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玉枕凝著他的味道,翠衾染了他的淡香。
屋裏隻燃了一盞昏黃的紗燈,燭影朣朦,在幃帳上印了婆娑的影,帳子上提織的對鹿團花暗紋在燈影裏浸出莫可名狀的詭曖,倚門而坐的小丫鬟呼吸均勻舒緩,可能已入了黑甜鄉。我數著窗外更漏,點點滴滴,每一下都象落在我的心上。
更漏咽,滴破憂心。
“好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肚係人心”,當初讀《琵琶記》的這句隻覺誇張,現在才知真切,牽腸掛肚的感覺可不正是如此麽!
寂夜漫漫,我無助的躺著,隻能任憑焦急和慌亂把我肆意吞噬。
曾試著運功衝**,結果胸中好一陣氣血翻湧內息混亂,我真懷疑武俠小說上常見的自行運氣解**的辦法是否真的存在。
燈燭更暗了些,這折磨人的時間已到了後半夜。
似乎起風了,枯枝沙礫呼嘯著敲打在窗上,帶著寒風的囂張。
我試探著問自己,如果,隻是如果,他再也不回來……
殘焰瞬間爆亮,隨即是寂滅的沉淪。
黑暗中,淚水瘋狂打濕鬢。
如有心靈感應,風中,似乎有腳步聲奔近!!
心跳如擂鼓!
“啊!公子!……”是守在外屋的朱墨。
“啊……啊!!……這是……”是睡夢中被驚醒的小丫鬟
。
幾個人摸黑進來,我隻覺床榻一低,身邊被放了一人,隨即身上被連點兩下,我渾身一鬆,終於被解了**道。
混亂中有人點了燈燭,我顧不得突如其來的光亮刺的眼前白,僵硬地轉動身子,提心吊膽地看向身邊的人……
李歸鴻溫柔的看著我,倦倦展開一個美得令人窒息的微笑,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下唇被咬出血腥的味道,我哆嗦著伸指探上他的鼻息……不顧一切淚流滿麵!
感謝上天對我如此厚待!!
張知謹小心翻看了一下,“還好,隻是昏過去了,他堅持到此刻就是怕你擔心……”
李歸鴻被趴著平放在**,身上滿是血,倒未必都是他的,但是背上一條口子幾乎從左肩裂到右肋,紅色的肉翻出來,象個迫不及待吐子的熟石榴。
觸目驚心……
“他……他……”我心神混亂,不知該怎麽開口,戰鬥一定很慘烈吧,隻是,似乎掛彩的隻有李歸鴻?“怎麽會這樣?”
“都怪我……是我衝的猛了險中了敵人暗算,雲逸兄為救我硬接了一刀……”聲音低沉下去,同時低下去的還有他的頭……
顫抖的雙拳緊緊握住,我跪坐在**,強忍住尖叫怒罵的**,向著旁邊嚇呆的小丫鬟和朱墨道:“快去打盆熱水,再找些幹淨的布條、白布,朱墨你們這府上有金創藥吧?快去拿來!”
朱墨猛醒,“我這就去請大夫!”說著就要奔出。
“不許去!!”我低喝:“不許去!想把官差招來嗎?!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就是府裏的人也是越少知道越好!練武之人都自備金創藥吧?”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我催促道:“快去拿來啊!”
那兩人應聲出去,屋裏隻剩下我們三個。
目光狠刺在張知謹臉上,我咬牙道:“你出去。”
他麵孔扭曲臉色灰敗,簡直象是隨時能哭出來,半晌囁嚅著:“你會處理傷口嗎?”
……
等張知謹處理好傷口,細細包紮了,窗紙已蒙蒙泛了白
。
鬆了口氣,立時有虛脫感襲上來……誒?好象還忘了什麽?
