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再次來到學校的時候,教學樓已經完全變樣子了,樓頂上飄揚著“陵江市金鱗灣地區捍衛紅色政權指揮部”的巨大旗幟,樓前那幅“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標語被覆蓋了,換上了一條“人民得到的權利,決不能輕易喪失,必須用戰鬥來保衛”的標語。圍繞教學樓打下了兩圈一人來高的水泥樁,樁子與樁子間有兩米寬的間隔,拉起了兩道金屬網圍成的屏障,裏層的是高壓電網,外層的是掛滿尖刺的鐵絲網,中間還布置了鐵蒺藜。教學樓從一樓通往二樓的“之”之形樓梯已經拆除,換上了兩條隨時都可以抽去的木質跳板。每一間教室裏的課桌沿走廊一側排成一列,成為可以供十多個人使用的通鋪,鋪著全新的床墊和被子。五樓甚至設置了一間發電機房和一個倉庫,儲存了許多糧食和水。“人”字形的屋頂被拆除了一大塊,用寬大的木板搭出了一個小小的崗樓,裏麵安裝了兩個巨大的探照燈。獨立師原來的隊部作了指揮部的辦公室兼會議室,會議桌和椅子仍然是原來的樣子,那張中學生紅衛兵在北京**留下的紀念照仍然掛在牆上,隻是對麵新換了一幅更大的**的畫像,增加了金鱗灣地區旗派單位的十幾麵旗幟,使這兒更加顯得莊嚴和氣派。

一切都布置得那麽完美,那麽整齊有序和幹淨利索。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我們沒想到的東西,特別使我感到慚愧的是,他們把校長辦公室的電話移到了會議室裏,對外聯絡起來非常方便,使我好幾天都在想,我們以前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二樓到四樓都住滿了金鱗灣地區各個工廠單位的青年工人,每個單位都以戰鬥團為稱號編製戰鬥單元,每個戰鬥團五十至六十人,各按自己所在單位命名,如總裝廠戰鬥團、軸承廠戰鬥團、橡膠廠戰鬥團等。工廠裏的所有戰鬥人員統一著裝為白襯衫加藍色勞動布背帶裝工作服,每人發一個藤條安全帽,一支兩米長的鋼釺。

所謂鋼釺,實際上是一支自來水管般粗細的褐色鋁管,管的一端的內壁加工成螺母扣,內藏一支尖銳的鋼刺,平常裏把這根鋼刺旋進鋁管裏,看上去就是一根普通的鋁管,戰鬥時就把它取出來旋在鋁管的端頭上,成為一支可以奪人性命的武器。

按照以前的安排,在五樓給金鱗中學獨立師留下了四個房間。獨立師組織了五十人的特別行動隊,其中四十個男生住校,十個女生晚上回家住宿。為了與工人階級主力軍戰鬥團以示區別,獨立師的戰鬥人員著裝為一身棉毛運動衫。

新的生活緊張而又刺激。

管理這裏的是幾個剛從部隊下來的轉業軍人,完全實行軍事化的管理,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到大操場進行隊列訓練。早餐後,全體人員分成兩半,一部分人列隊沿金鱗路進行武裝巡邏,另一部分來到大操場進行刺殺訓練,於是,大操場上就回響著教練員們響亮的口令:

“防左—刺!”

“防右—刺!

“防左防右—刺!

“突刺—刺!”

隨著刺殺動作,操場上便響起一陣陣“殺”的喊聲,揚起一片用力踏起的黃色塵土,人人額頭上的汗珠裏便閃動著太陽明亮的光芒。

下午,另一幫人就回來練習刺殺,上午那幫練刺殺的人便手持鋼釺,頭戴安全帽,排成整齊的隊伍,精神抖擻地去巡邏,顯示旗派的力量,保護那些仍然留在這裏的職工和家屬不受侵害。

