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聞梅家和我家,曾經是鄰居。本章節由薌`忖`暁`説`提供

我家鄉所在的陵江市,坐落在華鎣山脈的延伸帶上,又有蜿蜒曲折的嘉陵江流過,襟山帶河,勢遠形深,人稱山水之城。落脈於此的金鱗灣,雖然不具備坐北朝南,攜青龍,帶北虎的帝王相,但卻也前有滾滾東去的嘉陵江,後有崔嵬險峻的虎頭岩,算得上是龍盤虎踞,生氣盎然之所。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陵江市曾有一段民族工業迅速發展的時期,導致了交通流量的急劇增長,遠遠超過了那座古老的小橋的承載能力,於是,才有了現在的這座高大巍峨的化龍橋。抗日戰爭時期,大批北方及沿海的國民黨達官貴人遷往內地,相中了這塊地方,以為這裏“前有照,後有靠”,山環水繞,林木豐茂,是一塊藏風聚氣的風水寶地,特別是那三條注入凹地的瀑布,被長於堪輿之術的人們看作是財源滾滾的極好向征。於是,環凹的山坡上星羅棋布出現了十幾處別墅,甚至,在虎頭岩懸崖下的瀑布旁邊,還出現了一處歐式的莊園和一座基督教堂,在一片榕槐鬆柏等本地樹種之中,有了一溜高大的法國梧桐。同時,一批沿海的機械製造企業也遷來這裏,沿江次第排開,使這裏成了陵江市一個重要的工業區。

解放時,那些國民黨的達官貴人紛紛逃往台灣,留下的花園別墅也就換了主人。我們家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搬進那座名為“靜廬”的別墅的。那座別墅很大而且美輪美奐,幾組互相關聯的建築群有的做了廠裏的職工宿舍、有的做了工會的俱樂部、有的做了新建立的醫務室,其中一組二層樓的歐式建築做了廠裏托兒所。解放後不久,全社會掀起一個婦女解放的**,動員家庭婦女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參加生產勞動,於是我們一幫解放前後出生的小夥伴就成了那所托兒所裏的第一批小主人,在那迷宮般的回廊甬道和通幽曲徑中做“官兵捉強盜”、“蛇抱蛋”、“打卡”的遊戲,度過了幾年美好怕時光。

我們家搬進那裏去的時候,與聞梅一家住在同一組建築群裏。與別的建築不同的是,為了防潮,這一片單層平房整個地基被墊了起來,下麵是一尺來高的架空層,上麵鋪著木板的地麵,大約有四五百平方米的麵積。她們家的所在是這片建築的一角,從台階上去是一個正方形的露台,露台上是一架葡萄,夏天的時候,她們一家人常在葡萄架下吃晚飯。露台的後麵才是他們家的房間。

有時候,聞梅會請我們幾個小朋友到她家裏去玩。與別的住戶不同的是,她家有一個寬敞的客廳,客廳裏有一排“安了彈簧的椅子”、一座比我們還要高出一頭的落地式大鍾、一個茶幾。茶幾上擺著一部黑色的電話和一個有綠色罩子的台燈。這些都讓我們感到無比新奇,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客廳的牆上還有一個長方形的相框,嵌著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硝煙滾滾烈火熊熊的戰場,彈痕累累的殘垣斷壁間看得見被擊毀的坦克、大炮、軍車和一隊隊被解放軍戰士押解著的國民黨士兵;前景是一群衣衫藍縷,但卻荷槍實彈,颯爽英姿的解放軍戰士。下麵的一排小字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獨立師解放錦州紀念”。看得出來,站在中間的一位正是聞梅她爸。那時的他還年青,高大而又英武,右手提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左手抓著一頂已有幾處凹陷的鋼盔,略顯寬大的軍裝上掛著一排沉甸甸的彈匣,一頭紛亂的頭發在風中飄動。那時,他的眼睛還未受傷,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咪咪地盯著你,閃耀著勝利者才有的驕傲和自信的光芒。這讓我們一幫正在打打殺殺的遊戲中度過童年的小夥伴心中,升出一種深深的英雄崇拜的感情。

