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出行,往往引來百姓圍觀,今日的平陽大街熱鬧堪比上元節,街道兩邊人滿為患,得靠官兵排成人牆攔擋方能保證街道暢通。

而官廨意外坍塌的消息猶如平地驚雷,頃刻就把這勉強維持的有序炸得稀碎。

“官廨怎麽會塌呢?別是地動了吧!”

“地動哪裏隻塌官廨,別是又跟明帝年間那樣起了什麽亂子吧?”

“那還等什麽,跑吧!”

明帝末年諸王混戰給雍城百姓帶來了難以磨滅的恐懼。福王狡詐,以太子之名斬殺百姓不計其數,彼時人人自危,唯恐下一刻就成了皇族鬥爭的犧牲品。

這恐懼蔓延至今時便成了一場暴亂。在場百姓上躥下跳地要跑路,官兵則強力鎮壓,一時間平陽大街上咒罵、慌叫、嗬斥聲摻雜一起,沸反盈天。

霍淵被周圍擁擠的人群左推右搡,勉強站立,他目光始終不離那個披著男人披風的身影。

禁內的一些事宮外也能聽聞一二,皆說陛下寵幸了一個小宮人,數日不讓離開帝寢。

不知是不是危機感作祟,霍淵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阿榆,今日果真應驗。

她喜歡那個男人嗎?還是她想要權?

她若要權,總要依附陛下吧,那還怎麽出宮呢?

她說會出宮,其實是在哄他吧。

霍淵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禦車,心猶如遭百針刺穿,細密的痛不致命,但極其折磨人。他隻覺胸腔裏積聚了一團自身難以控製的戾氣,就快要衝破束縛將他炸個粉碎。

“快走啊阿淵!”

與他相隔數人的千山見他杵在那跟丟了魂兒似的,急得跳腳。

霍淵今日不該來,那日在葉梁文家中,阿榆臨走前讓他秘密辦一件事。她說京兆郡公廨廊棚輕易就被積雪壓塌,證明公廨建造不合規,恐怕是填充了木屑草屑之類混充木料,或是泥土混充石料。

阿榆叫他弄一些白蟻來蛀牆,最好趕在年前大雪後坍塌。坍塌之時他最好不要露麵,也不要跟此事扯上任何關係。

霍淵明白她是想保護他,但他思及京兆尹那尿性,隻要塌不到自己那顆胖頭頂上就必能把這事遮掩過去,不幹預恐怕不行。

恰逢前幾日他得了一個消息,說京兆郡大牢裏有個犯人要被拿來換死囚。

那犯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拚了半條命才捉拿歸案的白虎幫幫主劉大龍。

劉大龍自從被抓後就一直關在京兆郡,過了幾回堂,挨了幾頓鞭,就隻結了一兩個無關痛癢的案子。青羽衛幾次來要人都被搪塞過去,京兆尹硬是以上麵勒令京兆郡審理官員被殺一案為由,扣住了劉大龍不放。

霍淵疑心內有貓膩,因此每日關注劉大龍在牢裏的死活,這才得了一手的消息。

京兆尹要拿劉大龍換死囚,證明了兩件事。一件是他們要滅劉大龍的口,一件是那被換下的死囚幹係重大。

他不想讓劉大龍就這樣死了,又想給官廨坍塌扇一把風,兩廂一合計,他決定將此事盡可能鬧大。

於是他讓千山把劉大龍要被處死一事通知了白虎幫餘眾。白虎幫百足之蟲,幫主被抓也沒能讓他們散夥,反倒是激發了他們團結一致再興幫派的信念。

白虎幫餘眾聽聞老大要被斬首,當即便計劃劫囚。也是巧,劉大龍作為替死鬼被斬首的日子恰逢二十三,這日陛下將出行。霍淵便給白虎幫指了條明路,讓他們分出一部分人來攔禦駕,直接把京兆尹換死囚一事捅上天。

同時,霍淵昨夜在那被蟻蟲蛀蝕的牆上做了些手腳,加速了牆壁坍塌。

今日一切都如計劃中那般進行。

他估摸著,劫囚的動靜也快要鬧出來,雍城將一片混亂,不太會有人注意到他,他這才放肆盯了她許久。

直到她將要上禦車,他才移開目光準備離去。

然忽在此時,變故發生了。

一道弩箭殘影自人群中急速射來,正朝著禦車方向那要登車的身影而去。霍淵瞳孔驟縮,他距離太遠,便是立時化作弩箭追去也追之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箭朝她後心射去。

葉白榆要上禦車時,蕭宸自車帳內向她伸出了手。她猶豫了片刻才把手放入他掌中。不知是不是等得不耐煩,她的手甫一碰觸到他便被狠狠裹住,然後,她像隻提線木偶一樣被他提了起來。

恰在此時,她後背一緊,那是察覺危險來臨的本能反應。緊接著便聽附近的玄羽衛大嗬:“有刺客!”