晚上,有時也組織武裝人員到各廠區巡邏,或者到某一個地方設伏,防止遭到對方的突然的襲擊。

住在樓裏的人員還輪流安排夜間值班,輪到金鱗中學值班時,大家就會爭先恐後地上到樓頂的崗樓,學著電影裏看到過的情形,轉動那巨大的探照燈向四麵八方照射,這時,雪亮的光柱中就能看到巨蟒般蜿蜒逶迤的嘉陵江,密密匝匝地擠在江邊的木船、龍脊般沿著公路一路遠去的房屋、教職員工宿舍那一個個燈光昏黃人影綽綽的窗戶、山坡上重重疊疊的樹叢以及樹叢中野生動物眼睛中反射出來的幽幽的熒光。有時候,探照燈的光柱裏還會出現兔子般驚慌逃竄的情侶,喜歡惡作劇的就會讓那光柱一直跟著他們,直到把他們送到小路的盡頭或者樹叢後麵的陰影裏,嘴裏還大聲叫嚷著“叫你耍流氓?”

在學校再一次見到穀易容的時候,是在圖書館樓下“火炬”的隊部門前,這時,我們幾個獨立師的勤務員正去隊部開會。

她對我們瞪著眼睛,說:“看你們搞的什麽名堂,成天烏煙瘴氣,斯文掃地,這裏是學校,不是兵營。”

湯博說:“‘牢騷太盛防腸斷’,我們也是被逼無奈。”

穀易容強詞奪理地說:“誰逼你們啦?”

柳月說:“你這樣問就沒意思了……”。要在以前,後麵不知會跟著甩出一串怎樣地尖酸刻薄的話來,今天她卻忍住了,沒再說下去。

穀易容也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繼續對著湯博說:“你們趁‘風雷’無人,鵲巢鳩占倒也罷了,為什麽把你們獨立師的牌子掛在大門外,知道的呢曉得這門裏還有一個火炬戰鬥團,不曉得的呢還以為這裏麵就隻有你們獨立師一家了。”

湯博說:“你沒看見,我們的隊部正對大門,牆邊沒有掛牌子的地方嘛。”

穀易容突然一下想起了什麽,說:“對了,我還沒找你們呢?是誰把我們金鱗中學火炬戰鬥團的牌子給摔了的?”

柳月心虛了,低下頭不再說話。

湯博接過話茬,說:“你成天都‘深入虎穴’,不會把我們的那點軍事秘密暴露給‘衝鋒號’吧?”

穀易容不屑一顧地回應道:“就你那點小心眼,還能搞出什麽大動靜來,用得著我去動這腦筋?”

湯博臉紅了一下說:“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

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突然想起葛利江讓我帶給穀易容的話,就停下來說:“葛利江讓我告訴你,他要在家看護受傷的父親,組織籃球比賽的事,他就不能來了,說讓你多費心了。”

“他父親怎麽啦?”她錯愕地問。

“就是那天晚上,工業大學的‘衝鋒號’想要教訓我們一下……這麽大的行動他們沒有通知你們也參加?”

“通知我們了,我感覺不合適,就沒參加。”

“……不巧那天他父親正好在廠裏傳達室值班,被他們給碰上了,還順便把我也捎上了……”。我給她講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把立起來的襯衣領子放下來,給她看了看繞在脖子上的紗布。

她低下頭,說:“真沒想到,會搞到這樣的地步。”歎了一口氣,她又抬起頭來說:“學校已經被你們變成了演兵場,一天到晚都是刀光劍影,殺聲震天,還搞什麽籃球比賽?”

來到隊部的時候,我聽艾雲在問湯博:“她真的把我們這兒的情況告訴給‘衝鋒號’怎麽辦呢?”

湯博故作高深地說:“‘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那時賀誌純是金鱗灣地區捍衛紅色政權指揮部的一號勤務員,其餘各個大的單位都有一名勤務員參與其中,湯博是其中的勤務員之一。一幫人成天聚在一起研究全市各地發生武鬥的情況和我們的對策,指導我們在操場上排兵布陣,商量陣地戰怎麽打,遭遇戰又怎麽打,裝備和人員如何配備……。

