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大悲大慟之後,一切還在繼續,日子沒有像斷紙的殘卷那樣就此打住,隻有虞娘陷入了低迷的沉默,不管陳挽風怎麽哄她都不肯多說一句話。
魏惜金邀請所有人去屍王城做客,扇子姑娘現在徹底的無親無故了,一紙婚約的魏惜金就成了她最親的人,她將隨魏惜金同去屍王城,然後在那裏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此後,與他共掌屍王城。
謝燕九勢必也要回去一趟,他已經履行了約定,謝燕舞當還他一枚轉生丹,不過看起來這一次燕舞失算了,真不知道等她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城主帶回一位未婚妻會是什麽表情,雖然她是他的妹妹,可魏惜金才不是他理想的妹夫,他對此事抱著幸災樂禍看好戲的心情。
陳挽風和虞娘也決定去屍王城,那個傳說中僵屍與活人可以並存的城,他們怎麽樣也該去見識一番,尤其魏惜金邀請他們去參加婚禮,有免費的酒肉和鮮血供應的地方,誰又會錯過呢。
不過謝燕九說的話,還是給陳挽風心裏帶來了一片陰雲,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他再看魏城主,總覺得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
此人家財萬貫,風姿翩翩,為人又謙遜有禮,相處起來令人如沐春風,不知覺就贏得了人的信賴,但正是這種完美,讓人完全猜測不到他內心的想法,他說的每句話都是情理之中最合適的,做的每件事都是所有選擇中最正確的,即便他的終身大事……誰都看得出來這不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但他依然做了為人稱道的選擇,可想而知,此事傳揚出去,他將贏得多少欽佩。
那一日,魏城主一行人至半途,屍王城眾人因收到飛鴿傳書,備齊車馬物資趕到飛峽穀來相迎,出動先行者數十人、城中各領事、統領、總管數十人、侍從侍女數十人,車馬排成浩浩長隊,這些人不僅帶來了華麗寬大的寶馬香車,還準備好了柔軟幹燥的衣物、佳肴美酒、笛管琴棋,甚至連城主沒看完的書卷也一並帶了出來。
這陣仗看的陳挽風等人咋舌,心忖,約莫皇帝出行也就這樣的派頭了吧。
謝燕九見謝燕舞也出現在了迎接的隊伍之中,他這妹子頗有手段,身上的傷勢已經好得看不出來了,正站在侍女之首,眼睛盯著魏惜金身邊的扇子姑娘看,她打量了一會兒又發現謝燕九也在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便垂了垂眼,不動聲色。
因魏惜金的傳書中將婚約之事提及了,所以城中人也準備了接待女子的用物,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對未來的城主夫人都很感興趣,並不獨謝燕舞一個,當眾人看到魏惜金身邊的扇子姑娘之後,見她臉若圓盤,骨架寬大,一身勁裝,長發束冠,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雖然礙於城主不敢竊竊私語,心中還是默默感到惋惜。
扇子看上去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實則內心忐忑不安,幸而魏惜金始終站在她身邊,身體力行的向所有人證明她的地位,並親自送她上馬車,過問她的吃住飲食安排。
其餘人等見狀,心知這婚事是定了,也無可奈何。
比起受人挑剔的扇子姑娘,謝燕九、陳挽風和虞娘可算是自在多了,他們作為城主的上賓受到了十分殷勤的對待,不僅單獨為他們騰出了一輛馬車,還為他們提供了清水擦洗身體,華衣美服換掉滿是風塵的舊衣,以及可口酒菜和單獨給虞娘準備的新鮮鹿血。
