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榆初來南陵,隨波逐流是最好的降低別人的防備,以及融入其中的方式。她當然不能一上來就表現出不願意的態度。

再說了,婚事這東西牽扯頗多,哪裏是一兩句話就能成的,所以她壓根兒不擔心這種撮合性質的宴會,反而很樂意參與。通過對婚事的態度,她能最快地看清各大家族的立場,摸清他們的家族“秉性”,從而利用或是防備。

當然,太皇太後一樣也想通過婚事摸清她的底,甚至借機完成自己的一些部署。從政之人,每一步路都不是隨意邁出的。

嶽氏說話就開始介紹,她把在座的郎君娘子一一叫到跟前來。按照家世尊卑,先叫上來的是有爵家族的郎君娘子。

“這幾個是齊氏兒郎,這幾個是寧陽侯家的,那幾個是博陽侯家的……”

葉白榆一一見過。齊氏的子孫隻剩下幾個先寧王一脈的,先寧王是小陛下的祖父一輩,傳了三代,血脈已經遠了,看起來都不怎麽有出息。

寧陽侯老侯爺子孫眾多,光嶽南風就有三個兄長三個弟弟,一眼望去有點歪瓜裂棗的意思。一個家族子孫多而雜,又沒個能撐起門麵的,往往有損家族氣運。

“……這是尚書令盧家的。”嶽氏對盧家的兒女很是喜歡,提起來口氣都不一樣,“他們家啊不知是什麽好風水,養出來的兒女一個比一個靈秀,隻恨嶽家沒幾個出息的,不然我怎麽也得跟盧公結一門親。”

葉白榆看向盧氏兒女,在一堆歪瓜裂棗裏確實很亮眼。可能是受盧公熏陶,氣質個個都偏儒雅,有一個與年少時的謝容與很像。

正如此想著,那像謝容與的少年就朝葉白榆看了過來。他神情有幾分羞赧,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葉白榆心頭一怔,想到昨日盧夫人問了她一些閑話,諸如讀了什麽書,在北黎宮中日子苦不苦,受沒受委屈之類。

她當時覺得初次見麵,盧夫人問得未免多了些,交淺言深就很尷尬。這會兒看盧家郎君的樣子,忽然明白了些什麽。

嶽氏也注意到了盧小郎君的眼神,她笑問盧夫人:“吾沒記錯的話,你家三郎今年有二十一了吧?可有說親?”

盧夫人回說:“您沒記錯,是二十一了,我家這幾個說親都遲,是他父親不讓過早成親,說年紀小心性不定,容易誤了讀書。”

嶽氏道:“盧公要求是過於嚴格了,放眼陵城,沒有比盧家兒郎再優秀的了,多少人家的姑娘都巴巴望著你家呢。”

謝容與聽出了太皇太後的撮合之意,又瞧見盧三郎那神情,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

他現在摸不透阿音的想法,完全不知道她會不會為了什麽目的真的跟盧三郎談婚論嫁。

嶽氏又把盧與溪叫到跟前去,“與溪也是不知多少郎君都巴巴等著,但我瞧著,她跟謝相倒似天生一對兒,模樣氣韻都配得上。”

盧與溪垂首不語。盧夫人謙道:“謝相風采,非一般人可匹。”

嶽氏打趣說:“那總得找個人不是,這天上也不能掉個仙女下來配他!”

惹得一眾人笑。

嶽氏又問葉白榆:“阿榆你瞧著,與溪跟謝相配是不配?”

眾人的目光齊聚在葉白榆身上。大家也都好奇葉白榆的看法,畢竟人人都傳,謝相很是看重這個質女。

謝容與也看著她。

葉白榆笑說:“我與祖母想到一起去了,昨日一見到與溪就不自覺想到了謝相,兩人皆是淡雅如風,恍若天人似的人物,更難得的是名字皆帶與字,可見天生有緣。”

謝容與眼角微縮,移開了目光。

嶽氏大笑,“阿榆看得準!”

嶽南風氣鼓鼓地剜了葉白榆一眼,“名字有同字的多了去了,盧家三郎名字裏還有個白字呢,那豈非也天生有緣?”

