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三敲秦宓
秦宓與郭嘉的關係其實十分微妙,友情談不上,恩情也談不上,郭嘉對秦宓有招攬之意,秦宓卻對郭嘉有防範之心,郭嘉沒有資格對士族豪族禮賢下士,秦宓一身才華也非投身郭嘉帳下才有施展的機會。
身處益州士族與郭嘉軍閥博弈漩渦中的秦宓卻是一個關鍵人物,因為秦宓年少成名,是益州士族年青一代的表率,郭嘉向他拋出過橄欖枝,其目的,秦宓也在事後靜思洞悉了郭嘉的意圖。
郭嘉是想要以秦宓為首的益州年輕一輩才士投效他!
換言之,郭嘉不在乎那些已出仕握有權柄的益州士族,遲早都會剝奪他們手中權力,至於生死性命,那倒不重要。
正因秦宓少年成名的名望,才有機會進入郭嘉的馬車,當麵向郭嘉為秦家求情,否則,郭嘉會大發善心與他白費唇舌?換一個秦家的窩囊蛋來攔路,郭嘉恐怕直接就下令拉到野地裏砍了。
馬車內郭嘉帶著溫和的表情,借著窗口的日光翻看竹簡,神態悠然。
跪坐在郭嘉麵前的秦宓卻汗如雨下,不斷揚起袖子擦拭額頭冷汗,數度張口欲言,卻又難以啟齒,心神不寧。
秦家做了什麽?
盡管郭嘉不是君王,但也不會容忍造反這種事情,帝國律法,造反是要夷三族,郭嘉就算開恩,少一族兩族可以,但秦家本族,肯定不容放過。
父族母族妻族,單是父族這一條,秦家就滿門不留了!
秦宓隻想著來求情,可話到嘴邊,似乎真的說不出口。
如果郭嘉連造反都能容忍的話,那他還有何威信?治下不滿他的人還會忌憚什麽?反正造反的後果也沒那麽嚴重,何必顧慮?
這一下,秦宓真是心神大震,能言善辯也啞口無言。
但是秦宓轉念又一想,郭嘉肯見他,必然有道理,因為郭嘉不屑奚落貶低他,秦家咎由自取已成定局,郭嘉抨擊嘲諷秦宓未免顯得小肚雞腸了些。
這個道理就是郭嘉想招攬他,郭嘉是君主,為人君者,不是靠武力,不是靠謀略,最重要的是知人善任,郭嘉不缺萬夫不當之勇的武將,也不缺決勝千裏之外的謀臣,但是郭嘉還是缺人才,缺名望。
他是天下人眼中的反賊,人人得而誅之,漢王朝綿延四百餘年,福澤恩厚,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郭嘉要在亂世立足,單靠武力統治完全不行,必須要收攬天下人心,民心郭嘉自己去收,可才士之心,郭嘉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招攬秦宓是樹立給天下有才之士的榜樣。
表情溫和的郭嘉實際內心倒有幾分欣喜,他要完全統治益州,除了拔除隱患外,還必須招賢納士,秦宓身份敏感,縱然有投效之心,可也不會光明正大來投,現在,秦家造反,卻給了郭嘉一個機會。
放下竹木簡,郭嘉抬起目光望向秦宓,此時秦宓已經表情沉靜下來,對於郭嘉的問題,默不作聲,秦家所為,他已難開口求情,現在隻等郭嘉提出條件罷了。
“子勑,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大伯二伯造反,你是否參與其中?”
參與造反不一定要舉著刀槍赤膊上陣才是,幕後策劃也算出工出力。
秦宓俯身一拜,並不抬頭,輕聲道:“罪民知道家中長輩暗中有謀劃,但具體事宜,並不知情,他們舉兵要造反時,罪民隻能勸住家父並不協助,請大將軍治罪。”
拿起竹木簡又敲了秦宓的肩膀一下,郭嘉待他起身後才點頭道:“子勑兩不相幫也在情理之中,你亦非秦家主人,大事無權決斷,我不怪你。子勑,我問你,如果我僅將你大伯二伯一係秦家血脈斬斷,留下你父以及秦家並未參與造反的宗親,你是否會恨我?”
秦宓臉上浮現出激動的喜色,又是伏地一拜,顫聲道:“多謝大將軍開恩!多謝大將軍開恩!大將軍手下留情,宓感激不盡,不敢生恨。”
秦家宗族內子嗣旺盛,按律法若是夷三族,秦家至少數百口人命都難逃一死。
在秦宓還未抬起頭時,郭嘉卻又問道:“那麽,子勑,我若招你來益州府做官,你可願意?”
