剩下的隻是一種久違了的美麗。
抬眼望去,奇偉高峻的虎頭岩旁,三條小溪相約而來,卻突然沒有了去路,從十幾丈高的山崖上一躍而下,在一坡大大小小的石頭上呼喊著,跳躍著,來到山腳下後,終於聚在了一起,匯成了奔騰喧嘩的金鱗溪,然後一路歡歌,一路嬉戲,曲曲折折地向著嘉陵江蜿蜒而去。
父親告訴過我,這裏原來有森林般的樹,在我們家搬來這裏的時候,樹已經不是很多了,隻是那溪水流過的地方,仍然養育了無數快樂的生命:陡峭的山崖上青春洋溢的葛藤每天都吹響一片紫色的喇叭;執著而又堅定的黃桷樹用飽經蒼桑的手臂緊緊地擁抱著**的岩石;微風搖曳新美如畫的竹林如仙子淩波般舞影婆娑;樹林中的蘑菇一到雨過天晴便打出一簇簇灰褐色的小傘……。懸崖上虎視眈眈的老鷹;灌木裏嘰嘰喳喳的小鳥;草叢中來來往往的蟲豸;溪水裏成群結隊小魚;石縫中張牙舞爪的螃蟹……都曾經給了我兒時的生命以無數的快樂。
上學以後,一些兒時的快樂沒有了,但金鱗溪仍然不斷以新的美麗充實著我的生命。夏的陵江,到處都蒸騰著灼人的熱浪,午飯後,母親便轟小豬一樣把孩子們趕到竹**,開始每天的午睡必修課。小小的我和大家一樣閉上眼睛,心裏卻如樹上的蟬鳴般一陣緊似一陣。等周圍都響起了一片細細的鼾聲,便將腳輕輕地探下床去,蚯蚓般地收縮身子,悄悄地溜下床來,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書包,緩緩地將門移開一條縫,側著身子擠到屋外,然後如出籠的小鳥般向小溪飛去。河灣裏先到的夥伴們大聲地喊著叫著,新到的一邊飛跑一邊脫去小褂,將書包和褲頭往河灘上一丟,便從那高高的石頭上縱身躍入深潭之中。一瞬間,世界上的一切--父親的威嚴、母親的嘮叨、老師的訓教、天氣的燥熱……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包圍著浸潤著你的隻有涼及肌膚快及心脾的清爽和水底微綠的柔光。待到在水裏憋不住了從水底鑽出來,先到的夥伴們便向你撲來,於是互相便用水進行攻擊,水麵上立即爆發出一片潔白的水花和忘情的喧鬧。
許多年以後,當我回過頭去想起了那時的情景,才發現從那以後,我的人生就象一株試管裏的豆芽,雖然仍以生命的形態生長著,卻一天天地遠離了生命本來的樣子。
在那以後的幾天裏,我天天都來到這裏。當我再次徜徉於那飛流急湍,茂林修竹之間,看朝暉夕陰,物換星移,聽風短雨長,流水潺潺,這時,我心中的日月星辰,山水雲石都有了另一種的蘊藉和生動。
來到這兒,若正值驟雨初歇,千山滴翠,浩**迅疾的水流從白雲生處衝騰而下,一往無前,氣衝霄漢,聲如雷吼,粉珠碎玉直逼雲端。渾黃的水流漫山遍野地奔突衝撞,呼嘯咆哮,如蒼海橫流,勢不可擋,似千軍萬馬,所向披靡。在這樣的至雄至壯,至大至偉麵前,心性纖弱的我,便會領悟到造化的無窮和人類的渺小、時間的永恒和生命的倏忽,為一時的抱負和宏遠的**鼓起征服的雄心。
來到這兒,若恰好麗日朗照,雲淡天高,隻見一段綠水柔絲般地滑出崖口,掛在藤蔓蔥籠的懸崖峭壁之上,如西施浣紗時未曾收起的裙裾,在大地上拖出了逶迤千年的美麗。那瀑布落下後,在半坡上被一層層地“疊”過,然後又被一坡石頭“剪”過,化為無數小泉,或隱或顯,或急或緩,淙淙潺潺,叮叮咚咚,滿山滿坡都是金石鍾罄之聲。麵對這少女般秀媚曼妙的人間仙境,我會為與曹雪芹老先生不期而遇而會心一笑,洞見他為什麽要把山川日月與《紅樓夢》中的那一群玉容月貌,聰穎靈秀的女孩兒相提並論,借寶玉之口說出“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鍾於女兒”的話來,從而對這個世界充滿了至稠至濃的柔愛和溫情。
來到這兒,若適逢月白風清,暮雨朝雲,輕輕的寒意潤澤了我的肌膚,茫茫的霧靄浸濕了我的衣衫,升騰的水汽氤氳成柔曼的輕紗在上下間時沉時浮,遠山近水在有無中時隱時現。置身於這一派如夢如仙,似真似幻的虛無飄渺之中,我會突然感到萬慮皆空,心境虛寂,世事悠遠,物我渾然,仿佛一瞬間便憚心頓悟,飄然羽化,溶入這至真至純的自然之中了。
於是,那山與水的糾纏,剛與柔的縈繞,陽與陰的衝突,在我青春燥動的心中,都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神聖和莊嚴。
在這期間,父親讓我給那個鄉下的姑姑回了一封信,我去郵電局交信時,還特意路過了楊南雁的家,隻是正好她家裏一個人也沒有。這時,不論是曾經讓我那樣地魂牽夢縈無法化解的柔情,還是那鬱結於心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都已經淡了遠了,留在心裏的隻是一泓平和自然的心境,為此,我還寫了一首取名《蒲公英》的小詩:
我知道
那是一朵
秋天裏的
蒲公英
所以
才小心翼翼
以免觸動了
綠葉的後麵
那已經毛絨絨的
小傘
我知道
會有一陣風兒
從那兒經過
帶她去尋找
屬於她自己的
歸宿
我的祝福
將隨那陣風兒
送她落進
她所植根的
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