她本是隨意拉扯一個人來反駁葉白榆,沒成想說者無心,卻戳中了好幾個人的心。

那盧三郎的耳根子立時就紅了。而謝容與的臉卻透出了黑。

嶽氏是正中下懷:“那興許就有緣呢,盧三郎跟阿榆年紀相仿,也不是不能談婚論嫁。”

嶽南風簡直要氣死,好容易確定葉白榆對謝容與沒那個意思,又把盧與溪推出來了,姑祖母就是誠心不想讓她嫁給謝容與!

嶽氏又笑問盧三郎:“說你半天了,你倒是瞧著阿榆如何?”

盧白駒雖羞澀,卻無扭捏之態,很是堅定道:“某前日在城外偶見葉姑娘風采,實乃仙姿玉貌,英氣逼人,叫人見之難忘。”

他說話時急於抒發欣賞之情,沒注意有道尖銳的眼神已經把他剮了個體無完膚。說完才感覺一邊臉有點熱,像誰在瞅他,憑著感覺看過去,卻又沒捕捉到。

“聽聽,原來是已經見之難忘了!”嶽氏笑得合不攏嘴,她又問葉白榆,“那阿榆可瞧上三郎了?”

葉白榆垂下眼,正要說話,卻聽謝容與冷聲道:“質女為葉家世女,不可成親。”

盧白駒渾身一怔,臉上的羞澀頓時**然無存。

嶽氏不知道有這回事,也有些驚訝,“這叫什麽規矩?是你們國君定的?”

葉白榆說是。

“蕭宸此人,我當他是個有魄力的,竟也迂腐至極!”嶽氏嗤之以鼻,“姑娘家不嫁人,招個贅婿上門也成,一輩子不成親跟出家當尼姑有什麽區別?”

“我看阿榆啊,你不如就留在南陵好了,當個公主招個駙馬,多好?”

葉白榆道:“能留在南陵有祖母疼,自是好的。”

質女的去留可不是誰一句話就能決定的,順勢討好罷了。

嶽氏果然高興了,她笑道:“那就安心留在南陵,自有你的好日子!今日啊索性,我放你們這些未成親的郎君娘子們自己去園子裏玩,若有投契的就是美事一樁。”

太皇太後發了話,郎君娘子們不管願意不願意,皆要去花園子裏。

葉白榆不認識路,隨著眾人一塊走。將離開太皇太後的華陽殿,嶽南風就抱臂攔住她的去路。

“你為何要撮合盧與溪跟容與哥哥?”

便是在問,你為何不撮合我跟容與哥哥。

是小孩子心性,以為幫說話的人多就能成事。

葉白榆告訴她:“太皇太後的決定,不是誰都能左右的,你是她親侄孫女尚且不能,我一個質女又能有多少作用?”

嶽南風也不是不知道姑祖母的脾氣,隻是不甘心罷了,她覺得努力一下還是有希望的。

“那你說說,為什麽我不能,盧與溪就可以?那盧家本就支持容與哥哥,若再成親,豈非鐵板一塊?”

這姑娘倒也不是什麽也不懂,大局還是看得清的。

葉白榆索性再點她一句:“撮合也不一定就能成,多的是人想拆了這塊鐵板呢。”

嶽南風若有所思起來。

葉白榆點到即止,這姑娘不笨,想想就能明白。

太皇太後拿盧與溪來試探她與謝容與是什麽關係,若她在意謝容與,必會暗中使絆子,導致謝盧不合。若她不在意,嶽氏也會想辦法讓婚事不成。

但算盤不能讓她一個人撥了。

葉白榆撮合盧謝兩人,刺激嶽南風,這姑娘回家必要央求她爹娘想辦法。安陽侯世子夫婦倆一心巴結謝容與,自然想拆了盧謝這塊鐵板。如此,這瓦解謝容與勢力的第一顆棋子就到位了。

嶽南風果然被葉白榆牽著鼻子走了。她是聰明,卻是個能看見一看不見二的閨中女子,她一心想要嫁給謝容與,隻要對她有利的局,她多半都會跳進來。這就打算回家跟爹娘商議如何破壞這門親。

她不再糾纏葉白榆,卻還要威脅一句:“姑且算你說得對,你最好別試圖耍心機,你跟容與哥哥不可能成的!”

“嶽姑娘!”

正說著,盧白駒走了過來,很是嚴肅地對嶽南風道:“你何故總是為難葉姑娘,她與你是有什麽仇怨嗎?”

