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著,他才算活著。

葉白榆無聲笑了笑,有那麽一瞬,她覺得蕭宸似乎也沒那麽可恨了,可以拿命來愛一個敵人,怎麽算可恨呢。

但是,再深的感情都有底線,這是謝容與教她的。不知蕭宸這般不死不休的執念的底線又在哪裏呢?

“那麽陛下,你會把我送去南陵為質嗎?”

她憐惜的,甚至有幾分寵溺地看著他,期待著一個愛的瘋狂的人的答案。

蕭宸閉上眼,許久沒有回答。

他之所以會痛苦,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阿音跟謝容與已經把他算得死死的。

這場南北之戰打到現在,拚死再戰不是不可以,但那俘虜的數萬兵以及兩位大將就會盡數葬送。

數萬兵自不必說,那是民意的基石,他不敢斷。

陸炎老將軍出身寒微,若棄他不顧,將會寒了寒門人的心。

他又才抄了韓氏一族,與士族已是勢不兩立,再不管葉鎮澤,士族必反。如此四麵楚歌,他的帝位將岌岌可危。

他半生與命鬥,不敢有一絲懈怠,他可以為阿音任性,但前提是他要能自保。

如今這個局麵,他任性不起了。

葉白榆擦掉嘴角的血跡,莞爾一笑。他的遲疑就是回答,他的執念抵不過權利,這就是他的答案。

那麽他們之間,欠命還命,有仇報仇,也就如此了。

“陛下,傷口該止血了。”

蕭宸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這樣默然靠在她身上。

直至深夜,蕭宸逐漸失去意識。葉白榆才得以自由,她把他放在榻上,處理了傷口,掛著一身血汙出了營帳。

“女史你這是……”

守在帳外的於圭見她滿身血,嚇了一跳。

葉白榆說沒事,“可否給我個營帳,讓我換洗一下?”

陛下沒有給葉白榆單獨準備營帳,就是默認與她同住。於圭不經允許,不敢擅作主張,十分為難:“要不,女史就在陛下帳中換洗?”

“於常侍,你隻管準備,陛下大概不會再傳我服侍。”

於圭愣了一愣,大約明白,陛下這是打算放手了。

如此,葉女史就不再是葉女史,是安南侯府世女,未來的安南侯。

他朝葉白榆行禮:“大姑娘若不嫌棄,且先去咱家營帳換洗,待咱家請示了陛下,再給女史準備合規製的營帳。”

葉白榆無所謂去哪,她受不了身上的血腥氣,隻想快些沐浴更衣。

這一夜無人眠,不管是北黎還是南陵的兵將皆在等蕭宸的決定。如果他同意換人質的條件,那兩國便坐下來商議簽協議,如果不答應,那雙方必將一場惡戰。

至天明,蕭宸未醒,又至天黑,他依舊未醒。

隋末在陛下帳外急得團團轉,“葉女史何在?得讓她去瞧瞧陛下是什麽光景啊,是好是歹,是打還是打,得快些給個指示才好!”

於圭糾正他的稱呼:“如今大約要稱呼大姑娘了。”

“啥?陛下這是答應了?”隋末個人不怎麽希望議和,他更希望打個痛快。

“還沒有,但也八九不離十了。”於圭提醒說,“若陛下醒了,少與他提大姑娘。”

隋末撓頭歎氣,“是夠憋屈的,我還從見陛下如此過。”

南陵主帥帳中亦是氣氛焦躁。

左荀是個急脾氣,等了一天一夜沒消息,已經準備開打了,“什麽意思啊這是,打不打的給個話啊,我瞧著城外那幾位都快曬成肉幹了,這要是先耗死兩個,我看不打也得打了!”

謝容與眯眼靠著憑幾,手指摩挲著手腕的木珠串子。隻是無論怎麽摩挲,都不能平心靜氣。

他算準的事從不擔心,唯有今次沒有底。他吃不準蕭宸那個瘋子會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若拚了一切留下她,那他就輸了。

“給城門外的三位送些吃喝。”他心不在焉道。

“送了送了,我還能真叫他們死了不成。”左荀看謝容與今日沒有了運籌帷幄的從容,也跟著沒了底,“要不直接搶回來得了,蕭宸那廝哪是那麽好威脅的,逼急了八百個陸炎也沒用。”

謝容與怕的不是人回不來,是心回不來。阿音最重情,蕭宸為她豁出了半條命,她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忽地睜開眼,起身朝外走,“我出去一下,有事你決定。”

“你做什麽去?”左荀拉住他,“這裏沒鏡子你是不知道自己什麽臉色是嗎?有事告訴我,我替你去辦,瞎折騰什麽!”