甚至還有人問他們,路上需不需要聽琴女彈奏解悶。
現在他們總算知道為什麽這個隊伍會這麽龐大了,因為他們簡直是將能夠準備的東西全部準備好了,將歸途變成了一種奢侈安逸的享受。
此間樂,不圖歸矣。
夜晚,一行百餘人在野地安營紮寨,搭帳篷的搭帳篷,生火的生火、造飯的造飯,安置車馬的安置車馬,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吃過晚飯之後,謝行九說要出去走走消食,便自去了。
虞娘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身上風塵仆仆,頭發打結了也懶得梳理,陳挽風見了,便去外麵要來冷水和軟布,將水盆端到她麵前,給她擰了濕布洗臉、擦手,複而又散了她的頭發給她一下一下慢慢的梳順。
正梳著,魏惜金來了,帳篷的門簾沒有關,他看到陳挽風給虞娘梳頭,微微一笑,道:“你們感情真好。”
陳挽風見了他,連忙請他進來坐,就手給虞娘綁了一個簡單的辮子後,他便和魏惜金攀談起來。
魏惜金問虞娘是不是他妹妹,陳挽風說不是。魏惜金又問他們是怎麽認識的,虞娘成屍多久了。
陳挽風牢記謝燕九的忠告,可魏惜金是主人,他們是客人,主人問話,做客的焉有不回答,便大約的將虞娘的身世說了一遍,惹得魏惜金一陣唏噓。
他們正說著話,外麵有人來報,說袁姑娘那邊出了狀況。
魏惜金起身告辭,去了扇子住的帳篷才發現,原來是侍女們打了水要侍奉扇子洗澡,可扇子不習慣當著這麽多人寬衣解帶,於是侍女們就退出去了,等扇子洗完澡之後發現換洗的幹淨衣服並沒有拿來,而她的舊衣服擱在一旁的矮凳上,給澡桶裏濺出的水打濕了,她喊了半天沒人進來搭理,隻好穿上了濕乎乎的髒衣服出來。
魏惜金一進帳篷的就發現侍女們都匍匐在地上,扇子則穿著濕衣服站在她們麵前,扇子大約沒想到他來,結結巴巴的向他解釋了經過,他便問侍女為何慢待扇子。
那些侍女的說辭,和扇子又不一樣,她們說扇子將她們趕了出去,她們一直守在外麵並未聽到傳喚,而且換洗的衣物也早已經拿進來了,還將衣物找了出來,扇子再一看,衣裳果然是早就拿進來了,隻是放在**,叫垂下的帳簾擋住了而已。
扇子回想剛才的情況,她一開始並沒有指責的意思,可她一開口侍女們就都跪下了,再多問幾句,魏惜金就進來了,她暗暗心驚,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太像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欺負這些侍女了。
扇子隻是不諳人情世故,但又不傻,頓時明白自己被人陷害了,事情雖然是小事,可是“未來城主夫人氣量狹小,第一天就給侍女們下馬威”這種話傳出去,一定有損她的名聲,而且魏惜金也會誤會她是挑剔又善妒女子。
現在解釋也沒用,隻會越描越黑,扇子求助的看向魏惜金,魏惜金沒有責怪任何人,隻叫侍女們起來,讓她們到屏風後為扇子整理並換上幹淨的衣服。然後他出到帳篷外,叫人喊來謝燕舞。
魏惜金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心知這次是侍女們聯合起來捉弄了扇子,隻是不好在第一天就給她樹敵,而謝燕舞是他身邊得力的侍女,做事十分周到,在侍女中也有威信,他便要謝燕舞來負責照顧扇子。
謝燕舞與謝燕九匆匆一會,方才回來就趕了過來,她愛慕魏惜金,心裏不大願意受命,而且侍女們個個偏心城主,看不起扇子,這次的事情她既知道也默許了,可魏惜金的命令她不能違抗,隻好應下了。
魏惜金點點頭,淡淡道:“以後扇子這邊的事以你為首,切記這樣的事情再不能發生,否則我便唯你是問。”
謝燕舞心下一黯,口稱喏。
魏惜金轉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事,留步問道:“與我同行的人中有個青年人,姓謝名燕九,名字與你相類,你可認識?”
