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關於金鱗灣地區製止武鬥專題會議的決定》由三方簽字生效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雙方沒有發生直接衝突,金鱗灣地區保持著一種相對的平靜,然而周邊地區卻是烽煙四起,武鬥不斷升級,迅速改變著雙方的戰略態勢。這一情況的直接呈現是,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將號派勢力從雲龍區政府所在地全部驅逐了出去,使雲龍區成為了旗派的一統天下;而號派也占領了嘉陵江大橋一帶的地區,阻隔了雲龍區與市中區之間的聯係,形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犬牙交錯的割據狀態。

天天都有人員死傷的消息傳來,從一些邊遠的地區,甚至傳來動用槍枝的消息,使得金鱗灣地區的旗號兩派都高度緊張。

這天下午,我提著暖水瓶去鍋爐房打水,在小竹林旁的草地上碰到柳月,她通知我明天可能到要外麵去,讓我做點準備。這種情況在此前已經有兩次了,都是去支援另外地方的旗派,做點別人“圍點”,我們“打援”的事。一隊人馬埋伏在高處的山坡上,遠遠地看見有對方的增援隊伍過來,立即虛張聲勢,搖旗呐喊,對方知難而退,立即作鳥獸散,於是我們就凱歌高奏,得勝班師。

我以為還是和以前一樣,於是回答:“知道了。”

“你也不問去幹什麽?”

“幹什麽?”我有些疑惑地問。

她湊近我,神秘兮兮地說:“我也不曉得。我隻知道讓我們帶上換洗的衣服,可能要幾天才能回來,似乎不是去做圍點打援之類的事。”

“那是誰通知你的呢?”

“湯博。”

“我們找他去問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我們找到湯博的時候,他正在隊部看書,聽了我們的問題後,他說:“最近,我們發現在一些地方的武鬥中,號派使用了槍枝,讓我們吃了很大的虧,武鬥有繼續升級的趨勢。為了預防可能出現的最壞的情況,市革命造反派聯合指揮部經過與地區武裝部聯係,決定秘密抽調一些人員,進行一點槍械方麵的知識和技術的培訓,以免到了需要的時候措手不及。”

我不以為然地,說:“要說槍械知識甚至實戰經驗,在工人中找一些轉業軍人不是更現成嗎?”

湯博說:“你有所不知,聯合指揮部研究了各區武鬥的情況,得出的結論是,兩軍對壘,工人隊伍比較穩重,但衝鋒陷陣的時候,真正豁得出去,敢於刺刀見紅的,工人不如學生,學生中又是大學生不如中學生,這和是不是轉業軍人沒關係。所以,特別指示要組織混合編隊,充分發揮中學生的突擊作用。”

我想起了那個叫‘大老黑’的工人在小廣場的對峙中狂呼亂喊的樣子,覺得他說得或許有些道理。”

第二天,指揮部派了一輛大客車來接我們,一共去了四十多人,其中金鱗中學的人就占了一半。一行人先到雲龍區醫院檢查了身體,除去身體條件不夠被淘汰下來的外,隻剩下三十來人。又經過詢問家庭情況本人意願等,最後隻剩下二十人入選射擊技術培訓班。全班十個工人,十個學生,其中兩名女生。我、柳月和艾雲都被留了下來。

在醫院裏排隊等待體檢的時候,我對柳月說:“戰爭,本來就是我們男生的事,你眼睛又近視,就不參加了吧。”

她說:“欺侮人哪,射擊這事兒,矯正視力達到標準就行。”

我說:“不對吧,參軍的時候,體檢標準上有明確要求,裸眼視力必須達到一點五。”

她不屑地說:“我在部隊學打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等到檢測視力的時候,她果然戴上了一副寬幅黑邊的近視眼鏡。那幅眼鏡正好把她顴骨上麵略為收窄的太陽穴撐寬了,眼角上一抹淺淺的傷痕也看不見了,加上她本來就鼻直口方,眉粗眼長,整個臉形一下子就變得大氣起來,更顯出一派陽剛英武的氣質,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她家牆上那一張她父親的遺照。

那輛大客車將我們拉到一個三麵環山的山凹裏,開始了一周的封閉訓練。

顯然,這是一個軍區靶場,因為山凹進口處的一麵牆麵上寫著一條****對部隊工作做出的指示:“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一排兩層的小平房象一麵屏風一樣橫在山凹裏麵,再往前稍遠一點的就是一溜靶位。

我們大家就住在那排小平房裏。

教官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身半新舊的軍裝上,明顯地留下了摘去領章和帽徽後的痕跡。他從頭到腳都曬得黑黑的,一臉的不苟言笑,嚴肅得近乎刻板,從不回答我們與槍支和射擊無關的問題。

