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121林場突然熱鬧起來。

十輛解放牌卡車組成車隊,浩浩****地開進林場,整整齊齊地停在電影院前的廣場上。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景象。平日裏,121林場的卡車一般是作為補給車,給林場拉配送的生活、生產物資,一般一輛或者兩三輛卡車就夠了。這次破天荒地來了十輛,更讓人驚奇的是,拉的不是物資,卻是人,一輛車上搭了三十多人,一下子來了三百多人。

仙人板板,這是個啥子鬼地方哦,要冷死個人。一個剛從車廂裏爬下來背著被蓋卷手裏抱著木箱的工人一邊跺腳,一邊大聲抱怨道,一邊拍著衣服,一拍就激起一大股嗆人的灰塵。

他的話引來同行的工人的共鳴,一個個唉聲歎氣。這些工人衣著單薄,顯然是從暖和的地區來的,一下子來到幾乎沒什麽夏天概念的古錦縣,估計不足,是有些不適應,個個冷得打牙噤。

121林場的家屬和小孩們自然是在街邊看稀奇,看著這一群情緒不佳、狼狽不堪的工人,我突然冒了句:好像國民黨的垮杆部隊。

我的話引來大家一陣哄笑,那些人顯然非常氣惱,氣憤地盯著我。

我則挑釁地望著他們:我爸有槍。

那些人麵麵相覷,一個小夥子沒好氣地說:有本事就拿出來撒,讓大家都看看槍是什麽樣的,能不能嚇到我!

我愣住了,一時無言以對。

父親過來一腳踢在我屁股上,罵道:人家千裏迢迢來這裏是來工作的,不是來受氣的!你有好大能耐?說句不好聽的話,你也就是狗仗人勢!

母親沒想到父親當眾說自己兒子這麽重的話,顏麵盡失,氣呼呼地拉著我就回家了。

為了歡迎這些工人,林場安排他們集中住在林場小學的教室裏,飯後,林場工會在電影院安排了一場歡迎晚會,節目挺多,我和班上的同學們還表演了合唱《歌唱祖國》。晚會後才是最激動人心的——放映電影《少林寺》。

看來工人們都是第一次看《少林寺》,激動異常,歡聲笑語不絕於耳。有的小夥子當場就比劃起來,讓人忘記了這是什麽地方,忘記了寒冷和初來乍到的恓惶。

父親參與了接待和安排這些工人,回家已經是晚上十點過了,還帶回來一個人,是陽華老家的老鄉,和母親那邊沾點親,我應該叫表叔。表叔叫文傑,也是這次調整來的工人之一。他和父親是一起從老家參軍的,轉業的時候分配到了不同的森工局,一晃近20年沒見麵了,今天見麵自然得好好敘敘舊。

母親炒了盤花生米,父親和文傑一邊喝酒一邊聊。

文傑他們原來是紅旗森工局的工人。紅旗森工局那可是好地方,離成都也隻有不足100公裏,氣候溫潤,原始森林裏盡是百年大林,是全省效益最好的森工企業。可是在最初建局的時候,就挨著大熊貓自然保護區,這位置的確很特殊,地方上多次向省上和中央告狀,說紅旗局砍了保護區的林子,還把大熊貓殺了。

這可了得!中央和省上聯合調查,結果全是誣告。深層的原因則是地方和森工利益之爭,地方千方百計想把森工攆走。不過,紅旗局很多林場的選址的確不盡妥當,考慮到今後要擴大保護區地盤,也為緩和與地方的關係,決定撤銷紅旗局,所有人員分流到各個森工局。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始料未及,當紅旗森工局一撤銷,人還沒有分流完,地方上的砍伐隊就強行進入了原來紅旗的工段,甚至把留下護林的人都打傷了,一窩哄地將原來屬於國營林的地盤砍了,而且根本不管什麽科學采伐的規定,很多地方直接剃成了光光頭,集材也不是那種吊裝,為了省事,直接就撬下山,不僅浪費極大,還在山坡上人為製造了溜槽,密密麻麻的溜槽,就像將大山的衣服撕成了一條一條的直至衣不蔽體,連原來過伐跡地更新林和為改變幹旱河穀植樹難挖成的梯田也被毀了。此後數年寸草不生,變成了亂石灘。

紅旗森工局的工人們也不是自己想到哪裏就到哪裏的,五千多工人就像撒花椒麵一樣被拋了出去,121林場隻是落了點毛毛雨。他們也隻是在121林場暫住一夜,明天一早就會被分配到不同的工段,又將繼續他們的伐木工作,除了地方變了,天氣冷了,該幹啥就幹啥,沒什麽不同。

哎,可惜了,自留地裏的生薑、茄子才起苗,葡萄也牽起藤了。文傑歎息道,當初開荒累得半死,剛把地種熟了,一聲令下,說走就走。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們真的是往高處走了,是往高海拔走。

這裏可比不了紅旗局,除了洋芋、蓮花白,種不了那些安逸的蔬菜。以後想吃到都難了。父親說,家屬呢?

我們工人這樣的條件怎麽帶家屬?在紅旗時條件好還可以,現在就隻能叫婆娘娃兒回老家生活了。文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下生活成本更高了,幾張嘴要靠我的工資。

文傑想請父親幫忙,把自己分到林場,做個輕鬆點的工作,以後將家屬接進山,進入五七社掙點工資,然後繼續開點荒種地。父親清楚,這就是文傑的人生理想,並不遠大,更談不上高尚,卻也不是那麽好實現。

文傑看出了父親為難的神情,哈哈一笑道:哥,現在隻是把兄弟這件事記在心上,有機會了再說。如果不行的話,我也絕不會怪你。

母親插話道:兄弟,老家現在如何了,父母去世後,我們都將近十年沒回老家了,現在是真正的山巴佬了。

文傑說:現在好多了,吃飯問題是解決了,老家養豬的,種水果的,大多不比我們差,有的還好過得多,有空你還是帶娃兒出去看看。

哦,真的是不一樣了,是該回去看看了。母親感歎道。

當年森工工人絕對是老家視為衣錦榮歸的能人了,在山區拿的是高工資,有勞保。現在形勢在悄悄地變化,一種淡淡的失落感讓母親眼裏落寞起來。

父親向場長打聽過這批工人的安排。場長告訴父親,除了一個帶隊來的幹部是局裏任命的121林場副場長以外,其餘的全部下工段。

既然政策如此,隻要一碗水端平,父親也就不好向場長開口了。

文傑是個能幹人,發揮自己種菜的特長,千方百計開了不少荒,解決了工段上工友們吃菜的問題,得到了場長和森工局領導的口頭表揚。在林場裏好歹有個老鄉親戚,文傑不管是上去還是下來,隻要路過,就會來我家,有一次,還給我家背來十個菜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