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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帶著馬謖緩緩走進了廷尉大堂,入目所見,手持賬簿的吏曹文官們忙著各就其位,準備記錄接下來的審訊內容;而手持刑杖的衙役們則在忙著將戰犯曹操從大牢中提出來,押入大堂接受審訊。

馬謖最終還是跟過來了。他想看看梟雄的末路是什麽樣子的。

蔡邕拿他沒辦法,索性也就讓這個義子同行,讓他當了個貼身隨行。

“孟德啊孟德,希望老夫可以救下你……”蔡邕閉著眼睛,聽著大堂裏這些喧鬧的聲音,暗暗歎了口氣。

長安之敗的過程已經無需贅述,曹操要負全部責任。現在唯一不確定的是,曹操還有沒有辯解的餘地——準確來說是曹操能不能找到合理的脫罪理由,為自己減輕一些罪責,進而免除一死。

隻要不死,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否則,一切皆休!

不過,根據蔡邕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曹操想要減輕罪責的可能性太低了。因為後者當時是西征軍最高指揮官,且因為後者的強烈要求,軍中不設副將,隻有一堆偏將隨行,所以曹操現在就很難將全軍覆沒的罪責甩出去。

如何向朝廷說明這次大敗乃是天意如此,而非戰之罪,非主將之最,就成了此次廷審是否能脫罪的關鍵。

這一次慘敗,漢軍損失了五萬精銳騎兵與整個關中地區,還有大量的錢糧、輜重,並且一無所獲。

這結果慘烈到讓人難以接受,文武百官對此都有相當大的非議,這也讓當初力排眾議,提拔曹操為征西將軍的袁紹麵臨著非常嚴重的政治困境。為了能給朝廷和天下人一個合理的交代,第一責任人必將受到最嚴重的懲罰。

而且後果還不止這些。如果接下來袁紹不能力挽狂瀾,將西涼軍擊敗,收複關中地區的話,大將軍這個位子,他恐怕也無法繼續安穩的坐下去。

這也是世家控製朝堂的弊端之一,一切唯政績論。有政績,別說大將軍了,你住進皇宮裏把先帝的妃子睡幾個都沒事——反正先帝已經掛了;沒有政績,你就算是四世三公出身也不好使。

想著這些事,心事重重的蔡邕走到主審官的位子緩緩坐下,翻開記錄著此次戰敗過程的卷宗,粗略掃了一眼,閉上眼睛斟酌起來。

根據卷宗上麵的描述,此次西涼軍一共有十萬人馬,全是騎兵;而朝廷隻有五萬人馬,八成是騎兵。

十萬對五萬。

雙方兵力有著一倍的差距,敵眾我寡,是此次戰敗的主要原因之一;

丁原八部將率八千人馬臨陣反水是其二;

曹操指揮失誤,選擇出城與西涼軍野戰,則是其三。

當然,因為有第一和第二個原因在,曹操此次無論出城野戰與否,最終都很難守住長安城。

但守不住歸守不住,卻不代表一定會全軍覆沒。

也就是說,曹操丟城失地的罪責比較小一些,但全軍覆沒的罪責太大了,大到令人頭皮發麻。別說脫罪了,能保住全屍,不連累家人就算萬幸。

難!

太難了。

這時候,一名青衣小吏快步走了進來。

“蔡禦史,曹操帶到。”

聽到這句話,蔡邕回過神來,將卷宗合上,抬眼看向堂下。

馬謖也縮回腦袋,揉著發酸的脖頸,默默推演起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片刻後,三十四歲的曹操帶著枷鎖,在衙役的押送下,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發鬢散亂,胡須分叉,明亮的雙目中透著濃濃的不甘。

他上了大堂,就著枷鎖微微一拱手,望著高坐於堂上的長者蔡邕,一時間唏噓不已,不知道該說什麽。

蔡邕目視著這位才華橫溢的至交小友,半是無奈半是關懷地問道:“孟德,可有辯言乎?”

曹操嗬嗬一笑,有些賭氣地說:“蔡公何必多問,一切都按照本初的意思定罪就是。今既敗於賊寇,我無話可說,請速斬我頭!”

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操深知此次難有生路,隻求不連累家小。”

“唔,那倒不至於。”

蔡邕略帶愧疚地點了點頭,在他的理解裏,大將軍袁紹讓作為曹操至交好友的他來主審,一定帶著某些暗示。這個暗示就是,袁紹希望曹操活下來。

於是便說道:“孟德,事情還沒到最後一步,你不妨辯解一二,或有生機也未可知。”

聽見後麵這句話,曹操嗤之以鼻。生機?怎麽可能有?袁紹讓蔡邕來主審擺明了是要他曹某人死啊。

不但如此,袁紹甚至還要把他的死因歸咎到忠厚長者蔡邕身上。

陰險狠毒!翻臉無情!

