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崖寒潭,水深刺骨。

虞娘在水中起起伏伏,睜著朦朧的雙眼看著岸上的後娘周氏,腦袋裏莫名的想起秋天李子酸牙的滋味。

後院的李花一開一謝十二回,虞娘今年也已經十二歲了,她爹醃得一手好酸李,但她今年怕是吃不到了。

虞娘的靈與肉似乎分離開來,就像她腦袋裏殘存著對食物的眷戀,而她的肉體還在下意識的掙紮,她睜開的雙眼正透過潭水看著後娘模糊又猙獰的麵容,那雙細竹竿兒一般的雙手死死摳著後娘的手腕,企圖解放被後娘往水裏使勁按的脖子。

周氏的袖子和衣擺都被青崖譚的水沁濕了,但她的心比這深不見底的潭水更寒更冷,她咬牙切齒的道:“快點!快點!”

如她所願,虞娘很快就停止了掙紮,她整個人泡在水裏,死後如生前那般困惑、絕望的望著她的後娘,周氏猛的抽了口氣,手一鬆,虞娘就緩緩的沉了下去,水淹過她臉龐,她越沉越深,直到消失。

周氏驚慌的抽回自己的手,她的手上都是水,白皙的腕子被抓出了血痕,紅白分明得很是刺眼。

“賤丫頭!”周氏雖然又怕又惱,卻沒有悔意,她感到被虞娘抓痛了,更罵道:“你跑!你跑呀!早該跟你死鬼娘一起去了!偏要髒了老娘的手,賤貨!”

這女人嫁給虞娘的爹三年,起先還對虞娘佯裝幾分笑臉,可是隨著時間愈久,肚子裏的心思不由浮上了麵,尤其是去年生了小寶,更覺得這拖油瓶礙眼,但凡她爹不在家便非打即罵,偏偏隻打小衣裏頭的位置,不肯上臉,小女兒家已有些知曉事情,那些傷痕的位置哪肯給爹看到,故而一直白白受著欺淩。

這一回,虞娘給周氏換被褥的時候不小心摔碎了她忘在枕頭下的玉鐲子,正被周氏看到了,虞娘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連忙奪門而逃,卻沒想,她這一跑,小命都交代了下來。

周氏抬頭望了望天色又低頭看了看打濕的衣裳,轉身匆匆回家,她要趕在晌午虞娘的爹回家之前換好衣裳做好飯,再裝作無事人一般。

周氏離去後,水潭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仍舊那麽波瀾不起,靜靜幽幽。

日頭東起西落,今日似乎尤為漫長,轉眼前紅霞滿天,一隻狸貓跑到水潭邊喝水,正喝著,突然仰起頭往天上看了看,然後轉身鑽進草叢裏不見了。

與此同時,山林中的野鳥猶如瘋了一般,一大片成群結隊的飛了出來,宛若一大團鋪天蓋地的烏雲一般,飛往別處。

不止是野獸、飛鳥,青崖潭裏的魚兒也紛紛從水中躍起躍入,濺起一小朵一小朵的水花。

這些異像因為發生在野外,故而未能引人察覺,動物對危險有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尤在萬物之靈的人類之上。

不一會兒林子裏就安靜了下來,既無飛鳥也無走獸,連水潭裏的魚兒也遊走了。

突然,山林裏傳出一陣似野獸的嘶吼,其聲嘯厲,十分可怖怪異,卻又是聽不出是什麽野獸,夾在野獸的嘶吼聲中,另不時有衣袖風動及劈啪的炸裂聲傳來。

緊接著,林子裏現出了兩道身影,一黑一白相互糾纏,奇怪的是看上去分明是兩道人形,那麽剛剛的野獸嘶吼,是從何而出的呢?

那黑影被白影拋出的一物打中,滾出了林子,正好滾在了水潭邊。

那白影也跟了出來,白影對那黑影道:“你這邪魔孽障,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方才有此修為,竟然還妄想修成屍仙,未免太過狂妄,看貧道今日不了結了你!”