我看著張知謹,“你把回來的路線告訴朱墨,朱墨去找個可靠的人帶上,沿途看看有什麽破綻,比如灑在地上的血跡之類,趕緊去清理了!”本想說讓張知謹帶著去的,可看他滿臉疲憊,畢竟也是血戰了半夜,終究不好意思開口了。
幸虧是秋冬時節,這要是春夏,一堆蒼蠅飛在一處,被有經驗的捕快看見,絕對東窗事。
在古代公案小說裏看到過這種情節,連一代才女/d婦/道姑魚玄機都折在蒼蠅上……
張知謹接口道:“我點了他的止血**道,而且我們臨出來放了把火,興許被認為是山寨間的火並也未可知。”
我緩緩搖頭,“要是山寨火並總會取走金銀財寶糧草輜重吧,看你們好象是空手回來的?”他果然麵色一灰,我歎:“雖說未必會被懷疑上,到底還是去做個善後才放心,也不用尋出太遠,起碼咱們這宅子附近要幹淨。”
他拉住朱墨,“我和你同去。”
我在他們背後叫:“別忘先去換身衣服啊!”要穿著這血衣出去,也不用去掩飾蛛絲馬跡了……
兩人的血衣我親自拿去燒了,假別人之手到底不放心。
我握著李歸鴻的手,不想放開。
終於結束混亂,隻覺得被抽幹氣力般疲憊。
倚著床帳圍屏,看著沉睡的他,我一夜未合的眼皮終於開始打架。
“妹妹……趕緊去睡吧,我沒事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忽然響起。
驚醒過來,“啊!你醒了!!”我蹲在床前,視線和他齊平,他趴著的姿勢轉頭不便,我輕撫他的臉頰,心有餘悸道:“壞蛋,嚇死我了……”哽咽,說不出話
。
他目光溫柔如水,歉然道:“又害妹妹擔心了……慶雲樓的蓮花鴨過幾日再帶妹妹去吃罷……”
他還記得……我眼眶一濕,握住他的手貼在唇上,“不吃了,隻要你好好的,那個東西吃不吃又有什麽關係。”
也不知鴨子是不是物,聯想到朱元璋給徐達的蒸鵝……他身上有刀傷,我不敢冒這個險。
他吃力抬起手,撫上我的頰,“去歇著吧,別累壞了。”
我堅定搖頭道:“你們兩個壞人讓我心急如焚了一夜,現在可算回來了,我守在這就不走了!別管我你睡吧,多休息傷口才好的快呢。”
他看著我,眼中有一道靜流在清澈的翻湧,忽然拉住我的手,“上來。”
“不要~”臉紅。
“聽話,別讓我用力……”
……
象一個窩裏的兩隻貓,柔軟地擠在一起,安心汲取著對方身上的溫暖,呼吸恬謐,睡容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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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再次得到哥哥去外地辦事的消息。
張知謹也有些微掛彩,不過都屬於輕淺的皮外傷,換身齊整的衣服不做劇烈運動就能完全遮蓋住。
李歸鴻除了背上那一道口子幾乎就沒有其他外傷,我知道我一味向著他是有些小家子氣了,不過實在忍不住會想,如果不是某人冒進,估計就能全身而退了吧……算了,友軍的性格作風也該考慮進去的,張知謹雖說經過青鸞的事,鋒利的性子被磨拭了不少,但骨子裏的“白羊”氣質還是根深蒂固的……何況,他也是涉險為朋友兩肋插刀啊,盡管這刀插到了李歸鴻身上……但冷靜之後我心裏明白,我不能對他太過苛責。
頭一個月近乎風聲鶴唳,一直留意著宅院附近有沒什麽可疑的陌生人出沒,結果一無動靜,倒是據說百姓聞聽黑風寨被挑了拍手稱快,官府象征性查了查,最後定了黑道火並……
隻是,老奸巨滑的官人,在查不到線索時往往會用放結案假消息的手段吧……我又杞人憂天了
。
我畢竟從小受的是民主法製的教育,現代社會的法律禁止私下了斷,主張任何私仇都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到了古代,雖說也是有律法的,但用武力解決個人恩怨的事很多,不過,對於來自現代社會的我,這種“快意恩仇”還真讓我心有餘悸。
我知道這並非是文明、法製的社會鼓勵的方式,但因為他,我不可能做別的選擇……
又過了些時候,確定真的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我終於放下心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埋進深宅。
比擔心官府耍奸更讓我緊張的是他的傷,在沒有更多先進外科技術的古代,又不敢請職業醫生來看,隻憑著他們長期“打架”而來的“久戰成醫”的經驗,以及似乎還算不錯的金創藥和他旺盛的生命力,那傷口居然開始愈合了!
也虧得是冬季,若是炎熱的夏天隻怕傷口還會出問題吧。
天越寒起來,北風呼嘯,滴水成冰,但我看著日漸康複的他和幾乎不再病的青鸞,隻覺得每天都象有春日暖陽照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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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場冬雪,又是一個家宴。
大家都很默契的沒有喝酒,也沒人要舞劍……
白駒過隙啊,好象去年在張知謹家的那場聚會就在昨天,一晃,已過了一年。
“哥,我能去堆雪人嗎?”青鸞柔柔的問,但我覺得她眼波餘光一直罩在張知謹身上呢。
還沒等我收回和李歸鴻對視的目光,旁邊已傳來張知謹的聲音:“我陪你。”
青鸞的頭稍稍垂了些,桃腮上浮起一個羞澀的淺笑。
依舊紅顏綠鬢白雪青竹,過於相似的情節總讓我產生時空逆轉的錯覺,隻是沒了那銀鈴般的歡笑,取而代之的是細柔的交談和兩人偶爾碰撞的視線
。
我倚著李歸鴻立在廊下,看著庭院裏忙碌的兩個身影,忽有些不安,我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知道青鸞現在很快樂,但是如果以後……不能如她所願……怎麽辦呢?”