謝燕舞正月初五出生,原名謝燕五,與謝燕九的名字一脈相承,隻因她是女子,小時候家人將“五”改成了“舞”。
謝燕舞聞言心裏一慌,她剛剛與謝燕九相會,將轉生丹交給了他,現在聽到城主問起,心裏不免害怕,怕城主察覺了什麽,所以故意試探她,於是低頭沉默了許久,好半晌才說了實話:“他是家兄。”
她這麽遲疑,顯然不願多說,魏惜金打量了她片刻,最後點點頭,道:“嗯,我知道了,你進去吧。”說完就離開了。
帳篷裏麵的扇子換好了衣裳,見謝燕舞進來了,又聽說她原先是魏惜金身邊的侍女,現在特地指派來服侍她,便不敢慢待,與她客氣了幾句,暗暗仔細將她打量,心歎,惜金果然沒有騙我,這些姑娘個個比我好看,尤其這個燕舞,當真是眉眼如畫,清麗可人。
扇子羨慕這些姑娘生得秀美可愛,暗自慚愧,但她心胸磊落,不光沒有嫉妒生恨,反而覺得她們不爽自己當城主夫人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了——這麽好的城主,卻配一個連她們都比不過的女子,這不是挺叫人不平的麽。
不過扇子又心想,惜金生在美人窩裏,卻願意娶沒有美貌的我,可見他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我若嫁他,必要賢惠起來,免除他的後顧之憂,讓他安心操持城中事務才對。
這樣想著,她更小心謹慎了,對謝燕舞以禮相待,待到入睡還要拉著她的手談心,謝燕舞雖然心底也不喜歡扇子,可城主既然派她來服侍,那麽出了任何狀況都會唯她是問,隻好細細的說些城中之事,囑她認真記下,免得日後鬧了笑話,城主怪罪在她身上。
這件事若是傳進了謝燕九的耳裏,不知暗自又要譏笑多久,謝燕九今天與妹妹相會之時,不光拿走了轉生丹,還再度勸她跟自己走,說反正她也沒指望了,依然被謝燕舞拒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謝燕九無奈的將轉生丹放在了衣兜裏,心中生出一股煩躁之意,不為別的,而是他也到了要跟陳挽風和虞娘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謝燕九找上陳挽風和虞娘的目的在於混入屍王城尋找妹妹,現在妹妹也找到了,轉生丹也拿到手了,這個臨時的團夥也就到了解散的時候,畢竟他跟他們不同,他還有許多事要做。
這幾個月的相處,讓他很愉快,甚至有種宛若重生之感,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走過的路以及將要走下去的路,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種人,可以有朋友,可以值得信任。
謝燕九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心情越來越不舍,他已經快走到和陳挽風的帳篷前了,然後他突然停了下來,站在一棵樹後,看著陳挽風端著水盆出來倒水,而虞娘站在門口默默的看著他。
他就一直站在那裏觀望,心裏想,這個小子什麽時候才能懂那個僵屍少女的心思,而那個僵屍少女什麽時候,又才能走出心結?
他們將來會怎麽樣?
他真的很想知道。
不知不覺站了很久,謝燕九覺得帳篷裏透出熏黃的燭光,讓裏麵感覺好像很暖,而外麵有點……冷。
果然夜涼如水嗬,謝燕九不知所謂的笑了起來,轉身往林子那邊走去。
這天晚上,謝燕九沒有回來,第二天拔營的時候,有人給陳挽風送去了一封信,信是謝燕九寫的,上麵隻有幾個字:爺走了,記住爺說的話,有緣再見。
謝燕九的法器都是隨身帶著,也沒什麽行禮,說走就走,好不瀟灑。這個消息來得實在太突然了,讓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陳挽風破口大罵,這人竟然這樣不講義氣,連當麵道別都不肯,虧我拿他當兄弟!
然後陳挽風就呆住了,原來他已經把他當兄弟了,從仇人變成同伴,從同伴變成兄弟,也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卻好像已經半輩子了。
仔細想想,他們本來就是臨時的同伴,懷著各自的目的結成隊伍,他從來沒有說過要一直與他們一起,也從沒說過自己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陳挽風猛然意識到,他們以為跟謝燕九和熟了,但實際上並不了解他,他也從未說過自己的事,對於他,他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有個妹妹。
突然感覺很傷感呢。
分離總是令人難受的,幾個月前,陳挽風和虞娘還在相依為命,現在謝燕九走了,他們也不過是打回原形罷了,不過也不能完全算打回原形,因為不管是陳挽風還是虞娘,在這短短的幾個月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陳挽風雖然難受,可當著虞娘的麵還在強打精神,用信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笑著安慰道:“他一定是有什麽急事才不得不離開了,他說有緣再見,或許有一天我們還能碰上……”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笑容有點假,而聲音有點啞,虞娘抬頭看了看他,然後張開雙手將他摟住了,臉埋在他的懷裏。
陳挽風明白虞娘是在安慰她,他的臉挨著她的頭發,突然說了一句:“妹兒,你該洗頭了,有味兒了啊!”
虞娘聞言將他推開,瞪了她一眼,陳挽風哈哈笑了起來,牽起她的手道:“總算有點精神了,這事兒上誰離了誰不能活,他走他的,我們走我們的,江湖再見,走,我們要出發了!”
