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兩側的博山爐香霧繚繞,濃烈的提神香裏夾雜一縷雪水清冷的氣息,熏起陣陣冷意。
葉白榆垂首,習慣性地分出一根神辨別這香料成分,一邊答:“確有此事。”
蕭宸那比冷香還提神的聲調自上傳來:“可有上報?”
“有。”葉白榆道,“被褥沒法睡,奴不得已去找了鄭司藥,以命相迫,才得司藥開恩,借了我一套其他宮人的被褥。”
榮貴妃插話:“鄭司藥也是這樣說的。”
蕭宸始終看著葉白榆,又問:“你可知濕被褥是誰所為?”
“不知。”葉白榆說,“奴有心問其她女史,但無人敢言。”
“抬頭回話。”蕭宸需得看著她的眼睛,才能辨別一二真偽。
葉白榆抬起頭,卻也不敢與蕭宸直視,視線放在了那繚繞的香霧上。
蕭宸夜裏睡不著,白日處理朝政必會犯困,因此需要燃提神香。提神香裏少不了菖蒲,此物醒神益智,開竅豁痰,但辛溫香散,易損陰傷氣,他一邊補一邊損,實屬白費功夫。
蕭宸看著她的眼睛,“你若知道了,可會替她求情?”
葉白榆想了想,搖搖頭,“不會,宮中自有規矩,該懲該罰不由奴多言。”
蕭宸:“那此人若是鄭司藥呢,她連日為你擦藥消腫,你不念她一點好?”
葉白榆回:“自該念她的好,但一碼歸一碼,她給奴濕被褥不是單純針對,是為要奴性命,奴原諒她,她未必肯放過奴。”
“好。”蕭宸不再多問,朝馮堅說,“送去玄羽衛。”
玄羽衛三字一出,殿內眾人除了蕭宸皆哆嗦了一下。
後宮處罰宮人內侍一般在掖庭獄,由專門的內侍審訊或行刑,特別嚴重的罪人,諸如弑主弑君之類的才交由刑部大牢嚴審。
送進玄羽衛還是頭一遭。
跪著的鄭瑾頓時抖若篩糠,慌忙地叩頭求饒:“陛下開恩!葉女史開恩!奴婢認過認罰,下半輩子甘願當牛做馬,隻求別將奴婢送去玄羽衛!”
連一旁為成妃辦事的陳尚食也露了不忍之色。
榮貴妃欲言又止地看向蕭宸,斟酌再三才道:“陛下……鄭司藥已經認罪,縱然該死,交由掖庭獄處理了也就罷了。”
蕭宸沒看她,隻看著葉白榆,說:“橫豎該死,送去哪死都一樣,是吧葉女史?”
葉白榆遲疑片刻說:“奴以為罰去掖庭獄足以,但陛下之決斷奴不敢妄言。”
榮貴妃看了她一眼,這姑娘條理,冷靜,重要的是她摸準了陛下的脾氣,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隻是,這樣的人在後宮,是福是禍尚不可知。
鄭瑾慌忙拽住葉白榆的衣擺,哭聲淒厲:“求女史開恩呐!女史若不解氣,攆我出宮也罷,求不要讓我進玄羽衛啊!”
葉白榆低頭看著她,“當日我以命相逼,司藥才肯給我被褥,如今你的命在陛下手裏,我屬實無能為力。”
死死抓住衣擺的手頹然地滑了下去,鄭瑾癱軟在地,哭聲不止。
“孤還有要務,不要耽誤時間。”蕭宸擺擺手,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審問。
鄭司藥被送去玄羽衛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禁內。
沈纓得了信兒,臉色頓時嚇白了,“送,送去了玄羽衛?怎麽會送去那要命的地方?”
傳話的丫頭說:“聽聞是陛下征詢了葉女史的意見後才送去的。”
“什……”沈纓簡直難以置信,“陛下竟征詢她的意見?她何德何能!”
那誰也不知道。
“這就罷了,她竟是個蛇蠍心腸,不過是蓋床濕被褥,也不至於就要了她的命,她得了理竟打量著把人咬死?”
沈纓覺得自己好像還是不夠狠,這事換做是她可幹不出來。
“鄭瑾進了玄羽衛,恐怕要把我供出來,不行,得問問父親可有解決之道。”她立刻吩咐丫頭,“你快出宮給父親傳消息!”