一切隻在電光火石間,那弩箭擦著玄羽衛的驚呼破空而來。

葉白榆的腳還沒落在車板上,若此時她動武躲避,隻堪避開要害,橫豎是要見血,她便沒動。就在她做好中箭的準備時,整個人被蕭宸收入懷中轉了方向,緊接著箭頭穿肉的悶響刺進耳中。

她一怔,抬頭看向蕭宸忍痛的臉。

周遭喊叫聲鼎沸,有喚陛下的,有喊抓刺客的,震得她耳朵嗡嗡響,某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是陷入了幻境。

蕭宸這是在做什麽?腦子進水了嗎?還是跟她唱苦肉計呢?

蕭宸一把將她塞進馬車裏,神色如常地轉身下令:“殺,一個也不留!”

“陛下!”馮堅擔憂地擋在他麵前,“您如何,可要起駕回宮?”

蕭宸沉著臉擺手,“回宮。”

直到穩住了大局他才自行掀開車帳進了馬車,一入帳就栽在了葉白榆的身上。

一整個人的重量加身,葉白榆被她撲倒在座。手一摸後背,盡是血。

中箭的痛對習武之人來說不算什麽,他這麽快就撐不住,那箭頭上可能淬了毒。

“陛下?你感覺如何,可要叫醫官?”

蕭宸搖頭,聲音氣弱:“不要聲張,回宮再說。”他手指一漆盒說,“裏麵有傷藥,幫我把箭拔了。”

葉白榆怔住:“陛下你是不要命了嗎?”

中了毒箭最好立即拔出,讓毒血盡快流盡,在沒有解藥的時候或可保命。這是當年顧弦音在救治遇襲後的先帝時曾說過的話。

蕭宸知道不奇怪,葉白榆卻不可能知道。

“命?”蕭宸撐著她的雙肩抬起頭,近在咫尺地看著她的眼睛。他眼中滿是不在乎,又似帶著眷戀,竟有種說不出的孤涼,“葉白榆,孤的命今日就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

葉白榆懷疑他是瘋了,這裏就他們兩個人,她要他的命易如反掌,而他明知道她想殺他。

當然,她不會在此時殺了他。若蕭宸今日因她而死,不出明日她就會給他陪葬。她還需要從蕭宸這裏獲得可以自保的身份,以及一個名正言順去南陵的理由。

“陛下的命交給我未免太兒戲了。”葉白榆也看著他,“我葉氏一族仰陛下鼻息,我便是再恨葉氏,也不能把全族的命葬送了。”

說完,她隔車帳喚馮堅:“馮大父,陛下要您近身伺候。”

蕭宸收緊了抓住她肩膀的手。她居然不殺他,為何?她還想要什麽?

比起已知的,他更討厭未知。曾經他以為他了解阿音的一切,卻沒料想她最終決絕而去。如今他以為她必會殺他,可她沒有。

不知是不是毒性開始發作,蕭宸心慌無比,他寧可被她殺了,也不要再承受一次她當麵離去的心痛。

“陛下?”馮堅掀帳進來,見陛下麵色痛苦地閉著眼,頓時慌了,“葉女史,陛下他……”

“馮大父,陛下要我拔箭,我沒有那樣大的力氣,也不知該不該拔,您給個章程吧。”

馮堅愣了一愣,他默認葉白榆就是顧弦音,想必陛下也是如此,她怎麽會不懂這些?

但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幫葉白榆扶住陛下,說:“陛下要拔就有他的理由,女史,我幫你摁住陛下,你來吧。”

葉白榆咬了咬唇,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好,那大父告訴我哪瓶是傷藥?”

她打開了藥盒,展示出裏麵的瓶瓶罐罐。

馮堅手指一個藍色瓷瓶,“這瓶。”

葉白榆拿出來放在一邊,然後兩手握住插入蕭宸後肩的箭尾,咬牙用力拔了出來。

因著用力太大,她被慣性推到,撞到了車壁上,身上臉上濺滿了黑血。

她下手沒輕重,蕭宸也遭罪,緊跟著悶哼一聲。

馮堅皺眉看著她的舉動,她拔箭時雙手微抖,見了血雙目躲閃,好似還被血腥味熏得作嘔,都不似裝的,她到底是不是那位?