李歸鴻聞言沉默,良久隻是一聲輕歎。
第二天一早天沒大亮就醒過來,鬼使神差跑到青鸞的院子,正見李歸鴻從院裏出來,他瞬間就明白了我的來意,微笑道:“我看了,還在。”
人啊,因為太珍惜就會變緊張呢。
清凜的早晨,張口就會凝出一朵白氣,我在心裏把它們yy成一團團棉花糖,笑。手被他溫熱的大手握住,收在他的袖口裏,很溫暖。
他拉著我,並肩往回走。
雋朗的輪廓,白皙的肌膚在晨霜中寒玉般清潤光潔,感覺到我的目光,他轉頭微笑道:“怎麽?”
我清咳,眨眨眼,“要不要我們‘設計’一下張知謹……你知道我指什麽……”
他無奈一笑,嗔道:“又打壞主意了,不可!……且再看看罷,以後怎樣還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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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轉眼又是我最愛的春。
這日,園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們在書房“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玉腕輕舒,我寫完最後一筆,放下紫毫。
“妹妹這幅字寫的瀟灑飄逸,又帶著傲睨天下的清越高潔,深得左太衝此詩之三昧呢!好詩好字相得益彰,我明日便遣人拿出去裱了。”
我笑,剛才閑聊,他說起最愛魏晉左思的“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我一時興起,就錄了這《詠史》給他: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裏,飛宇若雲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遊。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
左思這詩曆來被視為西晉五言詩的扛鼎之作,奔放高逸,氣宇軒昂,尤其最後一句更是豪邁磅礴氣吞牛鬥,為千古傳誦之佳句,我自己也非常心愛呢。
古人所謂“學而優則仕,仕不成則獨善”,想必左思當時已存了滌除塵穢、出離世俗的超脫心思,雖是緣於仕途受挫,但畢竟是已入了不與群凡同列、追求靈魂舒展的境界。
我看著李歸鴻,會心微笑,果然是他喜歡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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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籠一挑,有丫鬟進來稟報浴湯已備好了。
誒,他現在傷口不能沾水,怎麽洗澡呢……難道都是別的女人給他擦身?雖說知道象他們這種大戶人家的子弟定然是從小就被丫鬟看遍摸遍的,可、可我就是不爽啊……
心中的醋壇子傾斜三十度……
我斜睇他,“你要擦身嗎?我幫你!”
他愣了一下,臉上微紅,明眸中飛快掠過一抹亮彩,隨即掩飾了對那丫鬟道:“去對朱墨說,今日不用他伺候了。”
……
事實證明飛醋是不能亂吃的。
看著他慢慢解開外袍,我臉上燒打起退堂鼓,“嗯,那個,我還是叫朱墨來吧……”
“不行,我剛說過不用他,這麽快就變卦,未免過於朝令夕改了,這讓我今後還如何令行禁止呢。”
一本正經的表情,可我越看越覺得他眼裏在笑……
我站得遠遠的,心裏盤算著如果這時奪門而逃……也是個好主意哦……
“妹妹打算就站在那裏看牆嗎?”
啊?我回身,他已脫了外衣,赤著上身坐在一隻月牙凳上,旁邊浴桶裏水氣氤氳,他如同坐在煙雲中,對我恬淡微笑
。
最重要的是,他下身穿著一條素白長褲呢……
還好還好……
希望滿屋彌漫的水氣能讓我臉上的暈紅不那麽明顯……
“嗯,我從沒給人洗過澡……”怎麽洗?是不是隻擦露在外麵的部分就可以了?不過,其他部分呢?……天哪,我在想什麽啊!!
他忍笑,“隻有勞妹妹把後背沒有傷口的地方擦拭了即可。”
哦~
我慢慢走過去,下巴幾乎抵到鎖骨上……
所有的胡思亂想在我看到他的裸背時,便如潮水般退去了。
這是自那個夜晚後我第一次看到他沒有被包紮的脊背。
猙獰的傷口已基本愈合,斑駁的覆著褐色的痂,長長的一溜,從左肩到右肋,光潔的皮膚被觸目驚心的撕裂,又好似完美無暇的白玉被抹了條泥痕。
一定很疼吧,盡管他從未表露。
為救朋友硬接了一刀,而這個朋友,對自己妹妹的意外或多或少有些責任呢……
明知道冰冷的利刃會進入身體,或許皮開肉綻,或許骨斷筋折,再或……可還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擋……
……
“很醜陋吧,嚇到妹妹了?”可能是看我久久沒有動手,他遲疑著開口。
我沒說話。
隻是俯下身,用我溫軟的唇輕輕印上他的脊背……
一寸一寸,沿著那條星河。
我扶在他肩上的手忽然被緊緊握住,“妹妹……”他聲音有一點沙啞:“妹妹……是要……考驗愚兄的定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