如果這才是袁紹的真正麵目,那麽他鼓動何進誅殺十常侍,又鼓動何進召喚外兵進京的動機,以及十常侍每次都能“恰巧”得知何進最新動向的內幕,就值得思量一下了。

嘶~~

亂天下者,居然是他!

曹操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明白了這個原本在五六年後他才會想通的真相——低智的何進被袁紹攛掇著,操控著,一步步葬送了大漢江山。

看到曹操的反應,馬謖從蔡邕背後探出頭,給曹操比了個大拇指。

不得不說,人和人的政治覺悟真的不一樣。蔡邕雖然學富五車,卻根本就沒意識到這麽深遠的層次,他還在糾結著如何救下曹操。而曹操,在即將身死的時候,頓悟了一切陰謀詭計。

甚至,就連袁紹力排眾議把曹操提拔到征西將軍一職,都透著別的目的,若曹操贏了西涼軍,收複關中,最大的功勞是袁紹的;若曹操不能收複關中,或者失敗了,那最大的後果也由曹操承擔。

原時空裏,曹操一開始是非常痛恨何進的,曾說出“亂天下者,必何進也”這樣的狠話。但在建安元年(196年)八月擔任司空之後,曹操卻娶了何進的兒媳婦尹氏為妾,還收養尹氏的兒子,也就是何進的親孫子何晏,並非常寵愛。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看到袁紹雄據河北、得青州、吞並州、進逼幽州,威壓天下;再加上當時袁術也占據著豫州、淮南、江東(孫策當時還是袁術的屬下,197年2月袁術稱帝時才宣布脫離關係)等天下最肥沃的地方,讓曹操深刻認識到,袁家的人為推動才是大漢快速坍塌的主要原因。

畢竟,傻子都能看穿召喚外兵進京的弊端,袁紹沒理由看不出;更何況,袁紹還親自帶兵殺進皇宮,殺得宮內血流成河,在大漢帝國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無論出於什麽原因,當一個臣子敢於率兵衝進皇宮裏大殺特殺的時候,他心裏是絕對不會有一絲絲忠君愛國想法的。

“孟德,你真的不辯解一番嗎?”蔡邕望了望曹操,語氣裏有淡淡的遺憾,隨手拿起桌子上的卷宗晃了晃,“那老夫就要秉公處置了。”

曹操聽到他的話,臉色忽然一變。認罪這件事牽扯到朝堂上很多利害關係,連袁紹自己都要回避,這從其讓身為禦史的蔡邕來審理他就能看得出來。

——隻要他曹操認罪就死,這件事(長安大敗)就過去了,之後,袁紹還是大將軍,總攬朝政,威著於四海。

不,我不能讓袁本初得逞!

“賊兵勢大,我軍兵少,非戰之罪。”曹操昂起頭,一字一頓說道。

蔡邕隻是看著他,卻沒有說話,他知道曹操還有下文,也知道光這個理由不夠,遠遠不夠脫罪。

“西征失利,我難辭其咎,不過丁原八部將臨陣反水,原委至今未明,所以我希望朝廷查明此事後,再定我罪責。”

“這個……你且說說當日戰場上的詳細情況。”蔡邕猶豫了一下,決定聽一聽曹操的說辭。

曹操沒有要求朝廷立即赦免自己的死罪,隻是請求朝廷在調查清楚丁原八部將為何反水的原因後,再定他的罪。

如果朝廷答應了曹操的請求,那就給曹操提供了相當長的存活時間,用來操作脫罪一事,畢竟曹家也是有人脈和關係的。而且,隨著時間推移,新的戰事爆發,人們也會很快淡忘此次長安之敗。

於是曹操就將長安大敗以及丁原八部將臨陣反水的詳細情況講給蔡邕聽,末了又說:“八部將偏偏挑在兩軍對陣時反水,我覺得其中大有蹊蹺,請問蔡公,當時洛陽城內發生了什麽事嗎?”

蔡邕聽到這句話,不禁把眉頭皺了起來,捋著頜下長須,半晌沒有說話。他在猶豫著應該怎麽說。

當時朝廷的確發生了一些與丁原麾下部將有關的事件。一部分官員認為,呂布在謀害丁原時曾說“願從者留下,不願從者自去”,這些將領(八部將)既然沒有阻止呂布逞凶,也沒有四散而去,那就與呂布一樣屬於反賊,不可委以重用。

即使現在已經對他們委以了重用,也應該把八部將的家眷統統抓起來,集中看押,以免他們在對西涼軍作戰的時候反水。

這個提議很快就被袁紹通過了,於是八部將的家眷全部被抓了起來。朝廷在得知八部將反水之後,已經將他們的家眷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蔡邕思索的是,把八部將家眷抓起來的舉動和八部將反水有沒有直接關係?他並不擅長打仗,不太清楚這其中的原委。

正常來說,得知家眷被控製了,八部將應該更加賣力拚殺才對啊,怎麽會選擇魚死網破呢?