大隊伍又要前行了,陳挽風上路之前帶著虞娘將謝燕九離開的事情告訴了魏惜金,畢竟魏惜金是主人,誠意邀請他們去參加婚禮,謝燕九不打個招呼就跑了,這事兒有點不禮貌。
陳挽風編了個理由,說他有急事先走了,魏惜金聽了表示了遺憾,並未責怪。
魏惜金這麽好說話,陳挽風真是感到萬分糾結,若非謝燕九再三提醒,讓他對此人怪怪的,他真想找機會定居在屍王城,這樣他就能夠正大光明的和虞娘吃在一起、住在一起,而不用避諱世人目光了。
現在陳挽風手頭有錢,其中有吸眼女贈給虞娘的金珠子,還有謝燕舞給的一袋紅寶石,一時之間倒是不用為生計擔憂,而且虞娘現在身上沒有屍臭,能夠自己打獵,他的道術也精進了許多,日後他們的日子更好過了,就算不定居在屍王城,他們也能遊山玩水,一路玩玩打打的過活,好不快意。
陳挽風隻傷感了片刻,很快振作起來,反正不管如何,他沒想過離開虞娘,也沒想過虞娘離開他,隻覺得如果日子能夠就這樣一直相伴下去,也是一樁美事。
又趕了一天的路,再到夜晚,陳挽風考慮到屍王城的那些人也趕了一天的路,每個人各司其職也十分辛苦,為了免得麻煩到人家,吃晚飯之後他帶著虞娘出去晃**了一番,看能不能找到水源洗個澡。
他們這次紮營的地方在山腳下,山上有泉水而下,山上必然有水源,果然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找到了一個水潭,就像以前一樣,他將衣裳放在石頭上,自己在外麵守著,等虞娘洗完了,他打算也跳進去洗個囫圇澡。
他一邊等著,一邊練習道術,不覺過了許久,他覺得不對勁,便伸著脖子喊虞娘的名字,他站的地方離水潭不遠,還能聽到漫漫的水聲,他喊了數聲,卻始終聽不到虞娘的回音,他心裏越想越覺得不安,連忙來到岸邊看,隻見四周樹木陰陰,水裏也是幽深一片,哪裏找得到半個影子!
“虞娘——”陳挽風急了,腦門隻冒冷汗,這些時日他們經曆了太多事,雖然虞娘也很厲害,可他關心則亂,深萬一此處有個什麽山精鬼怪襲擊了虞娘,而且虞娘這幾日因為康貞兒和周文宣的事情大受打擊,他真怕她做蠢事,和謝燕九一樣突然消失了。
“虞娘——”
“虞娘——”
“虞娘別玩了,快出來——”
陳挽風急的臉紅脖子粗,卷了袖子讓腕子上大明珠的光亮都照出來,他伸長手臂往水裏照,探出身子去看虞娘究竟在不在水裏。
突然,水中冒出一雙手臂拽住了他,他一驚,身體沒站穩,噗通一聲一頭栽進了水裏。
水中有什麽纏住了他,他怕是這譚水裏真的有水鬼,拚命掙紮了起來,那“水鬼”十分軟弱,任他翻騰,等他箍住了對方的脖子,冒出水麵一看,“水鬼”竟然是虞娘。
大明珠的光照在虞娘臉上,她蒼白的皮膚被潭水濕潤,在這樣的光線下不僅異常的白,而且白像玉那麽瑩潤,她癡怔的望著陳挽風,嘴巴微微張開,頭發宛若海藻一般散開,幾縷發絲卷曲的貼在她細細的脖子上和赤-裸的肩膀上,而她的身體□,鎖骨之下浸在水中。
她看上去那麽小,甚至都沒發育齊全,可她看上去那麽惹人憐愛,好似一隻瑟瑟發抖的小動物,看人的目光都流露著害怕被拋棄的依戀,如果她隻是個普通人,如果是個有邪-念的男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將她肆意蹂-躪,就像揉碎一朵可愛小花,弄髒一塊雪白手帕。
這一刻陳挽風感到了人性中最不堪的邪-念,他不得不用生氣來掩飾住它的存在,他暴跳如雷般的大喊大叫,並且怒氣衝衝的拍打水麵,弄出了許多水花。
“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剛才我有多擔心——”
“你到底要怎麽樣!嚇唬我很好玩嗎——”
“我告訴你,我也是有脾氣的——
虞娘一言不發的望著他,突然就將他抱住,一雙冰冷的嘴唇就吻在了他喋喋不休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