原來那白影乃是一個鶴發白袍的老道士,一手握著三尺桃木劍,一手捏著黃色的符紙,他對著那黑影將手中符紙一拋,輕飄飄的符紙就向黑影飛了出去,半途突然一爆,變成一團火球。

那黑影抬起頭來,隻見他麵目煞白,嘴唇發烏,盯著火球的那雙眼睛黑中透紅,看上去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黑影看到火符,隨即一聲嘶吼,就地一滾,妄想躲開火符,可是仍然被引燃了衣角,瞬間燒了起來。

這世間,總有一些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異事,有些流傳開來,種種不可思議之處令人稱奇,還有一些被以訛傳訛,又被一幹自譽為能人智士之流堪破,被貶得愚不可及,故而膽小者越來越畏懼,不懼者越來越狂妄。

而今時今地,這山野處水潭邊的這黑影,實乃可能是尋常人一輩子都不會遇到之物——上魁僵屍。

僵屍乃三界六道外之物,不在輪回、不受束縛,生前也與普通人無異,隻是死後受到環境等因素影響死而不僵,怪力無窮又天性嗜血,大部分的僵屍僅僅靠著本能和生前的殘念行動,屬於低等物種,與禽獸無異。

然另有一些僵屍,不但有思維和感知能力,還有一定的自控能力,此類雖然也是僵屍,但脫離了低等範疇,可謂之屍妖。

僵屍如果存活得越久,吸食-精-血越多,那麽生前為人時的記憶、思維、感知也會慢慢恢複,也能修成屍妖,而上魁僵屍,則是屍妖中道行最高深者,傳說上魁僵屍離屍仙隻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也是最難跨越的一步。

一千個屍妖中,隻得一個上魁僵屍,一千個上魁僵屍中,也怕修不出一個屍仙。

故而上魁僵屍,也被稱為王者僵屍,難怪飛鳥散盡、走獸奔走,原來乃是為了躲避這個人間魔障。

這個難得一見的上魁僵屍被道士的火符打中,情況十分不妙,僵屍最忌火,上魁也不例外,尤其是這道士的修為高深,若是被他的符火燒成灰,便是僵屍的自愈能力再厲害,也無法重生。

也是冥冥中注定,兩人交戰之地從林子轉到了水潭邊,已經燒成大火球的上魁縱身一躍,就跳進了水潭之中。

這下,老道可急壞了,氣急敗壞的道:“哎呀,可惡,不能讓他水遁!”

這水潭是活水,上接山澗,下通小溪,因之前山裏下雨曾發過水,故而小溪被衝開成了一道水溝,若是上魁伏在水底水遁,那可就糟了。

上魁固然狡詐,可那道士非比尋常,乃是茅山正統地修派掌門人玉仙真人,他追蹤這隻上魁已久,又如何甘心看他脫逃,隻見他從腰間的大口袋中掏出一把符紙,口中念念有詞,以桃木劍刺穿,然後甩了出去,施了一個八門困龍咒。

那些看似輕飄飄的符紙落入水中,竟然沒有被流水衝走,而是如石沉入水一樣,一下子沉在了水底,可謂奇哉!

玉仙真人冷笑,捏了一個手訣往水中一彈,八門困龍咒即刻生成,堵住了下遊的逃生之路,這隻上魁可逃不了了罷!

果不其然,上魁在水下強衝了一輪,仍是衝不出去,知道今天遇到了克星,怕是在劫難逃了,心中生出一股悲憤之情。

世上之物,本就是一物降一物,既有六道之外的僵屍,便有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修道之人,便如日出日落,花開花敗,一枯一榮,凡事皆有生死定數。

上魁也明白這個道理,隻悲憤的是,既然世不容它,又為何成就了它,人為萬物之靈,木為萬物之精、獸為萬物之魄,那麽僵屍算什麽?一旦為僵屍,生以血為食,死後神魂俱滅,連輪回的資格都沒有,可歸根到底,難道是他自己願意變成僵屍的麽?