聞梅的父親是隨解放軍一起來到這裏的南下幹部。朝鮮戰爭時,為了形成軍工生產規模,對這一片工廠進行了專業化分工組合,他父親成了總裝廠的廠長。雖然在市裏掛了一個副市長的職務,卻隻是專門負責這一片的工業生產。他清臒瘦削的臉上,五官輪廓分明,左額上有一條戰爭中留下的傷疤,下方的眼眶裏嵌著一隻不會轉動的假眼。夏天的夜晚,他常拿一把蒲扇,一個人坐在露台上,看我們小孩子們做遊戲。當我們情急之中竄到了露台上,他就會說:“慢點,慢點,不要摔著了。”她母親是全職家庭婦女,我們這幫小孩子都怕她,這不僅因為她長得來高大壯碩,而且嗓門特別宏亮。有時候我們玩得晚了,她鐵塔般地住台階上一站,“哇啦哇啦”地吼出一串串我們誰也聽不懂的北方話。這時,我們不管在什麽角落裏,都能感到那不可輕慢的威嚴和氣勢,知道她是在叫聞梅和他的哥哥回家了,也就趕緊散了,各自走回家去。

後來,我有了弟弟,有了妹妹,房子不夠住了,就從那裏搬了出來,許多年中很少再回到那裏去。

我們趕到聞梅家的時候,葛利江已經先我們一步到了那裏。原來,他和我一樣,都得到了聞梅的通知。

再一次回到這裏,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除了那一個露台和一架葡萄外,其它東西都發生了變化,沙發、茶幾、台燈、電話都變得陳舊了,那張掛在牆中央的紀念錦州解放的照片也發黃了,特別是屋裏那座曾經比我人還高的落地式大鍾,已經變得很矮小了,隻有鐵鏈下掛著的鉛錘仍然那麽均勻地擺動著,不緊不慢地發出鏗鏘悅耳的金屬聲。老太太也不象昔日般高大威猛了,腮幫子上掛著鬆弛的皮肉,眼角上滿是密密的縐紋,白白的臉上一片慈祥。她拉著我的手,眯縫著眼睛瞅著我說:“你是老林家的大小子吧,長得這麽高了?”這時,我已能聽懂她的北方話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她“嗬嗬”地笑了,便數落起來:“叫你偷我的葡萄、叫你打我的花盆、叫你抓我的小貓……”每數落一次都在我手心上使勁地拍一下,仿佛這麽多年了,終於抓住了我似的,打得我的手心生生地疼。我知道她是把兒時小夥伴們所做下的壞事,都記在我的頭上了,傻傻地笑著,不知道說什麽好。

聞梅的爸爸正在另一間房子裏跟一個脖子上掛著一架照相機的年輕人談話,老太太把我們領到一間小房間裏。這是聞梅的個人房間,一張小床,一個小書櫥,床前有一張寫字台,上麵同樣有一個綠顏色玻璃罩的小台燈。我們剛坐下,那個年輕人走過來,笑著跟我們握手,說:“熱烈歡迎勇敢的紅衛兵同學們。你們先在這裏等一會兒,我跟聞書記談完話就過來,這是剛剛衝出來的照片,你們先看著。”說著,把一架小巧的海鷗牌照相機和一迭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我們一看,全是我們昨天在嘉陵江救人時的照片,有近景的,也有中景的和遠景的。遠景照片上,隻看得見浩浩****的一江洪水上飄浮著的幾個小小的黑點;中景是我們圍著那個周文龍說話時的情景,依稀能夠辨認出我們各人的樣子和呈現在臉上的焦急、迫切、沉重等心情;近景是我們踩著欄杆奮身一躍時的情景,那往前一撲時傾斜的身姿,張開的雙臂,以及太陽照在皮膚上反射出的明亮光斑,都特別漂亮。背景的天高水闊和前景人物大鵬展翅般的矯健,都在我心中喚出了一種舒展而暢達的感覺。

我們爭先恐後地翻看這些照片,很是興奮,猜到今天來這裏,與昨天的事情有關。

過了一會兒,聞梅她爸和那個年輕人才向我們這邊走來,一邊走還一邊對那個年輕人說:“要通過這件事的宣傳,把**的主動權抓在我們手裏,回答一些同誌心中的懷疑和憂慮……”她爸仍然還是原來的樣子,清瘦的臉龐,單薄的身軀,那隻假眼看人時,仍然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微笑著跟我們一一握手後,發現少了一位,就問:“還有一位同學呢?”