不久,他們的研究和策劃還真派上了用場。

那天下午,我們二百多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和往常一樣去進行武裝巡邏。當我們走到金鱗灣汽車站的時候,遠遠地就聽到了小廣場上傳來工業大學“衝鋒號”宣傳車上的廣播:“……黨內軍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雖然已經不得人心,但是,他們決不甘心自己的滅亡,正操縱他們的禦用工具,挑起大規模武鬥,企圖以此來消滅革命造反派,達到他們在‘二月逆流’中沒有能夠實現的目的。就在昨天,在陵江市的大東區、太和區、陵北區相繼發生了武裝圍攻我號派革命群眾組織的流血事件,導致數十人喋血街頭。遍看今日陵江,已是炮火連天,烽煙四起。革命造反派的同誌們,我們要丟掉幻想,準備鬥爭,以革命的手段,粉碎反革命的陰謀……”。播送風格大氣磅礴,高屋建瓴,又是楊南雁那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的宣傳車一般已經不越過化龍橋到小廣場這邊來了,今天突然又出現在小廣場上,讓賀誌純一下子精神了起來。他立即下達了跑步前進的口令,大家立即以小跑步的速度跑動起來。他邊跑邊對我們說:“大家注意,今天一定要抓住宣傳車上的廣播員。隨後對湯博說了句什麽,湯博立即向路邊的汽車隊跑去。

我不隻一次聽到賀誌純和指揮部的其他人說過,“衝鋒號”宣傳車的廣播員的播音對我們的殺傷力太大了,假的東西經她一說就跟真的一樣,有機會一定把她抓過來。於是扭頭看了一下柳月,她目不斜視,一臉的嚴肅,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額頭上漆黑的頭發在風中飄動,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而我的心裏已經忐忑不安起來,不知道如何是好。

廣播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來到小廣場前,我們這才發現,這裏不僅有一輛宣傳車,還有一支保護著這輛車的武裝的隊伍。但賀誌純沒有因此而慌張,隨著他的口令,整支隊伍立定後,一陣動作,跑在前麵的方隊立即變成了橫隊,旋下鋼釺前端的螺扣,拉出鋁管中藏著的又一截鋁管接在鋼刺上,原先兩米長的鋼釺一下子加長到三米,第二方隊立即加入到第一方隊中去,形成一長一短的武器配備,後麵跟進的幾方隊和前麵一樣,隊形一變,展開成為正麵的兩翼,整個隊伍形成一個半圓的形狀。

行進過程中我們排在隊伍的末尾,前麵的隊伍展開後,我們後麵的隊伍立即跟進上去,小廣場上的情況立刻清楚的展現在麵前。

仿佛隻是在一瞬間,那裏的人群已經跑散,躲進了四周的店鋪和街巷,四周響起一片“劈裏啪啦”關閉鋪門的聲音。逃進屋裏去了的人們擠在窗戶口、櫃台裏、鋪板後睜大了驚恐萬狀的眼睛,注視著小廣場上即將發生的一切。廣場上散落著奔逃時丟棄在地上的竹挑子篾簍子菜籃子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個為人代寫書信的小桌子被掀翻了,紙墨筆硯撒了一地,甚至有一隻仍綁著腿的大公雞正“咯咯咯”地掙紮著去啄食慌亂中撒在地上的米粒。

空****的廣場中央隻剩下了那一輛宣傳車和幾十個手握棍棒的工業大學“衝鋒號”的學生。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把我們這支隊伍放在眼裏,既沒有驚慌,也沒有逃避,隻是隨意地呼喊著,胡亂地把人收攏在一起,然後一齊嚎叫著,就象一群土匪一樣端著棍子就向我們的隊伍衝了過來。待他們就要衝到我們跟前的時候,隻聽得一聲口令,一排長短搭配的鋼釺“刷”地一下子就拄到了他們麵前,金屬的鋼刺在陽光中銀光閃閃,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隻在一愣神之間,他們發現兩翼也有隊伍包抄上來,自己已經落入一個弧形的包圍圈之中,不得不退了下去。

我看到中間領頭的就是他們的副司令周文龍,包圍圈在漸漸地縮小,突然,他一招手,跳上宣傳車前麵的踏腳板,大喊:“跟我衝”。那宣傳車一轟油門,一大群人便跟著宣傳車向著我們衝了過來。我方前排的人們並沒與他們硬拚,而是“嘩”地閃開了一道口子,這時,周文龍們才發現,橫在他們麵前的是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那輛車的前保險杠上掛著一塊厚厚的鋼板,上麵焊了一排排尖利的鋼筋,湯博和車隊的一個工人手持長矛站在車門兩旁的踏腳板上。與這輛裝甲車一樣的龐然大物相比,周文龍他們那輛用救護車改裝的宣傳車顯然不堪一擊,於是又趕緊往後急退。