“我去找情敵敘舊,你去嗎?”謝容與斜看他。

左荀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你有病吧,你是讓什麽妖魔鬼怪附身了是嗎?還敘舊,我看你是去找揍!”

謝容與等的心焦,哪怕去挨揍也好過在這裏耗時間,他抽出胳膊走出營帳,一邊說:“多給我準備點傷藥。”

左荀氣得罵街:“你倆最好互相把對方打死了,一塊躺棺材裏敘舊!”

北黎軍駐紮野地,夜裏目視不佳,以謝容與的輕功,瞞過巡守進入營地輕而易舉。

隻是將入營地,就驚動了隋末與葉白榆。

彼時葉白榆正在陛下營帳給蕭宸換藥,他人不醒,但傷藥得換,其他人不敢近身,隻有把她推進來。

將將換完藥便覺有人闖入,她掀開帳門朝外看去,正對上謝容與看過來的眼神。

他眼神微縮,不知出了什麽神,險些被隋末擊中。

“謝相是否有些欺人太甚?”隋末橫刀擋住謝容與的去路,逼著對方落了地,“這是我北黎營地,作為敵軍主帥不請自來,可想過後果?”

謝容與將一落地就被北黎軍圍住,但他全不在意,隻望著那個從主帥營中出來的人。

她在貼身照顧蕭宸嗎?內侍都在帳外,隻有她在裏麵,這是國君與女子獨處時的避嫌之舉。

左荀說得對,他是有病,明知過來會看到不想看的,但還是忍不住來找虐。

“貴國陛下數日沒有消息,我甚是擔心其安危,因此過來看看。”

隋末抽了抽嘴角,若非要維持北黎國的體麵,他差點兒口吐芬芳,“多謝謝相惦記,我家陛下被您捅成了篩子,且要將養幾日,我看你臉色也不大好,勸你快些離去,否則我要對你不客氣了。”

謝容與有些不知死活地杵著沒動,“戰場刀劍無眼,重傷蕭君是不得已為之,我略懂些醫術,身上也帶了上等的傷藥,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隋末懷疑這位今日吃多了,大晚上跑敵營來給敵國國君治傷送藥,純屬撐的。

“不必,陛下有太醫診治,還有葉女史貼身照顧,就不勞謝相操心了。”

謝容與廢了半天口舌,就是想確認是否如他所想,得到了答案,心也死了一半。

“蕭君不是耽於美色之人,打仗還帶了女子貼身照料?”

“是啊,葉女史可不是一般女子,是我們陛下的眼珠子心頭肉。”隋末無形中句句戳了謝容與的肺管子,“誰要不長眼地來搶,八成是沒有好下場。”

謝容與:“……”

葉白榆在帳外站了許久,見謝容與沒有要走的意思,便主動走過去,站在隋末身後問:“隋統領,出了何事?”

隋末退後朝葉白榆拱手行禮:“回大姑娘,南陵謝相夜闖我營,勸不走,請示是否動用武力?”

他故意如此說,是他認為葉大姑娘一定恨死了謝相,隻要她說是,他就能名正言順地揍人,如此陛下醒來,他也好交代。

葉白榆豈能看不穿他的心思,畢竟她一個小小女史,根本沒有資格指揮誰做事。

而謝容與不知內情,隻以為葉白榆已經成了蕭宸的人,可以代表蕭宸發號施令,不然堂堂玄羽衛首領怎麽可能請示她。

一時間他心如刀絞,臉色又白了幾分。

葉白榆全看在了眼裏,她從沒見過謝容與失落受傷的樣子,一時陌生,一時暢快,一時又很失落。

她跟謝容與,終是到了互相傷害的地步。

“既然謝相無故硬闖,自不能手下留情。”她對隋末道,“且容我與謝相說幾句話。”