這有點兒挾恩圖報的意思了,秦宓抬了一半的腦袋又垂了下去,惶恐道:“大將軍,我秦家犯上作亂,宓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承大將軍厚恩,請讓宓隱居避世,孤老一生吧。”
這種推脫的話,恐怕也隻有秦宓敢在郭嘉麵前說出來了,一番好意他也不領情,郭嘉知道秦宓不願為他效勞至少有兩個原因,秦家作亂,秦宓出仕,他會麵對天下士族口誅筆伐,認為他秦宓屈服**威以身事賊,再者秦宓出身益州士族,郭嘉麾下謀臣即便是甄家兄弟,也不過半官半商,就出身而言,秦宓恐怕很難和眾。
第三次用竹簡敲了敲秦宓的肩膀,待秦宓麵帶惶恐之色地直起腰杆後,郭嘉收起笑容,平靜地問道:“子勑,我殺秦家兩脈,而留餘眾,其中風險與壓力,你應該清楚吧?”
風險就是有人會繼續作亂,壓力就是郭嘉麾下謀臣武將必然不同意他這麽做,斬除後患威懾他人才是一個君主此刻應做的決斷。
秦宓默然地點點頭,他也知道郭嘉這麽做的後果必定引發新一輪叛亂的發生,但是郭嘉這麽做的原因,秦宓卻也知道,招攬。
可是,郭嘉卻表情淡淡地問道:“子勑,我若滅秦家於公於私都不會有人反對,但我偏偏隻誅首惡一脈,為何?難道你認為你秦宓夠資格讓我網開一麵嗎?”
秦宓表情一愣,本來清醒的腦子忽然又迷糊了,如果郭嘉不是為了招攬他,又為什麽呢?
郭嘉冷淡一笑,道:“子勑,此次叛亂,你眼中隻看到了益州士族豪族即將大難臨頭,可是否看到了益州百姓飽受無妄之災?你隻看到了秦家兩脈骨血斷流息止,是否看到了千千萬萬被你秦家煽動作亂的百姓家破人亡?你以為我郭嘉施恩圖報隻是想讓你為我所用嗎?你秦家作孽禍及蒼生,身為秦家子孫,難道你隻肯為自家而屈膝,不肯為百姓而贖罪?從前,我不強求你出仕為官,現在,我請你來做官,是希望你能替秦家還清欠下百姓的血債!”
秦宓滿目錯愕,掙紮之色浮在斯文俊郎的麵孔上。
此次作亂,單是廣漢郡就有一萬餘民兵參與其中,死傷無數,這些人也都有父有母,有兒有女,隻不過並非在籍人口罷了,但卻都是活生生的人,飽受剝削的窘境已非平常百姓能夠容忍,如今卻又有血光之災,將來的日子,更加難以為繼。
郭嘉是軍閥不假,但他始終對百姓心存憐憫,既不加重稅賦,也無強征兵丁,地方大權交給益州士族暫管,百姓過得好不好,郭嘉無功勞,肯定也沒有過失,但是一場叛亂,的的確確是益州士族與望族掀起的,百姓遭難,過失全在士族望族這裏。
郭嘉見他露出悔恨之色,沉聲道:“軍閥相爭,攻伐殺戮,流血犧牲,我都不在乎,因為這是戰爭,各地軍閥擴軍增兵,也都是招募勇士,當他們加入軍隊那一刻,就應該有馬革裹屍的覺悟。但是百姓不同啊,他們硬是被卷入戰場之中,子勑,你能容忍嗎?難道我讓你為官替我造福一方百姓,也有錯嗎?倘若有一天,我郭嘉兵敗如山倒,被其他梟雄取而代之,你秦宓可以歸降新主,繼續為官,這是我郭嘉對你的要求,因為你秦宓是國士之材,你做官,能夠造福蒼生!”
郭嘉的話如同洪鍾震人心田,秦宓滿麵震撼,眼眶濕潤,朝郭嘉俯身拜下,哽咽道:“宓願為大將軍效犬馬之勞,為大將軍匡扶天下盡一份綿薄之力。”
什麽名望,什麽顏麵,都已經不重要了,秦宓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又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
天下士族會罵他秦宓無君無父,益州秦家會罵他不肖子孫,哪怕是死後,或許都會有人詬病他是漢賊幫凶。
可這一切,都比不上秦宓想要為秦家贖罪,為蒼生謀福,為郭嘉匡扶天下的赤子之心。
伸手將秦宓扶了起來,在秦宓擦拭眼角淚珠之時,郭嘉卻輕笑道:“子勑啊,我知你有才華,可我用人,必須服眾,因此,我要用你,還得考考你的才學。”
秦宓麵色一變,朝郭嘉拱手道:“請主公出題。”
一聲主公,讓郭嘉的心充滿了歡愉,荊州之敗的陰霾一掃而空!
郭嘉卻神秘地搖搖頭道:“此處就你我二人,我就算出題,你答上來又如何?嗬嗬,你先返回家中,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派人親自去請你到成都,到時候麵對考題,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秦宓不知道郭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也不問,當即正色道:“宓定不辜負主公厚望。”
當秦宓行禮告退出了馬車後,郭嘉再拿起竹簡翻閱時,都情不自禁帶上了笑意。
很久以後,郭嘉今日用竹簡三次敲打秦宓肩膀的事跡,也成了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