“呦!這就維護上了啊?”嶽南風揶揄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欺負她了啊,那日在城門前,受欺負的明明是我。”

盧白駒道:“那是你技不如人,卻是你仗著自己的權勢欺負她,若你能說出個道理來就罷了,說不出就是仗勢欺人。”

嶽南風這種任性妄為的性子,最怕遇上認死理講道理的讀書人,根本說不過,“罷了罷了,你有理你說的都對,你啊最好快些把她娶進家門,我保證以後不再招惹她。”

盧白駒的耳根子又紅了,舌頭也打了結,“你,你不要亂說,這樣不好……”

嶽南風才不管他好不好,不耐煩地走了。

留下盧白駒單獨麵對葉白榆,他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拘謹,“葉,葉姑娘,方才我,無心冒犯,若給你造成了困擾,還請原諒。”

葉白榆道:“盧三郎誇我,又幫我出頭,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麽會怪罪?”

這話給了盧白駒一些勇氣,他終於敢抬起頭來直視她,“敢問葉姑娘,是確實不能成親嗎?”

葉白榆點頭,“我朝女子繼承爵位,是不能成親的。”

盧白駒的眼神暗淡下來,像受了致命的打擊。他活了二十多年,從未對女子動過任何念想,一度懷疑自己有什麽毛病。直到那日在城門口見到葉姑娘,才一瞬間明白什麽叫一見傾心,什麽叫春心萌動,什麽叫命中注定。

原來他並非不喜歡姑娘,是唯在等一個人。

可她卻不能嫁人,他又體會到了什麽叫造化弄人。

但他終是抱有一絲期望:“你如今為我南陵公主,是否就不需要遵循北黎的規矩了?”

葉白榆微微垂下眼複又抬起,道:“世事無常,誰也說不準將來如何,我無法給盧三郎明確的回答。”

模棱兩可的話最能觸動絕望又懷有期望的人,盧白駒心中的期望又多了一層。

“姑娘說得對,世事無常,一切都有可能,我對姑娘懷有期許,隻盼望姑娘不要拒我千裏之外,即便你我無緣,也可為友,為知己……”

“她不需要知己。”

謝容與走到兩人之間,用具有判定意味的話斬斷了兩人之間的任何可能。

盧白駒說出這樣的話,本就覺得冒犯,被人這樣毫不留情麵地點出來,是慚愧又懊惱。

但隨即,他又意識到謝容與這不是在指責他,是在向他宣誓占有權。他立刻又有了戰鬥力,“謝相又憑什麽替她拒絕?”

謝容與顯然沒有耐心與個楞頭家夥討論這件事,他直接牽起葉白榆的手,朝盧白駒微微頷首就走了。

徒留盧白駒漲紅著臉留在原地。

謝容與一言不發,牽著葉白榆一路離了宮,走向自己的馬車。

葉白榆問:“謝相如此妄為,可知太皇太後會怪罪?”

謝容與道:“我已與太皇太後告罪,說你身體不適,先送你回府。”

謝容與這人,原就是看起來規矩溫和,他的霸道與肆意都隱藏在他的溫和之下。在顧弦音很小的時候,他就用他的方式將她收在了自己羽翼之下,斬斷了其他的師兄弟們對她生出別樣心思的可能。

葉白榆如今想來,盡是諷刺,她以為謝容與縱她寵她,卻不知他從沒給過她其他選擇,從一開始就替她決定好了未來。

她不無諷刺道:“謝相如此周全,可想過我會為難?”

謝容與看了她片刻,“先上車,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很擅長緩解他們之間的矛盾,他聽出了她的諷刺,便先中斷談話,讓她平複心情。

兩人先後坐進馬車,直到馬車離開宮門許久,謝容與才緩緩開口:“太皇太後在利用你打壓我,當你沒有了利用價值,她不會留情。”

葉白榆不置可否,“所以,謝相是怕我被利用,還是怕自己因為我而為難呢?”

謝容與抿起唇,“阿榆,你我之間不必對立。”

“是真的不必對立嗎?”葉白榆笑問,“我在南陵為質,謝相是更希望蕭宸現在為了我不顧內憂堅持對南陵發兵,還是希望我安安穩穩在南陵待夠五年,等蕭宸養精蓄銳後打到陵城腳下,用南陵丟失的城池來換我回去呢?”

“倘若真到了這麽一天,謝相是選我還是選南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