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虞娘散發赤足的往上山跑去,她隻想逃離這個地方,而沒有想應該去哪裏。對於發生的事,她心裏又是悔恨又是無奈,悔恨的是自己果然不該輕舉妄動,以至於再也無法麵對陳挽風。

而無奈的是,即便自己不輕舉妄動,阻擋在兩人之間的障礙也不會消失,他們隻不過是繼續各自裝傻,然後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等著希望破滅的那天。

路上的樹枝勾破了她的衣裳,石子兒割傷了她的腳,盡管小傷口會自行愈合,但破皮勾肉的時候,那細細密密的疼痛感是真實的,而且也隻有借助這份疼痛感,她才能作一點可悲的想象——假象自己還活著。

她跑著跑著,遮擋視野的樹枝不見了,眼前變得一片開闊,原來她的速度太快了,竟然攀到了山頂,到了山道的盡頭,也便是一片陡峭的懸崖上。

她站在懸崖邊上,山風扶著她,托起她的頭發,吹動她的裙擺,她看到底下一片陰陰鬱鬱的景色,而月亮掛在她的頭頂,散著淡淡的光華。

虞娘合上雙眼,展開雙臂,衣袖灌風,看上去好似要飄起來了一般,然後她身體前傾,往前邁了一步,接著她整個人就摔了下去。

跳崖,是虞娘從未想過的舉動,但是她現在想了,她落在風裏,懸崖下一股颶風刮得她麵頰生痛,衣裳的布料不斷的抽打發出啪啪的聲響,她心居然平靜了,靜極了。

靜到了極處,她摔在地麵上,手腳全都折斷了,胸腔的骨頭刺穿了她的內-髒,她右邊的臉頰成了一灘肉泥,血漿從傷口流了出來,染黑了她的衣裙。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根本來不及感到疼痛,即便感到了那也隻是片刻的事情,然後她就遠離了喧囂,獲得了死亡之神憐憫的垂吻。

死亡之神從山林裏走來,浮動在草葉上的水汽形成了他的形態,他向她漫步而來,落下的每一步,都讓小草和枝蔓主動分開,最終他停留在她麵前,伸手掰過她的臉龐,她的一半的臉上凝固著臨死前詭異的微笑,另一半則血肉模糊。

當他彎腰打算親吻她的嘴唇,將她的靈魂帶走的時候,他突然頓住了,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於是隻好放棄她,然後起身退了回去,消失在了密林之中,隱在了草葉與泥土之間。

虞娘趴在地上,摔成了肉泥的側臉慢慢恢複,折斷的骨頭發出劈啪的悶響,胸腔斷掉的骨頭又重新長了回去,躺在血泊中的她突然雙眼睜開,猛然抽了一口氣,然後開始一陣劇烈的咳嗽。

虞娘被嗆到了,鼻喉都火辣辣的,她一邊咳嗽一邊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她的身體正在自我修複,因為這次破壞得太嚴重了,所以她這次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複原,而這段時間她都會沉浸在內髒抽搐、皮肉拉扯和骨頭生長的劇痛之中。

這回任性的姑娘不得不麵對一個殘酷的現實,死亡並不是屬於她的解脫。

夜晚的山林就像是住了一群魔鬼,它們在陰影裏張牙舞爪,伺機而動,而穿行其中的人很容易迷失掉自己。

魏惜金以月光為引,一步一步的往山林深處而去,他穿著一身白衣,就像一抹清淡的幽魂,最終他來到流水緩緩的溪流邊,盤腿而坐,將手中的古琴擱在自己的腿上,讓月光照亮琴弦,挽指撥動,幽幽的琴聲便隨著流水而起。

月下的魏惜金輕合雙目,月光灑在他的發上,落輝成霜。他手中的這把古琴名叫七闕引路琴,彈的樂叫做望鄉,此調以靈魂為音律,以思念作悲歌,傳說客死他鄉的鬼魂,聽了這首曲子也會落淚。