訓練是在高度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誰也不準離開靶場,也不能與外界進行任何聯係。我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按照教官的口令,一絲不苟地進行槍械的拆卸和安裝,然後就是遵循固定的程序,練習瞄準和擊發。有時候往靶位上一趴就是一兩個小時,毒毒的太陽在頭上烤著,空氣中升騰著濕熱的暑氣,細細的汗水在額頭上不斷滲出來,慢慢地聚成一粒水珠,終於掛不住了,又小蛇一樣順著臉頰爬下來,掉進了紅色的沙土裏。教官不厭其煩指導我們如何調整姿態、屏住呼吸、鎖定目標、摳動扳機、用一個卡在槍上的折射鏡檢查每一個人的瞄準效果,那怕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動作,也要進行無數次的練習,直到完全合乎規範和標準的要求。

訓練中我才發現,柳月身上天生地具有一種良好的軍事素質,在各科目的訓練中她都表現出不一般的水平,特別是在一公裏跑步後的射擊中,當我們一幫男生都累得大汗淋漓,喘氣如牛的時候,她往靶位上一趴,立即紋絲不動,出槍速度和瞄準精度都得到教官的表揚。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那個被柳月叫做“亞非拉”的女生,她黑黑的略胖的臉,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矜持,很少說話,不論是瞄準還是射擊,動作都不是很麻利,但在緩慢中卻透出一種和她的年齡不相符合的沉穩,表現出異常穩定的心理素質。

日子過得極其單調,好在大家都知道,隻有一周的時間,便都努力地堅持著。

一天晚飯後,我正坐在宿舍裏擦槍,柳月端著一個木盆來到門外。問:“有沒有要洗的衣服?”

我趕緊把掖在枕頭下的汗衫和褲子找出來丟在她的盆子裏,忙不迭地說“謝謝!”然後提著槍跟她一起沿著一條小路走去。山凹裏一點風也沒有,一群群的飛蠓在昏暗的暮色中飛舞。來到坡腳下才看見這裏有一眼山泉,汩汩的泉水湧出來後流進了一個小小的儲水池,漫出來的水又形成了一個小水塘,水塘裏生長著茂密的蒼蒲,映著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四周裏間或地響著青蛙的叫聲。

她來到水塘邊一塊半浸在水裏的石板上,把鞋脫下來,下到水裏去,開始洗衣服。

“你是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我問。

“教官告訴我的,這木盆也是他的。你們男生就是邋遢,衣服穿臭了,也不想著找地方洗一洗。”

我有些難為情,說:“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

她開玩笑說:“你不是拿著槍嗎?幫我站崗放哨吧。”

我做了一個子彈上膛的動作,寂靜中立即響起一串“嘩啦嘩啦”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的聲音。那是一枝嶄新的半自動步槍,橙黃色的槍托,鋼藍色的槍身,銀光閃閃的刺刀都是那樣的賞心悅目。

她笑了,說,“我們以前都是叫你‘筆杆兒’,現在你卻是成天都‘槍杆兒’不離手,那麽以後我們是叫你‘筆杆兒’呢還是叫你‘槍杆兒’呢?”

我也笑了,說:“****同誌說:‘槍杆子,筆杆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杆子,鞏固政權還要靠這兩杆子’,不管你怎麽叫咱都是幹革命。”

她一邊揉搓著石板上的衣服,我便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她說話,說著說著就又說到楊南雁了。

她問:“那封聞梅給楊南雁的信你給她了嗎?”

“哦,給了。”

“是你親自送給她的嗎?”

“不,是托葛利江給他送去的。”

“對聞梅說的事,她有什麽回應沒有?”

“還沒有。”

她歎了一口氣,說:“以前我和楊南雁一直是好朋友,現在卻站到了各自的對立麵,正如那天在小廣場上一樣,如果有一天不得不再一次地刀兵相見,卻沒有了那天一樣的僥幸,真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我說:“希望楊南雁看了聞梅的信以後,能夠回到我們中間來。”

她說:“記得你們去北京前在我們家的時候,聞梅就說過,我們都是曾經共同麵對生死考驗的兄弟姊妹,希望能夠團結友愛,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現在想起來,聞梅真的是比我們都想得深遠。”

我們都有些憂心忡忡,誰也不再說話。她自顧自地把泡在水裏的衣服一件件地漂洗幹淨,又一件件地擰幹了堆在石板上,一圈圈的波浪從她站著的地方**漾開去,把一個又大又白的月亮晃得支離破碎。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洗完後,一件件地抖開來放到木盆裏,然後,直起腰來,並不急著上岸,抬起頭看著我,說:“在我和她的接觸中,楊南雁對你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雖然最初的時候有點小小的誤會,但誤會消除後,對你不論是為人還是做事,都還是很佩服的,也比較相信你的話,你找個機會勸勸她吧。”她的口吻裏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真誠,再也沒有了上次她讓我勸勸楊南雁時的那種隱隱約約的揶揄的味道。

我卻有些擔心地說:“如果楊南雁收到聞梅的信後,仍然堅持自己的選擇,我怕也很難有所作為。”

“你為什麽沒有信心呢?”