宣傳車在轉彎的時候,側麵的車窗正好麵對我們,我看見了裏麵的楊南雁和另外的兩個女生。她們大概也發現了形勢不妙,已經沒有心思繼續那慷慨激昂的廣播,而是用磁帶播放著一首**語錄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整個廣場上既沒有呐喊,也沒有呼叫,隻有那氣勢雄壯的歌聲在空中回**。

重又回到小廣場中間的周文龍環顧了一下四周,知道他已經別無選擇,大喊一聲:“撤”,於是,一幫人跟著宣傳車掉頭就跑。

然而這對於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來講已經晚了,半圓形包圍圈兩端的人們,迅速包抄上去,二十幾個跑得慢了一點的人被堵在了包圍圈裏。包圍圈一步步地縮小了,麵對離自己隻有一步之遙的寒光閃閃的鋼刺,包圍圈裏的人們已經沒有了反抗的衝動,背靠背地擠在一起,抓著木棒的雙手不自覺的顫抖著。

我正對著的是對方一個比我稍矮一點的人,他有著一張和我一樣年青甚至有些稚氣的臉,雖然他背對著陽光,我仍能看見那雙眼睛裏的驚慌和恐懼,一縷縷的汗水小河般地從他的臉頰上淌下來,又順著下巴,滴落在略顯寬鬆的汗衫上,在胸前形成一塊浸濕的斑塊。他兩隻手緊握著一條約兩米長的木棍,木棍的前端劇烈地抖動著,而我雪亮的鋼刺上也有炫目的陽光在輕快地跳躍。

雖然他的木棍與我的鋼刺形成了對峙,但他顯然已經不可能對我造成傷害了,因為正對著他的還有柳月的一支比我長一米的鋼刺,那隻鋼刺已經拄到他的胸前了,他任何的攻擊性動作都可能立即招致血腥的打擊。

麵對這樣一群已經失去戰鬥意誌的敵人,隻要一個動作可以結束戰鬥了,但是,所有的人誰都沒有這樣做,那些平時裏練習了千百遍的動作似乎在一瞬間裏全部都忘記了,藤帽下那深黑色的眸子裏剛才還熊熊燃燒著的火焰開始燭光般飄浮不定地搖曳。

西邊的太陽正對著我,熾烈的陽光紮進眼睛裏,讓我有一種刺痛的感覺。額頭上滲出的汗珠爬下來,在睫毛上掛住了,變成了一串晶瑩的小水珠,在眼前搖搖欲墜地晃動。粘粘的汗液從手心裏滲出來,使緊握著的鋼釺變得滑膩膩的。我盯著他手裏的木棍,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我真會用鋼釺往人身上紮嗎?心裏充滿著莫名的惶恐,連意識也有些恍惚了,仿佛眼前迷離閃爍的陽光。

時間和空氣都似乎已經凝固了。

正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左邊不遠處軸承廠那個叫“大老黑”的中年工人,對著被包圍者“哇啦哇啦”地大聲喊叫起來,那驚恐的喊叫聲仿佛是從音箱裏發出來的,在一片寂靜中格外地響亮。

人們愣住了,不知道他喊的是什麽。

隻是稍微的停頓之後,“大老黑”又“哇啦哇啦”地喊叫起來。

奇怪的是包圍者誰也不知道他喊叫的是什麽,被包圍者們卻紛紛丟下了手裏端著的木棍,高高地舉起了雙手。

一些人走上前去,撿起了他們丟在地上的木棒。

有人領頭高呼:“**萬歲”,人們高舉手中的武器跟隨著一齊歡呼“萬歲”,震耳欲聾歡呼聲中,廣場上豎起一片鋼鐵的森林。

幾個月來,金鱗灣地區的旗派在與號派的對峙中,第一次沒有損兵折將,而且還抓到二十多名俘虜,使人們那長期壓抑的情緒如開閘的洪水,一泄千裏般地釋放出來。

那些躲進四周的店鋪裏、親眼目睹了剛才驚心動魄一幕的人們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麵對這樣一群曾經不可一世,在他們心中播下了幾多恐怖而現在卻又是那樣地狼狽不堪的人們,興奮地指指點點:

“你們也有今天?過去的威風都到哪裏去了?”

