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大郎被問得一愣,但很快又反應過來自己不該愣這麽一下,隨即露出了懊惱之色。

大理寺審的盧公案,嶽大郎看過那些信件,最終案件也認定那些信是真的,所以他篤定信是真的沒有任何問題。

可寸就寸在他知道那些信是假的,心裏有鬼,所以一不小心就著了謝容與的道。

但他也不是被嚇大的,很快就鎮定下來,“我寺審的案,我自然知道是真的,謝相難道還擔心我們大理寺誣陷忠良不成?”

謝容與道:“大理寺不能,但不代表嶽少卿不能,你或許該解釋一下為何要雇人放那些栽贓信?”

話題又繞了回去,嶽大郎心虛,差點兒沒被他繞暈了,“那信不是我叫他們放的,他們汙蔑!”

謝容與逼問:“那是誰放的?這朝中誰要同時汙蔑盧公跟你嶽少卿?”

“我怎麽知道!”

謝容與轉而問張大人:“嶽少卿有栽贓嫌疑,又不肯認罪,張公你看,按照貴寺審案程序,是不是該用刑?”

“這……”張大人都快傻了。

謝相明顯是在替北黎質女出氣,但嶽少卿是太皇太後親侄孫,他根本不敢打啊!

“謝相你這是何意!”嶽大郎恨得牙癢,指著謝容與身邊的葉白榆道,“為了個他國質女,謝相難道要跟全北黎作對不成?”

謝容與不理會他的攀咬之詞,“證據存疑,案件就該重審,這也是朝中諸多官員的意願,嶽少卿覺得有什麽問題嗎?”

嶽大郎被堵得沒了話說。

謝容與又問張大人:“行刑與否?”

張大人還哪裏敢說個不字,說了就是跟滿朝官員作對。

“來,來人,給少卿用刑……”

嶽大郎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反了反了,簡直都要反了!竟跟他們嶽氏一族作對!

然而沒人在意他眼珠子瞪多大,不由分說地將他綁上了刑架。一頓鬼哭狼嚎後,他終是忍不住招了:“是我叫人放的又如何,那些信件本就是真的!”

“是真的?”謝容與輕挑著聲音問,“那敢問這些信嶽少卿是從哪裏得的?盧大郎的信怎麽會在你這裏?”

嶽大郎沒了話說,他幫太皇太後做事的時候哪裏會問為什麽,他根本也不敢問!

“看來嶽大郎是不知道這些信的來曆。”謝容與轉而對張大人道,“我這裏剛好有個盧家仆人,不如傳他來問問。”

葉白榆倏地看向謝容與,他竟然有盧家人能證明那些信的來曆,為何不早用?

她懸在心裏的疑惑與不安終於落了地,摔得體無完膚,粉身碎骨。

原來真的是謝容與有心舍掉盧公。

不多時,盧家仆人上得堂來。張大人硬著頭皮問:“你可知道你家大郎平日跟北黎有書信往來?”

那仆人道:“小的知道,小的便負責給我家大郎傳信,他的信也是我負責收的。”

“那信如今都在何處?”

仆人看了眼盧大郎道:“是,是宮裏的人以陛下的名義把那些信要了去。”

張大人不自覺吞咽口水,“宮裏的人?你,你確定沒認錯?”

“沒有認錯,是華陽殿裏的內侍,他還亮出了腰牌。”

張大人簡直要淩亂了,“華陽殿裏的人以陛下的名義?你莫不是在胡說八道!”

“小人不敢胡說。”

張大人求助地看向謝容與:“謝相,這……”

謝容與道:“張大人隻管審,不論是誰,總要給天下一個交代。”

張大人心說,是給天下一個交代了,我要完蛋了!

按照流程,接下來就要傳華陽殿的那個內侍了,可他哪裏敢傳太皇太後身邊的人啊!

就在張大人拚命擦汗的時候,葉白榆開口道:“我有個疑問。”

現在別說誰有疑問,誰要造反張大人都沒意見,隻求別讓他去傳華陽殿的人。

“公主請說。”

葉白榆看著謝容與,道:“我在想,盧公自盡之前會不會還有其他人去過牢裏?”

“這怎麽可能?”張大人不信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進死牢,“死牢進出皆要經過本官同意的。”

葉白榆意有所指:“不論是誰都要經過張大人同意嗎?”