葉白榆偏開頭,強壓下了翻湧而上的血腥氣。

蕭宸的傷口血流如注,她從中得到了一絲報複的快感,但更多的是不適。

當年蕭宸讓她交代其他細作,她不說,便當著她的麵讓人從師兄身上割肉放血,她猶豫一瞬便割一片肉,猶豫一刻便放一碗血。

那位師兄名叫黎兆祥,個頭不大,特別愛笑,大家都叫他小祥子,名字跟人一樣喜氣。

他那日被割肉放血,依然笑著麵對她,說:“沒什麽大不了的。血肉都是身外物,丟掉了好幹淨投胎。阿音,咱們這樣的人為了大義難免要幹一些於心有愧的事,大約也不能算好人了,唯一能守住的就是心裏這點小情小義,若也丟了,咱們活這一遭就沒了計較,再投胎為人也沒了念想,阿音,我不想下輩子見了師兄弟們抬不起頭,你也不能對不起他們,知道嗎?”

葉白榆聽了他的話,死咬住了牙關,沒吭一個字。她就那麽眼睜睜看著師兄的肉割盡,血流幹,任憑那刺鼻的血腥氣充斥鼻腔,再生吞入腹。她無數次想吐,但都生生忍住,直到師兄在她麵前咽了氣,那些在胸腔裏積聚的悲恨,以及讓人作嘔的血腥氣才化作一口心頭血,盡數吐出。

有那麽片刻,她報複性地想任由蕭宸的血流幹,她把報複的痛快隱在對血的懼怕之下,死死盯著蕭宸的傷口。

可那血腥氣也讓她難以忍受,她想起了小祥子師兄,想起了他臨死前的笑,她的胸腔再次翻湧起了血腥氣,她不敢再看。

“女史?”

馮堅的聲音喚回了她些許理智,她捂著胸口深吸一口氣,強行把腦海裏的畫麵抹去。

“叫大父見笑了。”葉白榆還是麵帶懼色,“也不知我做得對不對,大父還是快些叫醫官來吧。”

馮堅急道:“現在也不是說對不對的時候了,你快找些什麽把流出來的血吸幹,別流到了外麵。”

葉白榆慌忙去開蕭宸裝放衣物的箱子,一股腦扯出了一堆,胡亂堆在了血灘上。

等傷口的黑血流盡,她將整瓶的傷藥糊在傷口,勉強止住了駭人的血流。

做完一切,她整個人都虛脫了,靠著壁廂喘粗氣。

“難為女史了。”馮堅神情複雜地看著她,“陛下放心把命交給你,是信你,還望女史莫要辜負才好。”

葉白榆還沒說話,馬車忽地一滯,外麵玄羽衛嗬斥道:“什麽人造次!”

又聽遠一些的人群裏有人道:“陛下!京兆尹私換死囚,今日便要處斬,還請陛下明察!”

葉白榆與馮堅對看一眼,又一起看向閉著眼的蕭宸。

蕭宸短時間失血太多,加上中毒,意識昏沉難以自控,但他仍留有一絲清明,這是多年與自我抗爭,與命運抗爭攢下的一點本能。

今日之事太蹊蹺了,官廨坍塌,緊接著又出了京兆尹換死囚的事,偏偏都趕在了他出宮這一時片刻,好像有人刻意安排。

還有方才,方才中箭之時,他恍惚看到了一雙仇視的眼睛。自來恨他的人不計其數,人群裏不知藏了多少想要殺死他的人,他從不放在心上,他知道他們殺不死他。

可那個人不一樣。

那道視線裏藏著與他勢均力敵的戾氣,若那支弩箭是從那雙眼中射出,他可能會被當場射殺。

對危險敵人的感知讓他心生警惕。他伸手去摸尋葉白榆的手,不知為何,他覺得那人會搶走她。

“阿音……別走……我後悔做君子,不想放你走了……”

他囈語一樣輕喚,讓人分不出是“阿音”還是“阿榆”。

葉白榆從不敢相信蕭宸的君子之言,沒指望他會放她走,因此也沒有失望。她也不想碰他的手,可到底還是被他抓住了。兩隻沾滿血的手握在一起,生出了黏膩的不適。

蕭宸慌亂的心得到了一絲安慰,才朝馮堅道:“查,涉事之人通通帶回玄羽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