“看看你們,一個個也都是識文斷字的,卻成天舞槍弄棒,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年紀輕輕,卻無法無天,目無尊長,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啊!”

“造孽呀,造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要不是人家不忍心,你們的魂兒都過了奈何橋了。”

……

也有的人選擇了沉默,但從他們的眼光中,仍然能夠感覺到他們憤恨、同情乃至憐憫等種種複雜的心情。

賀誌純重新整理好隊伍,排成整齊的縱隊,踏著勝利者才有的矯健昂揚的步伐,押著那群驚魂未定俘虜一路回去,街的兩邊站滿了歡呼的人群。在路過派出所的時候,有人從那裏拿出來十幾副手銬,把他們兩人一組,兩人一組地銬了起來。

因為打了一個大勝仗,那天晚上指揮部在食堂裏擺了一個慶功宴,幾十張桌子在飯廳裏排開,每張桌子上都破天荒地放了一瓶瀘州老窖,還有兩大盆平時不常見的紅燒肉和回鍋肉,人人都沉浸在亢奮的情緒中,在大快朵頤之時,每張餐桌上都在進行著熱烈討論,大廳裏一片嘈雜的聲音:

“太漂亮了,兵不血刃就解決戰鬥。”

“我早就說過,真的要刀對刀,槍對槍地幹,他們哪裏是我們的對手?”

“那個倒黴的家夥眼睛盯著我的鋼刺,尿從褲襠裏‘嘩嘩’地裏流了一地。”

……

賀誌純的情緒高漲,一個人跑到台子上,對著鬧哄哄的大廳說:“大家知道今天我們的‘大老黑’對他們‘哇啦哇啦’的一陣嚷,說的是什麽嗎?”

大家齊聲吼:“不知道。”

軸承廠的一幫工人連推帶拉地把那個被叫做“大老黑”的工人推到台子上,要他把下午嚷嚷的話再說一遍。

“大老黑”尷尬地站在台子中央,手裏還握著一雙筷子,吃得油汗膩膩的胖臉上堆著極不好意思的笑容,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他又“哇啦哇啦”地嚷了一遍,那滑稽的樣子,逗得台子下麵的人們一陣哄堂大笑。

一些人仍然在吼:“還是聽不懂。”

賀誌純說:“我來幫他重複一遍吧,他講的是‘Payagunanddon’tkillthevolunteerarmyprivilegesacaptive’”

這次我聽出來了,他講的是英語:“繳槍不殺,誌願軍優待俘虜!”才明白了為什麽那些工業大學的學生聽了他的嚷嚷後,紛紛放下武器的原因。

人們仍然衝著台上嚷:“還是不明白!”

“大老黑”的臉臊得更紅了,說:“這是我當誌願軍的時候,在戰場上經常要用的一句英語,大概就是‘繳槍不殺’的意思,我當時太緊張了,一點都沒感覺到不對。”

一個人問:“你在朝鮮戰場下來,也算是個老兵了,麵對美國鬼子的時候,也是這麽大喊大叫的嗎?”

“大老黑”說:“麵對美國鬼子的時候,也是這麽喊的,隻不過那時候隻喊一遍,如果不舉起手來,一刀就紮過去了,哪象今天這樣婆婆媽媽的。”

那人又說:“可是今天聽你的聲音,我怎麽感覺卻是你自己被嚇得要尿褲子了呢?”大家又一陣哄笑。

“大老黑”忸怩了半晌,一臉的真誠地說“是的,今天我是害怕了。我看他們那麽小,就好象是我自己的孩子似的,我真的就害怕了,心裏亂糟糟的一片慌張,不知道該做什麽,就知道莫名其妙地吼。”

大廳裏突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地熱鬧起來,但人人心裏都多了一樣東西,使得大廳裏的喧嘩再也不可能象剛開始的時候那樣地熱烈了。

……

柳月平常是不在學校吃晚飯的,這天因為是慶功宴,便留了下來。吃完飯,送她出來的路上,我說:“你看見沒有,楊南雁就在那輛宣傳車上……”

她說:“看到了。唉!上次我們講到她時,還擔心哪一天會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真沒想到就應在今天了,險些兒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我眼前浮現出當時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說:“一聽到她的廣播,我的一顆心就提了起來,直到看著那輛宣傳車衝出了包圍圈,我那顆懸著的心才算落了下來。”

“自從在我家分手後,這是你第一次見到她?”