隋末提穩了刀,磨刀霍霍地看著謝容與,“女史請退後些說話,此人功夫了得,莫要被他傷了。”

葉白榆稍稍退後,麵向謝容與道:“玄青因謝相重傷,尚未痊愈,還請謝相給些時日,容我照顧他痊愈,也同樣請謝相照顧好我朝三位重將,若他們有什麽閃失,我朝是不會答應的。”

玄青二字如兩把利刃,齊齊紮進謝容與的心口,將他捅了個肝腸寸斷。

他望著她,清明的眸中隱有什麽碎了,顫顫巍巍地閃動著。

她與他已經這樣親密了嗎?玄青二字,不是什麽人都能叫的。她也不是對什麽人都這樣親近。

當初阿音不肯叫他的表字,說“危行”二字如履薄冰,如踩刀刃,她不喜歡。但每次當著外人維護他時,她就會說“我們危行如何如何”。

這種時候謝容與就會在她身後笑得寵溺,無論受了什麽氣都能消了。

現如今,她與他對向而立,喊著玄青維護蕭宸,就如同把過去種在他心裏的那些柔情蜜意盡數剜去,鮮血淋漓地丟在了地上。

這就是他的報應嗎?

“勞煩隋統領把謝相請出去吧。”葉白榆說完便轉身離去。

隋末可算逮著機會群毆謝容與,直接揮刀砍去,“謝相得罪了!”

身後刀劍聲四起,葉白榆無動於衷,她知道謝容與死不了,受點傷罷了。

這“點”傷險些要了謝容與的命。

左荀見著浴血而歸的謝容與,驚得眼珠子差點兒掉了。

“你是站那讓人砍了嗎,誰能把你傷成這樣?”

謝容與一進軍帳就跌在了地上。他被隋末砍了數刀,他不是躲不開,是不想躲,皮肉傷能分散些許心痛,這樣他好過一些。

他生無可戀的樣子簡直嚇壞了左荀。謝容與三個字在南陵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他身若仙,智近妖,朝堂上能安亂象,戰場上能挽敗局,隻要他在,沒有安不了的心,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何曾有過這樣頹然的時候?

“你到底受了什麽刺激?”左荀把人從地上扶起來安放在榻上,一身的傷根本無從下手,“算了,我問也是白問,除了她誰還能傷你。”

他說著白問,又忍不住猜:“是不是那丫頭跟了蕭宸了?要我說你也是多餘找虐,都隨身帶進兵營了,能是一般的侍女嗎?人家一國之君,不是你這樣的傻子君子,心愛的女人在身邊,打死也忍不住啊。”

“我勸你啊,就趁早別去想,既然喜歡,何必在意這些,橫豎她就要來南陵了,咱們近水樓台,你也別揣著那點君子風度了,該睡……不是,該收了就收了,你堂堂南陵宰相,要個女質子在身邊誰能說什麽?”

“你要麽出去,要麽閉嘴。”謝容與絕情送客。

“誰愛管你!”左荀罵罵咧咧出了營帳。

但到底不能不管他,在帳外徘徊片刻又返回去,“算了算了,不跟傷員一般見識。”

葉白榆跪坐營帳,聽隋末大呼過癮。

“今日總算痛打了謝容與一頓,雖說有些勝之不武,但這不重要,本來咱也不是江湖中人,不講究那些個虛名,重要的是打傷了謝容與!”

“可惜還是叫他跑了,若今日能殺了他,咱北黎攻陷南陵指日可待!”

葉白榆笑了笑,“確實可喜可賀,但殺了他並不明智,南陵惱羞成怒,或許會殺了陸老將軍他們。”

“也是,該活捉他!”隋末頗為遺憾。

於圭瞥了眼葉白榆的神色,她雖笑著,但笑得過於理智,顯得刻意,就像是在壓抑一些心事。

她與南相是有何淵源嗎?

他忽然想起前幾日,葉白榆說動他“背叛”陛下的事。當時他隻顧著悲同身受,沒有細想,如今回想起來,她的神情亦是過於理智。

誠然她確實是為了北黎兵將,但也間接促成了如今的局麵。如果她與南相真有淵源,那是否證明,她是刻意要離開北黎,去南陵為質?

“阿榆……”

不等於圭想出個所以然,蕭宸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