柳月回答說:“生病了。”

他立即關切地問:“什麽病,嚴重嗎?”仍然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柳月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麽,三兩天就會好了。”

他沒有再問。我們幾人都看著他。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屋裏的氣氛便有了些許凝重,然後,他說:“首先,我要向你們——我們勇敢的紅衛兵同學們致敬,你們舍己救人的壯舉,繼承了我們黨和人民軍隊不怕犧牲,英勇無畏的光榮傳統,表現了和平時期我們紅衛兵小將的英雄氣概,值得很好地學習。今天,我和《陵江日報》的文峰記者請你們來,就是要通過他的采訪,深入挖掘蘊含其中的意義,廣泛宣傳,發揚光大,作為我們推動**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前進的新的精神動力……”

隨著講話的進行,他漸漸地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表情變得嚴肅而專注,一隻眼睛在我們臉上緩緩掃過,語調緩慢沉鬱,一字一句都重重地砸了在我們心上。他的形象慢慢地與我在書本裏、電影中看到的解放軍首長指揮千軍萬馬的形象迭合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崇高而神聖的感覺從心底油然升起。

我想,柳月和葛利江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因為我看到他們的眼睛裏和我一樣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他講完後,姓文的記者打開了始終拿在手裏的一個軟皮本,開始對我們進行采訪。他很年輕,大概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梳一個三七開的偏分頭,瘦長的臉上兩片薄薄的嘴唇,細溜溜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寬邊眼鏡,說話的語速很快,讓人僅僅從他的話裏就能感受到他的**澎湃。他問了一些一般的問題後說:“你們講一講當時的思想動機吧”,然後把頭轉向葛利江問:“葛同學,你當時是第一個跳下去的,當時是怎麽想的呢?”

第一次麵對記者的采訪,葛利江有點緊張,結結巴巴地說:“我當時隻是想到,他也是紅衛兵,我也是紅衛兵,都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他遇到危險,我們當然應該去幫助他,其它的也沒有想得太多,事後想起來,我當時有些衝動了……。”

聞梅講:“在葛利江跳下去前,我本來是想攔住他的,因為我當時已經看出來,我們如果貿然去救,不但可能救不了他,還要將我們自己置於非常危險的境地中,沒想到他一個猛子就紮了下去。我是紅衛兵勤務員,危險麵前我本應衝在前麵,葛利江跳下去後,我就沒有退路了,所以就跟著跳下去了……。”

柳月卻說:“學習雷鋒好榜樣,舍己救人,助人為樂,本來就是紅衛兵應該做的事,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嘛,這有什麽好說的呢!……”

我本來想好要講一講當時已經預感到的危險,但聞梅已經講過了就不好再講了,還有什麽好講的又一時沒想好,就說:“葛利江是最先給我說要去救他的,但我沒有把握,就有些猶豫,隻是看到他們都跳下去了,就跟著跳下去了……。”

我們一邊說,文峰記者一邊不停地記,我們講完後,他說:“大家講得都挺好,雖然還有一個同學沒來,不過主要的精神都有了,謝謝大家接受采訪。”然後又轉過頭去對聞梅說:“對於那個楊南雁同學當時的想法,你回頭幫我問一下,打電話告訴我一聲。”然後合上本子。

聞梅的爸爸一直在認真地聽著我們講話,這時,他站起來說:“我看這篇報道的標題可以就是‘做毛主席的紅衛兵,在**的大風大浪中前進’。”

聞梅想到了什麽說:“可是楊南雁還不是紅衛兵呢。”

聞梅的爸爸講:“你們學校在對第一批紅衛兵進行政治審查時,到廠裏來進行過調查。我估計她之所以沒能在第一批裏加入紅衛兵,是因為她母親在一九五七年的時候講了一些不該講的話。對於父親母親的曆史問題,我們黨的一貫政策是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楊南雁同學的表現已經說明,她符合我們黨對一個紅衛兵的要求,所以我建議你們研究一下,吸收她參加紅衛兵組織。”

文峰記者又問:“根據了解,他們救的那個人叫周文龍,是工業大學對立麵的學生,不知道這影響不影響報道的效果。”

聞梅的父親沉吟了一下說:“不管他了,也許,這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