“是。”

她說:“既然她這麽讓你揪心,何不找個機會勸勸她,不要再做那個廣播員了,省得大家以後再在這種場合見麵。”她的話裏有一種揶揄的味道。

這時,廣播裏播出了指揮部的通知,為防止“衝鋒號”可能發動的報複行動,要求大家吃完飯後都回到教學大樓裏去。

回到樓裏後,同學們興致很高卻又閑得無聊,聚在一起打撲克,宿舍裏一片玩笑打鬧的聲音。下午發生的事情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便一個人來到露台上。這時,太陽早已落到山後麵去了,緋紅的晚霞仍然照亮了半邊天空,連綿起伏的群山波浪般地湧向深藍色的遠方,蜿蜒曲折的嘉陵江悄無聲息地流淌,清涼的江風一陣陣地拂過夏日的向晚。好一會兒,天才完全黑了下來。由於停電,遠遠望去,偌大的一個金鱗灣一片漆黑,隻有金鱗中學由於配備了自備發電機,仍然是一片燈火通明。

驟然間,革命褪去了理想和浪漫的色彩,來到地獄般鮮血淋漓的門檻前。下午發生的一切,鮮明生動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在兩軍對壘的那一刻,如果有人猛地來一個“突刺—刺!”那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呢?對於戰爭來講,那本是正常的,隻是因為不正常才沒有發生。這種情況難道是正常的嗎?我找不到答案。

正徜徉在這種糾結之中的時候,突然聽到露台口有人在叫:“林木生,電話。”

我趕緊來到指揮部。指揮部裏燈光明亮,一幫人正在審訊抓來的俘虜。會議桌的一邊坐著指揮部的各位勤務員,會議桌子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雙手戴著鐐銬,眼睛上蒙著黑布的俘虜。審問者正在問他的姓名、年齡、單位、是不是參加過打砸旗派的武鬥……

那部唯一的電話放置在指揮部的一個角落裏,我剛一拿起電話,就錯愕地聽到遠處傳來白戈驚恐的聲音:“木生嗎?……我是白戈……是我給你打電話……你不要對別人講是我給你打的電話行嗎?……我正在家裏,從窗戶看到圖書館後麵的山坡上埋伏了好多的人,手裏都拿著棒子,不知道是你們在搞什麽活動,還是有別的什麽情況……”

放下電話後,我急忙繞過會議桌,走到賀誌純身後,湊著他的耳朵輕輕說:“有情況。”他站起來,把眼前的事和那幾個人交待了一下,就和我一起來到樓道裏,沿著那條臨時架起來的木梯,穿過天花板,爬到了樓頂的崗樓上。

崗樓上的那探照燈的功率很大,打開後一米遠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它強烈的紅外線輻射,由於天氣越來越熱,加上最初的新鮮感已經過去,現在已經很少有人主動去打開它了。我們把一隻探照燈對準圖書館後麵,猛然一下子打開了,立即看見圖書館後麵山坡上全是影影綽綽的人群。當明亮的燈光罩住那裏後,一些人趕緊退縮到了樹叢深處,密密的灌木叢中橫七豎八地伸出許多長長短短的棒子;一些人藏不住了,便兔子般連蹦帶竄地跳到擋土牆的後麵躲了起來;還有一群的人實在無處可藏,便一窩蜂地向圖書館衝去。

賀誌純立即跳下崗樓,隨即樓下傳來了手搖警報器尖厲的報警聲、人群急促奔跑時沉重的腳步聲、金屬器具鏗鏘清脆的碰撞聲、人們互相招呼時的喊叫聲……。幾分鍾後,這一切聲音都停止了,隻剩下發電機“突突突突……”的低沉而單調的聲音。