望鄉,望鄉,我望我鄉。

不悲,不歎,何忍蒼涼。

思愁,思苦,泣淚落骨。

為念,為愴,不離不殤。

遊**在林中的虞娘冥冥中感到了呼喚,她仰起頭望著月光,無意識的折轉了方向,順著魏惜金拋下的路引而去。

虞娘癡心一片,萬念俱灰,從她變成僵屍開始,她就跟陳挽風一起,現在決意離開他,整個人便陷入了一種茫然中,不知自己為何而生,將為何而死。

這世上的癡男怨女大都如此,一旦感情受挫,很容易陷入迷障,產生心魔,陳挽風雖然四處尋找虞娘,奈何她有心逃離,他以一人之力又哪裏能找到她。

幸虧今晚魏惜金施展狼魂之眼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他們,察覺不妥之後,又以引路琴將虞娘引了出來,否則若任她放任自己迷失,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

魏惜金的天賦便是“狼魂之眼”,這讓他成為令人防不勝防的窺視者,這並非什麽光彩的事,然而也不必妄自菲薄,既然他身為養屍門的守護者,他便利用這一項天賦作為一道防護,他能找到潛藏在暗處的敵人,拆穿偽善者的謊言,破壞叛亂者的預謀,以及挽救他想要挽救的屍妖。

虞娘從林中走出來,她的頭發散亂並且發間沾上了草葉,髒髒的衣裳被荊棘勾得破破爛爛,一雙赤足上麵全是泥土,更可憐的是她那張茫然的臉上,有一半都是幹竭的血跡。

虞娘走到魏惜金身邊抱膝而坐,安靜的聽著他彈琴,而魏惜金一直注視著她,小心翼翼的觀察她,過了片刻,他一邊撥動琴弦一邊關切的問道:“你現在好點沒有?”

虞娘搖搖頭。

“我要怎麽樣才能幫到你?”魏惜金又問。

虞娘還是搖頭。

“你想聽我彈琴?”

虞娘點頭。

魏惜金便琴音一轉,換了一曲“佛陀勸善咒”。望鄉路雖引魂,但畢竟太悲,不及佛樂靜心解惑。

琴聲慢慢,無悲無喜無甚風波,又如閱盡滄桑之後的寧靜,聽得人隻想睡覺,虞娘激動的情緒都被化去了,半昏半醒,搖搖欲墜,因為她和魏惜金並坐,身邊沒有任何依靠,最終克製不住疲倦,倚靠在了魏惜金胳膊上。

魏惜金為此彈錯了一個音,低頭見虞娘靠在他胳膊上,眼睛半睜半閉,目光平淡,心知她是被琴音所攝,便停了這隻手,單手撫琴。

在魏惜金的妙手撫慰下,虞娘掃去了心頭的激動以及憂鬱,整個人平靜得宛若嬰兒泡在羊水中一般,連前不久和陳挽風的愛恨糾葛,都仿佛變成了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你怎麽知道……”虞娘隻是平靜了下來,不是腦子傻了,魏惜金用琴聲喚她出來,他怎麽知道她身上發生的事?

“一隻夜鶯看到了你在林中。”魏惜金撥動琴弦道。

虞娘聽說過狼魂之眼的事,剛剛沉寂下的情緒突然起了波動,她坐直了身體直視魏惜金,冷聲問:“你看到了什麽?”