張大人的臉色一僵,一般人確實要經過他的同意,可若不是一般人,那就不需要了,比如太皇太後,再比如……謝相。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謝容與。今日謝相過來是與他打過招呼的,可他為何偏偏今日來?獄卒才對北黎質女用刑他就來了,會不會太巧了點?

“公主說得對。”謝容與抬了抬衣擺翹起腿,說,“張大人是該查查是否還有別人進過死牢見過盧公。”

張大人懷疑今日犯太歲,怎麽麻煩事一環扣一環的!

張大人隻好把牢裏的獄卒都叫來問話,竟還真的問出來了。

一個叫黃銘的獄卒說:“謝相曾經秘密探望過盧公,就在安陵公主之後幾日。”

“‘什……”張大人隻覺得天上降道雷霹在他腦門上也就不過如此了,謝相竟然真的去看過盧公!

嶽大郎喜得狂笑,“你們聽見了嗎,謝容與去見過盧公,定是他把盧公害死的!”

“我是去見過盧公。”謝容與不慌不忙道,“我與盧公情同父子,亦是良師益友,他入死牢,我理應去看他,隻是幾次求見他皆不肯見我,我隻好先斬後奏秘密探望。”

張大人問:“盧公當時狀態如何,謝相又與他說過什麽?”

“盧公自是心如死灰,張公也是見過的。”謝容與說到此處,哀歎了一聲,“我見他時他狀態就很不好了,他說他數日不曾睡覺,一閉上眼就能看見祖皇帝的臉,他覺得無言苟活,了無生趣,我百般勸誡,無奈他還是……”

謝容與不忍再往下說,餘音裏的哀痛之情卻久久不散,在場的人皆感同身受。

張大人是知道的,盧公確有求死之意,為此他還問過謝相該怎麽辦。謝相確實想要入死牢見一見盧公,隻是盧公覺得沒有必要再見。

“謝相之言本官能作證。”他麵向安陵公主說,“謝相與盧公情同父子,朝中無人不知,誰都有可能想讓盧公死,唯獨他不會。”

葉白榆已經知道了答案,恰恰最不可能的人才是壓死盧公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看了嶽大郎用刑之後才知道,今日給她行刑的獄卒手下留了情,再加上謝容與來得那樣及時,足以證明這個獄卒是他的人。

謝容與秘密去見盧公,必定沒有其他人在場,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除了死去的盧公,誰也不知道他那日到底說了什麽。

也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說辭,若非葉白榆去勸過盧公,確定他當時沒有理由那麽快自盡,幾乎也要信了謝容與的說辭。

“我也覺得謝相不會對盧公不利。”她道,“既然沒有證據能證明盧公是被迫自盡,那可能盧公真的心如死灰了吧。”

唯二見過盧公的兩個人皆沒有害盧公的證據,確實就可以定論了,盧公是自盡而亡。

但是那些信……

張大人的腦門上又開始冒汗,他不敢去華陽殿傳人來審問,隻好把矛頭對準嶽大郎。

“嶽少卿,你若不能說明那些信的來曆,本官卻是不能放你的。”

“怎麽又說到我頭上了!”嶽大郎簡直活見了鬼,“那盧家仆從不是都說了是陛下之意嗎?”

張大人道:“這仆從的話明顯有漏洞,陛下叫謝相一聲老師,如何會對老師敬仰之人下毒手?何況盧公曆經三朝,乃我南陵當之無愧的肱骨,陛下根本沒有任何理由陷害他!倒是你嶽少卿,收買鴻臚寺官員證據確鑿,害盧公之心昭然若揭,難保也收買了盧家仆從為你做假證!”

這口驚天大鍋咣當扣下,嶽大郎幾乎被砸懵了。

他心裏清楚,此事是太皇太後所為,可他難道當堂指認太皇太後嗎?若太皇太後因此遭世人詬病,被迫放棄輔佐幼帝之權,那嶽氏一族還怎麽混?

他沒來由地冒了一陣冷汗,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太皇太後讓他陷害盧公,又讓身邊內侍假借陛下之名接觸盧家仆人,那個內侍十有八九也不會留下活口,這一局她自己一點嫌疑沒留下,最後鍋不是扣在陛下頭上就是扣在他頭上!

張大人明顯不可能問罪陛下,那豈不是就剩下他來頂罪了?