“葛利江和她有過接觸,感覺她去工業大學戰旗兵團,已不是你上次所說的僅僅是因為虛榮心那麽簡單了。”我仍然沒有熄滅了對楊南雁的回心轉意所抱著的明明暗暗的希望,下意識地沒有將那天葛利江說的話都直白地說出來。

她似乎有所觸動,沉吟了一下說:“首先你要站穩自己的立場,克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搖擺性,不要聽誰一說都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我記得聞梅對我也有過類似的批評,不知道柳月說的是不是也是這層意思,便感到脖子上火辣辣的,於是說:“我試試看吧。”說著伸出手去把她從水裏拉出來,在她穿上自己的鞋子時候,我端起地上的木盆,隨即和她一起往回走去。

兩天以後,進行了第一次實彈打靶,也是對我們的“畢業考試”。我們分成三人一組,每人發給九發子彈,對一百米遠處的胸靶進行站姿、跪姿和臥姿三種姿態的射擊。

經過一周艱苦疲勞和刻板單調的熬煎,直到這時,人們的情緒才開始活躍起來,被考核人進入靶位後,其他的人都在後麵圍觀,隨著教官的口令,一陣“劈劈啪啪”的槍聲響過之後,每當報靶員報出一個十環時,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考核結果是學生的成績普遍高於工人,艾雲和我也都各打出了一個十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僅有的兩名女生總分成績分列一二名,特別是成績最高的竟是培訓班裏唯一戴眼鏡的學員柳月,她僅在臥姿射擊一個項目中就打出了兩個十環。

那天是賀誌純親自來接的我們,在回金鱗灣的車上他告訴我們,經過革命委員會籌備組和警備司令部的大量工作,雖然鄰近縣區的武鬥中仍有人使用槍枝,但幾個市區還沒有發現動用槍枝的情況,隻是發展的趨勢不容樂觀,要求我們加強紀律性,對參加培訓的事高度保密,對任何人都不能泄漏參加射擊訓練的事。

到學校後我先回住處,然後來到隊部,柳月正在翻看一周裏攢下來的一堆紅衛兵小報,看到我後用手指了指牆上的留言板,我抬頭一看,上麵有一行不知是誰寫下的粉筆字:“木生,葛利江找你。”一看日期,已經過去幾天了,便向柳月請了假,奔葛利江家去了。

來到葛利江家,看到廠裏醫務室的醫生正來家裏給他父親換藥,葛利江正和他母親一起幫著兩個醫生把他父親的身子翻過來。

葛利江看見了我投在地上的身影,頭也沒回地說:“回來了?”

“嗯。你到學校找我了?”

“我把那封信交給楊南雁了,她說要跟你談一談。”

“她對聞梅所說的事有什麽態度沒有?”

“她說要當麵給你說。”

“那我怎麽跟她聯係呢?”

“打電話—357729轉撥836。”

我在心裏默念了兩遍,記住了這個電話,但卻又不便這就走了,正在進退為難的時候,卻又想起另外的一檔事兒。

這時,葛利江的父親已經翻過身來,他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下去了,臉上的腫脹又消了許多,能睜開眼睛了。他半倚在床頭喘著粗氣,看見我後,艱難地對我說:“木生,聽利江說你住到學校裏去了,聽大伯一句話,不要去參加武鬥,工業大學那幫小狗日的,心狠手辣,誰也黑不過他們……”

兩個醫生俯下身去,給他檢查腿傷的情況。

葛利江看出我心裏有事,和我來到院子裏,問:“還有什麽事嗎?”

我將穀易容離開學校的事和托我帶給他的話告訴了他。

他表情木然,半晌才說:“穀易容遭遇了這場無妄之災,總算是有所覺悟。”

“你跟她說過些什麽呢?能讓她有那麽感情深摯的懷念。”

他皺著眉頭說:“我也沒有刻意地跟她說什麽,平時裏你來我往地的講的話多了,誰知道是哪句話碰到她的哪根敏感神經了呢?”

“她可是從不誇人的喲,特別是誇得那麽狠。”

“她這個人,表麵動作誇張,沒有足夠多的事情作為標本,誰能揣摩出她的真實想法呢?”

“這次不一樣,我看她真的是很動感情的,沒有絲毫的矯情,不象是什麽表麵動作。”

“哪又怎麽樣?”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

他一句話把我問住了,加上我心裏有自己的事,便說:“算了,算了,話我帶到了,你自己去琢磨去吧。”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來到廠門口,從小門進到廠裏,幸好傳達室裏有人了,我在那裏給楊南雁打了一個電話。當電話那頭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時,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的頻率。

“喂!我是工業大學衝鋒號紅衛兵團廣播站。”

“我是林木生。”

“哦,……今晚上你來找我好嗎?我在我家等你。”

“行。幾點鍾?”

“……七點吧。”

放下電話,我心裏有些莫名其妙,過去那些種種的事情,重又清晰而生動地浮現在了眼前。

約會的時間還早,我回到家裏,將那首已經一句一字地改過了的裴多菲的《我願意是激流》的詩找了出來,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張紙上,然後迭起來放在了上衣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