上魁越想越悲憤,衝水裏鑽了出來,半身露在外麵,半身站在水中,麵目猙獰的對玉仙真人道:“老牛鼻,你追了我半年,我到底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你非要害我形神俱滅才甘心。”

不知道是因為他是僵屍的原因,還是因為已久不與人說話的原因,他的聲音嘶悶怪異,就像一隻破鑼藏在鼓裏發出聲響一般。

玉仙真人這輩子收服的山精鬼怪多不勝數,見到僵屍說話,也不驚異,冷淡道:“你本就不該出現在世上……”

玉仙真人說到這裏,突然雙目一瞪,怒視著這隻上魁!

原來他看到上魁僵屍周圍的潭水變了顏色,變成了深紅色!

這隻上魁僵屍在之前的交戰中受了傷,又被符火燒了一遍,再在八門困龍咒裏撞了一輪,已精疲力竭,在劫難逃了,可它仍不甘心,怨天怨地,徒生一股極強的報複心,打算釀成禍事以泄憤,所以剛剛才跟玉仙真人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實際上卻偷偷將自己的僵屍血從傷口逼入水中。

僵屍血最毒,一般人沾染上了會中屍毒,如遇有造化的,哼哼,則會變成僵屍。這老牛鼻不是喜歡除魔衛道麽,到時候疫情四起,死傷無數,看他如何搞定!

“孽障!”玉仙真人見上魁死不悔改,怒斥一聲,一手抬起桃木劍,割破另一隻手的指尖,用血在劍身上染紅了一道血痕。

他口中念念有詞,將桃木劍刺了出去,桃木劍脫手飛出,直刺上魁的眉心,上魁急忙揮手阻擋,卻被劍上的血咒彈開,飛劍就這樣刺穿了他的眉骨,破了他的腦殼,上魁倒在水中立時死去了。

玉仙真人殺了上魁,躍入水中將它撈起來往岸上一丟,可是此時僵屍血早就在水中擴散開來,隨流水衝走了。

玉仙真人仗著有深厚的修為護體,入水不懼,但普通人卻扛不住這股毒性,一旦屍毒蔓延,又不知會釀成多少慘劇,他想到可能的後果,心生憐憫,忙拿出一些符,串在桃木劍上,用桃木劍憑空做法,他對著潭水揮劍,四周風起雲湧,突然刮起大風,而風眼越來越小越來越勁,最後他控製風眼吸出了紅色的潭水!

禦風術!這就是茅山八絕之一的禦風術!玉仙真人不愧是茅山百年來的奇才,竟然能臨危想到以禦風術製造“龍吸水”的應變之法。

可惜的是水流得太快,隻吸出了部分血水,更多的血溶於水後被衝走了。那隻上魁剛烈,又對玉仙真人恨極,抱著必死之心逼出了身體裏大部分的屍血,玉仙真人已經盡了全力,如果真的釀出禍事,那也是天意不可違了。

玉仙真人望了望已經漸漸變得幹淨的潭水,搖頭苦歎。

他上岸焚化了上魁僵屍,又找來了工具翻動泥土,將染了僵屍血的泥土填進了土裏,確保無恙之後絕塵而去,而等他離開的時候,月亮高掛,滿天星光,青崖潭仿佛又回複了平靜。

青崖寒潭,水深刺骨,流水緩緩,若輕歌婉唱,如果有人能聽到風和葉的歎息,會聽到那是一曲少女的挽歌。

少女的衣裳柔軟浮**,她的頭發宛若海藻般漂亮,是誰擰斷了她溫柔的頸項,是誰將她流放?

宛若聽到了遠久的呼喚,幽深的潭低,虞娘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