嶽大郎像被人抽走了魂兒,霎時渾身冰涼。

他心如死灰的模樣落在葉白榆眼裏,她便知道,這一局就到嶽大郎為止了。

太皇太後果真不是一般人,自家親侄孫說舍棄就舍棄了。

這日,張大人到底沒有驚動華陽殿,隻嚴審盧家仆從跟嶽大郎。盧家仆從禁不住嚴刑拷問,承認自己撒謊,其實是嶽大郎收買了他,讓他盜取盧大郎的書信。

嶽大郎情知自己已是棄子,也再經不住嚴刑拷問,隻好承認是自己構陷盧公。

證據確鑿,但大理寺卿張大人不敢拍板定案,隻好拿著幾分供狀進宮請示太皇太後。

嶽氏見了那些供狀,先是驚得拍案而起,反複詢問張大人事情經過,待確定罪證確鑿無有疑點後,頹然坐下,捂著頭許久說不出話來。

張大人惶然等了許久才又聽太皇太後道:“既然罪證確鑿,張公隻管判,嶽氏出了這樣喪盡天良大逆不道的子孫,吾無言麵對天下人!”

張大人不敢吭聲,聽太皇太後說了一堆自我反省的話後才告退。

嶽大郎汙蔑忠良,致使南陵痛失肱骨,非斬立決不可平民憤。嶽氏子孫被判斬刑,太皇太後無顏麵對天下,自稱要在華陽殿念經禮佛,不再過問朝堂之事。

嶽大郎行刑那日,葉白榆還在家養傷。鶯歌去現場湊了熱鬧,回來轉述給她聽。

“姑娘你是沒瞧見,寧陽侯一家老小幾乎要哭死在當場,那可是長子長孫啊,世子夫人哭暈過去好幾次,嶽南風就更了不得了,一個勁兒地喊冤,說大理寺包庇姑娘,必定也跟北黎勾結了,一會兒要去請陛下的旨,一會兒要去請太皇太後的令,還煽動百姓,說你是北黎奸細,上躥下跳的隻差沒上天捅個洞出來。”

“可惜嶽大郎犯了眾怒,在場的百姓無不叫囂讓他快死,根本沒人理會嶽南風,甚至連她一起罵,說她是同謀,簡直笑死個人。”

鶯歌因為看不慣嶽南風,言語間盡是幸災樂禍。葉白榆卻在想,嶽大郎的死還隻是開始,要趁著這股風讓太皇太後徹底失去嶽家這個大靠山。

屋外忽然有人敲門,謝容與的聲音傳進來:“阿榆。”

鶯歌登時警鍾大作,“他,他怎麽又來了?”

自從上次門鎖被謝容與廢了,葉白榆就沒有再上鎖,反正也鎖不住,隨他去。

“鶯歌先下去吧。”

“哦。”

鶯歌開了門,縮著肩膀退到一邊,等謝容與進來,才出去關上門。

謝容與拿著傷藥走進內寢,“今日好些了麽?”

葉白榆道:“你送來的都是上好的金瘡藥,那點皮肉傷不成個事,早無礙了。”

聽出了她的諷刺之意,謝容與道:“我沒有殺盧公之心,那個盧家仆從起初說的都是實情,他最終是為了扳倒嶽家才自願做了假證。”

葉白榆笑,“沒有人質疑你,你何必多解釋這一句。”

謝容與默了片刻,又道:“阿榆是打算扶持陛下與我為敵麽?”

葉白榆不置可否,“你這是承認自己跟陛下為敵麽?”

謝容與輕歎一聲,在床沿坐下,道:“自來輔臣難有好下場,陛下已經忌憚我,不是我與他為敵,是他將我視為敵,我暫時退不得,唯有先壓製他,但是阿榆你不該牽扯進來,陛下實非表麵那樣軟弱,也斷不可能與你同路。”

謝容與用話套她的底,她也在探他的底。他們兩個從無話不談相知相惜,到遮遮掩掩玩弄心計,真是可笑的命運。

“你與陛下師生情誼尚不能同路,何況我與他隔著兩國立場,不過是剛好他要動你,而我朝陛下尚被你困在南陵,我幫小陛下一把,若能暫時拖住謝相也是好的,可惜,謝相全身而退了。”

她話裏賭氣的意味,謝容與聽出來了,若她隻是想跟他賭氣倒沒什麽,隻怕她沒有氣。

他自嘲一笑:“原來阿榆是為了蕭宸。”

“那不然呢?”葉白榆就是故作賭氣給他看,“我難道為了一個利用我且把我送進大獄受刑的人嗎?”

謝容與張嘴要說話,忽聞外麵鶯歌大叫:“嶽姑娘你硬闖進來是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