曹操看出了蔡邕的躊躇,直接躬身行禮道:“還望蔡公直言相告。”

蔡邕將那幾天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而後將自己的分析也說了出來,“孟德,你說他們有沒有可能是擔憂朝廷在平定西涼軍後秋後算賬,所以才反水的?”

“……”

曹操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他壓抑住自己的憤怒,語氣低沉的問:“蔡公可知,是誰人首倡此議?”

“唔……好像是禦史陳琳,又好像是議郎許攸,老夫有些記不清了。”

“煩請蔡公向陛下直言此事,並一定要將這件事查清,否則我曹操死不瞑目!”

說完這些,他別有深意地看了馬謖一眼,又補充了一句:“蔡公,您也不想我被奸人所害吧。”

“老夫一定盡力,盡力。”

曹操連忙雙手捧住枷鎖,低頭跪了下去,深深地對蔡邕行了個大禮,然後在衙役們的押送下走出大堂,回轉大牢。

曹操走後,馬謖從蔡邕背後閃出來,說道:“義父,我想去大牢裏看看曹孟德。”

蔡邕一怔,上下審視了一番馬謖,斥道:“豎子,又要作何妖?”

“我去幫義父問一問西涼軍的情況,這些關鍵問題,剛才義父並沒有問。而我聽說西涼軍主帥韓遂中新添了一員義子,身高九尺,威猛異常。”

豎子是在教老夫做事?

蔡邕老眼一瞪,吹著胡子道:“那又如何?”

“我懷疑那人是呂布!”馬謖不慌不忙說道:“若能獲知西涼軍中詳情,或許對曹操脫罪有很大幫助,至少也能保下他一條命。”

想了想,馬謖又理直氣壯補充道:“義父也不想曹操被砍頭吧?”

聽見這話,蔡邕的右手顫抖了起來,忍了幾忍,才勉強忍住沒有一巴掌呼到這個義子臉上。

這個逆子,居然敢要挾他!

翅膀硬了啊。

瞅著個頭比自己高很多的馬謖,蔡邕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時候他也經常挨父親的打。突然有一天,父親就再也不打他了。一開始他納悶了很久,還以為是自己的所作所為符合了父親的期望。

直到有一天,他聽見父親跟母親抱怨“臭小子長得這麽快,都比老子我還高了。不打他吧,我心裏不順暢;打他吧,萬一他要是還手怎麽辦?老子要是讓兒子打了,傳出去多丟人啊”

於是蔡邕就明白了自己不再挨打的真相,一如今天,此時此刻。

他控製住顫抖的手,從小吏手中拿過一個探視令牌,丟到了馬謖麵前的地上。

然後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馬謖其實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但沒想到最終什麽都沒發生。他美滋滋的撿起探視令,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朝廷尉大牢走去。

他從曹操的眼神裏,看到了複仇的火焰。

他要拯救曹操。

不為什麽國家大義,不為拯救天下寡婦,就是單純的看袁紹不順眼。

曹操回到廷尉大牢後,立刻被押送到了防守最嚴密的牢房裏。這裏通常關押的都是觸犯了軍法的將領,所以環境比起普通牢房要好很多:牢房麵積也很大,窗戶通風良好,上午的時候還有陽光射進來,因此非常幹淨整潔。

唯一有些尷尬的是,整個大牢裏就曹操一個犯人——幾個月前先帝劉宏駕崩,少帝劉辮登基,大赦天下,牢房裏的死囚都被放出去了。

馬謖並沒有來過廷尉大牢,因此牢頭對這位年紀輕的過份的探視者表現出了強烈好奇心,他仔細查驗過馬謖手中的探視令牌,發現沒有問題後,這才放前者入內。

等馬謖的身形消失在門內,牢頭立刻對走過來的典獄長說道:“大人,他會不會是曹操的兄弟或兒子?天牢裏有規定,死刑犯羈押期間,親屬不得探視……咱們不會被治罪吧,我好害怕……”

典獄長抬手就給了牢頭一個大蓋帽,把他腦袋上的帽子都扇飛了,沒好氣斥道:“什麽亂七八糟的?這是蔡邕蔡公的公子,今年才八歲!他曹操那麽矮,能生出來這麽高的兒子嘛!”

“嘶~他就是單槍匹馬誅殺董卓的那個英雄,赤帝轉世的蔡謖?!”

典獄長又一個大蓋帽扇過來,“住口!休要饒舌!這話能亂說嗎?你特娘的是不是想害死蔡公的公子?!”

牢頭顧不得整理被打亂的發型,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一邊猛點頭,一邊從手指縫隙裏吐出幾個字,“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