魏惜金停了手,抬頭與虞娘對視,一雙銀色的眼眸看著虞娘的眼睛,淡淡的道:“看到你在林中奔走,不知為何,看上去十分悲傷。”

琴聲的作用隻麻痹了虞娘片刻的警惕,現在的她,又恢複了對人的不信任,就差對魏惜金低吠了。

想要得到她的信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是第幾次?”虞娘低啞著聲音問著,並來回打量魏惜金的神色。

魏惜金的神色一直沒有變過,他道:“第四次。”

虞娘眯起了眼睛,目光變得非常具有攻擊性,沒有人喜歡被人窺視,而且還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卜水鎮的河上,我附身於一直屍鷲的眼睛中,我很抱歉它攻擊了你,我隻能看到它所看到的,卻不能阻止它的行為。”魏惜金說著,垂了垂眼,略低了低頭,態度謙遜的表示自己的歉意:“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說第二次。”虞娘沒興趣聽他的道歉,提醒他說下去。

“第二次看到你時,我正附身於一隻鴿子眼中,正好看到你在比武場上與一群僵屍交手,這並不常見,於是我第二次注意到你。”魏惜金道。

那次,謝燕九為了幫助她修煉,堵住了通往光明穀的一條路,結果接下了一些仇怨,在石壇中,五個結拜兄弟邀她上比武場決鬥……原來是那次,虞娘心道。

“第三次,是在三界鎮外,我從地宮出來準備回養屍城,不想看到了血月之兆,我擔心發生了變故,附身在貓頭鷹的眼中,看到你們被亡靈圍困,於是趕來相助……再加上今天晚上,我附身在夜鶯眼中,觀察四周環境,防範於未然,結果看到你情緒激動的在林中奔走,此為第四次。”

前三次魏惜金都如實交代了,隻有第四次的經過隱藏了一半,畢竟那件事會讓虞娘惱羞成怒,所以他小心的避開了,相信這樣做對彼此都好。

“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敵人,而且我是真的想要幫你。”

魏惜金的話提醒了虞娘他曾經救過他們,而他每次的“窺視”都並非針對他們,虞娘想了想,問道:“那隻屍鷲是你養的?”

“是。”

“你不是養屍城主嗎?為什麽要養僵屍的天敵?”

這似乎是一件矛盾的事情,魏惜金搖頭笑了起來,歎道:“人以萬物為食,僵屍以血為食,而屍鷲天性嗜愛僵屍的腦漿,難道又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事?”

這話好像有點道理,可是虞娘不喜歡被吃掉腦漿,所以她對魏惜金瞪眼。

魏惜金看了她一眼,又一笑,道:“其實是我少年時候,遇到一隻小屍鷲襲擊一隻僵屍,它們兩敗俱傷,於是我將它們都帶了回去,將僵屍馴服為我所用,將屍鷲隔絕起來,喂它肉類和瓜果,僵屍食血是天性,屍鷲喜歡啄食僵屍也是天性,為什麽我要因為偏袒一方而殘害另一方?我隻要讓他們不要相互傷害就行了。”

他頓了頓,又道:“我在屍王城將屍鷲看管得很好,不想帶出去遊玩的時候忘形了,以至於讓你受到了它的襲擊,我已經再三向你道歉了,希望你能不要因此介懷。”

虞娘倒是沒有介懷,隻是覺得這個人未免奇特。

“你說你想要幫我,為什麽?”虞娘盯著他又問。

虞娘的目光很有審視之感,一隻屍妖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人才叫奇特。

魏惜金回望著她,這次他收斂了笑容,認真的道:“因為你非常特別,我想讓你隨我去屍王城,我能在那裏給你以庇護,而你也能在那裏一展所長。”

“我不需要飼主。”虞娘道,她不希望給魏惜金錯覺,認為他能夠收服她。

“你不需要飼主,飼主的存在是因為不是每個僵屍都能像你這樣理智並且保有人性,而且我一直不喜歡‘飼主’這個稱呼,我認為他們更像是同伴和朋友的關係,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單純的成為朋友。”魏惜金道。

虞娘的防備心比魏惜金認為的更深,或許是因為她早已習慣了被普通人仇視,所以一個能接納她的地方就顯得分外的夢幻。

虞娘有些心動了,去尋找一個歸宿也沒什麽不好,但是——

“你得先幫我一個忙。”虞娘舔舔幹裂的嘴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