“昭儀不可!”乳母在旁攔道,“此去豈非此地無銀?還會連累郎主,隻是進了玄羽衛,能活幾時還不知道,何況她未必敢招認,您別忘了她兄長一家的命還攥在沈家手裏。”
“也對也對……”沈纓有些病急亂投醫了,“你說得對,不能出宮告訴父親,咱們就當什麽也不知道,靜觀其變,靜觀其變。”
那邊長明宮裏,隋末單獨麵見蕭宸,詢問如何處置鄭瑾:“請陛下示下,咱們玄字大牢裏從未審過宮人,下手沒數,不知是留氣兒還是?”
“問她誰指使的。”蕭宸道,“審出來就留著命,審不出來就一直審,但不能叫她咽氣。”
進了玄羽衛,最好是個沒骨氣的,受過一輪審還有望活命。若是個有氣節的,最好命軟些,短時間被打死了倒也罷。若有氣節還命硬,那就擎等著遭罪了。
是夜,蕭宸回了西寢殿,見葉白榆在案前撐著臉打瞌睡。案上的吃食未動,看起來是在等他。
他繞至她身後,把帶著寒氣的手貼上她的臉頰。她驀地一激靈,臉從手上滑了下去,就要往案上撞。
蕭宸沒料到是這種發展,忙用手墊住她的腦袋,方避免了一場美人毀相的悲劇。
“唔……”葉白榆撞疼了,捂著腦袋抬起頭,迷迷糊糊看著蕭宸,“陛下你作甚?”
蕭宸收回被撞紅的手,研究似的看著她。習武者警惕是本能,一次兩次可能糊弄過去,次次都不著痕跡,就叫人摸不著底了。
“怎麽不吃飯?”
“等您唄。”葉白榆看著一桌案的菜說,“這麽多,我吃吧撐死我自己,不吃他們都倒了,怪浪費的,不如等陛下一起吃。”
蕭宸提了提嘴角,“等我就為了不浪費菜?”
“那不然……”葉白榆觀他嘴角的笑要僵掉,忙改口,“……那不全然是為了菜,主要是關心陛下身體,您日理萬機的,恐怕沒時間好好吃飯,我這成日什麽也不幹,倒吃這麽好,不合適。”
蕭宸抬手捏她的臉頰,明知她哄他玩,心裏也歡喜。
至少,她等他用飯了。
“我是沒顧上吃飯。”蕭宸盤腿坐在她旁邊的席上,兩手搭著膝蓋,暗示明顯地說,“手也累得抬不起來。”
葉白榆抽了抽嘴角,要不是她實在吃不動,才懶得等他吃飯。
算了算了,反正十日已過半,忍不了幾日了。
葉白榆盛了一碗羊羹,權當喂狗,“陛下您是先喝湯還是先吃肉?”
蕭宸手指桌上的魚膾。葉白榆便放下湯碗,拾起筷子夾了片魚膾沾了齏醬,手捧著喂到蕭宸嘴邊。
蕭宸看著她吃下魚膾,懷疑她今日如此殷勤必有所求。
必是求他恩準回司藥司。
蕭宸不動聲色,受著她的投喂,直到腹中有了飽意,也不見她開口。
她不開口,蕭宸便先說:“玄羽衛對鄭瑾用了刑,隻剩下一口氣。”
葉白榆怔了下神兒,但手上動作未停,“她好歹照顧了我幾日,若沒能撐過去,陛下可否允我給她斂屍?”
蕭宸倒是詫異了,阿音的弱點便是她重情義,憐弱小。他打死了與她說話的小內侍,她從此就再也沒有跟誰單獨說過話。他用她師兄的命,可以逼迫她做任何事。
鄭瑾不過是叫人利用的可憐人,她是不會把賬算在她頭上的,她隻會利用反殺。
今日大殿上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是要與鄭瑾撇開關係。蕭宸故意讓鄭瑾去玄羽衛就是為了試探她的態度。
可她竟毫不在意鄭瑾死活。蕭宸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可以。”蕭宸看著她,“不過現在宮裏已經將你傳成了蛇蠍,言你蠱惑君心,對宮人殘忍,若鄭司藥死了,你怕是沒有機會給她斂屍。”
那還不是拜你所賜。
葉白榆暗把蕭宸罵了個狗血噴頭。
“那就隻能給她墳前上炷香了。”她放下碗,歎了口氣,“陛下治下嚴苛是殘忍了些,但殺一儆百,能保後宮安穩,我的名聲就不那麽重要了。”
她倒還把自己捧起來了。
“這麽說,孤該賞你。”蕭宸攬過她的腰把人放在腿上,手熟練地解了她的衣襟,探入揉捏腹肉,“想要什麽?”