樓裏的燈光全部滅了,整棟樓裏漆黑一片,而大樓外牆上的大燈小燈卻全部打開了,把大樓四周照得如同白晝。草叢裏驚慌竄逃的小動物碰到電網上,“磁磁磁磁”地冒出一串串藍色的火花……

這時,艾雲也來到了崗樓上,打開了另一個探照燈,轉動著在教學樓前後左右地一通掃射,再沒有發現其它方向上有人。

我操縱的那台探照燈一直緊罩著圖書館方向,突然,在雪亮的光柱中,一幫人從圖書館裏拖出幾個人來,他們每一個人都被反綁著雙手,由兩個人架著,眼睛上蒙著黑色的布條,嘴巴上勒著撕成布條的旗幟。

兩隻探照燈立即罩住了這一情況。

隻見那幫人並不躲避,一個為首的黑臉大漢立在光柱中間,舉著一個話筒,對著大樓大聲喊:“賀誌純,你聽著,我們是工業大學‘衝鋒號’的突擊隊,今天你們抓了我們的人,限你明天必須給我們送回來,如果少了一根頭發,都要你們加倍償還。”他指著旁邊被綁著的幾個人說:“我們手裏也有你們的人質,如果你們敢耍什麽花招,我們都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奉陪到底……”

他的話剛說完,那幾個被綁著的人便猛烈地扭動起來,站在後麵押著他們的人不耐煩了,舉起木棒在他們的頭上一陣猛敲,於是他們這才停止了掙紮,一個個腦袋都搭拉了下來。

我大吃一驚,趕緊抓起旁邊備著的一支軍用望遠鏡,清楚地看見那捆綁著的不是別人,而是穀易容、鄭中等幾個“火炬”的人。我把望遠鏡遞給艾雲,說:“你看看,他們綁著的是誰?”

他接過望遠鏡看了一下,也驚叫起來:“穀易容、鄭中……”

那黑臉的大漢喊了一通後,樓裏沒有任何回應,於是一揮手,那些躲藏在房屋和樹叢後的人們才紛紛走了出來,連拖帶拉地拽著他們的俘虜撤走了。這時,我們才發現他們來了足足有兩三百人。

這時賀誌純、湯博和一幫人急匆匆地來到崗樓裏,隨著探照燈光目送他們走遠後,賀誌純回過頭來問我:“你剛才看清沒有,他們抓走的是誰?”

我說:“他們抓到的不是我們的人,是金鱗中學火炬戰鬥團的穀易容、鄭中等幾個人。”

“你看清楚沒有?”

“看得很清楚。”

“他們怎麽會在這裏呢?”

“我分析可能是這樣的。最近武鬥規模擴大後,許多工廠都停工了,供電也變得極不正常,金鱗灣經常停電,而附近隻是金鱗中學有自備發電機,不受停電的影響。於是每逢停電的晚上,住在附近的‘火炬’的同學,就常聚在隊部裏玩,也就是打個撲克什麽的。我估計是這樣一種情況。當我們的探照燈罩住那幫工業大學‘衝鋒號’的突擊隊員後,他們慌慌張張地湧到圖書館。而圖書館火炬戰鬥團的門上沒有掛牌子,隻在大門外掛了一塊‘金鱗中學紅衛兵獨立師’的牌子,他們就錯把裏麵的人當成是我們獨立師的人了,於是衝進去就抓人;而在這一過程中,穀易容他們也不清楚對方的身份,看見有人衝進去,就以為是旗派的人要加害於他們,於是就拚命反抗,所以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賀誌純說:“分析得有道理,走,我們下去看看去。”

湯博說:“還是明天再去吧,如果他們搞一個假撤退,而在附近埋伏下一些人來,我們下去就危險了。”

賀誌純說:“有道理。”

那天晚上,為了防止“衝鋒號”的偷襲,大樓裏全麵加強了警戒,許多人一夜都沒有睡覺。第二天大亮後,我們來到圖書館一樓的“火炬”隊部,看到裏麵果然一片狼藉,桌椅板凳鑼鼓旗幟都翻倒在地,滿地都散落著紙張傳單和一張張的撲克牌,到處都留下了激烈打鬥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