“不敢求賞。”葉白榆腰腹被揉捏熾熱,不自在地推拒,“陛下隻需遵守承諾,五日後放我回司藥……嘶……”
腰側被大力掐得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暗罵明日又要青紫。
“我說會放你回去了麽?”蕭宸眼中浮現陰霾。
“您也沒說不放。”葉白榆嗦著牙,道,“我這幾日喂豬似的吃,耍猴似的練,多少也長點肉了吧,陛下您不能當正反話都說的小人不是?”
“我本來也不是君子,少拿這樣的話術將我。”蕭宸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是君子,但我願意為了某人去嚐試做個君子,五日後我放你回司藥司,但你離開了想再回來就不是一句話的事了。”
蕭宸居然要做君子,怕是言語君子,手上強盜。
葉白榆權當他放屁。
“陛下不認自己是君子,但我當您是君,君主一言重如泰山,您方才的話我可記在心裏了。”
她決心要走,蕭宸心裏堵得想殺人泄憤。但他不信她一個得了寵又失了寵的小女史在宮裏能立足,他等著她回來。
五日後是臘月二十三,這日是蕭宸生母林美人的忌日,也是先皇忌日。蕭宸會在這日往帝陵祭拜。
陵每年都祭,每年都有人非議。議蕭宸是狼子,弑兄殺父,還偏要做出一副孝感動天的樣子。
因此,每年都有一些個熱血上頭的自詡為正道化身的俠士在這日刺殺蕭宸。然後,自己身死成仁,賠命賺吆喝。
若有可能,葉白榆還挺想給他們正名,證明他們不是吃飽撐的,蕭宸確實就是裝孝。
先帝棄他們母子十六年,蕭宸恨不能把親爹剁成肉醬喂狗,怎麽可能有半點孝心。
蕭宸繼位是在五年前的九月。那日他以清君側為名帶兵進宮,殺了福王,逼著先帝退位立儲。他本可以在那日殺了先帝,卻偏偏留他一條命,到了臘月二十三才送親爹去投胎。
先帝退位的幾個月裏經曆了什麽,隻有顧弦音跟馮堅知道。
蕭宸從顧弦音那裏得了一種毒,名為“噬心”。此毒能讓人嚐到百蟲噬心的滋味,每日入夜毒發一次,服毒之人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被一點點蠶食,痛如淩遲。
白日無恙,夜裏重新開始。
噬心毒發時叫人生不如死,一般人熬不過幾日。先皇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禁不住這樣糟踐。蕭宸便用藥吊命,直吊了三個多月,讓他在林美人去世那日咽了氣。
林美人的屍骨不在帝陵,那可憐的女子一輩子都被束縛在皇家,自然不樂意死後還跟皇族中人為伍。之所以對外說她葬於帝陵,隻是為了身後名。
二十三這日天未亮,蕭宸便拉著葉白榆起了身,去東寢殿祭拜林美人。
林美人的屍骨燒成了灰,存放於東寢殿,此事也隻有馮堅與顧弦音知道。不過顧弦音從未來拜祭過,她當年半死不活的,沒有餘力拜祭別人。
蕭宸沒說要做什麽,葉白榆也就不問,隻隨著他去往東寢殿。殿內沒有刻意布置成陵寢的樣子,隻在內寢室鑿了一個牆格,裏麵存放著林美人的骨灰與牌位。
簡陋得十分符合她的身份。
蕭宸獨自祭拜上香,完後跪在蒲團上對葉白榆說:“這是我生母的骨灰。”
葉白榆還能說什麽,隻能跪下給陛下他娘磕頭。
頭磕到半路,又聽蕭宸那廝在旁道:“你是我第一個帶來見她的女子。”
葉白榆這頭頓時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彎著腰僵在那裏,“陛下,奴惶恐。”
蕭宸:“說我。”
“是,我惶恐。”葉白榆到底沒把頭磕下去。
可不等她直起身,又被蕭宸的手壓了下去。他壓著她的頭,與她一起給林美人連叩仨頭。
給已逝之人磕頭不好兒戲,也不能欺騙,於是她在心裏跟林美人默念了三聲:“假意勿怪。”
想了想,又暗道:“倘若有一天,我拿走了他為了您拚命掙來的一切,今日就當賠罪了。”
拜完了,蕭宸便牽著她起身離開東寢殿,又徑自往外朝而去。
二人趕到時,隨同而去的官員以及後妃皆已在等。而蕭宸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執葉白榆的手出現在眾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