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萍是個正在念高中的小姑娘,當然,在她麵前你是萬萬不能提這個“小”字的,盡管她隻有17歲。是那種家境不錯,長得不錯,卻唯獨成績不好的小女生。其實,你在大街上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萍們:全身披掛著散發著廉價的、豔麗而頹廢的現代工業文明氣息的尼龍、塑料和聚酯纖維,長長短短、五彩繽紛的頭發或清湯掛麵,或蓬勃卷曲,後工業時代的疲憊和浮躁在他們身上展露無遺。她們對一種被稱作“酷”的神態極為欣賞和崇拜,並且在有意無意地模仿,但在她們的骨子裏卻又散發著青澀的土味。
她們的青澀其實掩蓋得並不成功:萍們可以成群結隊地翹著大腿、叼著香煙指點男女、評論**,哈哈大笑,無所顧忌,但又會在家裏、課堂上用色彩豔麗的卡通信紙給給一些青春雜誌的所謂情感欄目寫信傾訴煩惱,向電台點歌給自己或朋友,或者劃拉些無病呻吟的小文字投給報刊,有時候幹脆寫一封給自己心情的信,祝自己百事可樂。她們的字一律小小的、斜斜的,難看,但寫得還是計較認真。他們的老師曾感歎:哎,千萬別指望現在的小姑娘們練字!
不管萍怎麽認為,如何表現,她看去跟班上的其他小女生都沒有兩樣,但他們總是固執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並且一如既往地竭力表現。暴發戶的父母給了她們足夠的錢,可以滿足她們對新潮物質的追求和迷戀,學校鬆弛的紀律和懶散的老師,讓她可以在學習之餘,跟一個叫作風的男孩玩玩捉迷藏式的愛情遊戲。
周末的下午,萍和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女生嚼著話梅走出校門,他和風已經約好在那裏見麵,風已經站在了那裏,正在和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兒扭扭捏捏地拉扯著。萍卻一轉身走進了校門口的小商店,倒不是因為吃醋,而是想讓風多等一會兒,這是她的習慣,這樣能顯得自己的高貴,得到某種滿足。等到出來的時候,卻突然決定要去參加某個同學所說的舞會。
其實說不上萍和風到底誰喜歡誰,隻是見周圍的同學全都從一個個變成了一對對,於是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開始時兩人還有些許所謂的“感覺”,隻是時間一久,這“感覺”也就不溫不火了,但兩人依然在放學後搭肩勾腰,親親熱熱,旁若無人,依然會在彼此的生日或情人節,送對方價值不菲的小禮物,以告訴別人,他們也有“另一半”。
所以當萍決定去參加那個所謂“舞會”的時候,她就毫不猶豫地去了。
二
舞會的設施極其簡陋:一個龐大的室內籃球場,地板打些蠟,吱吱作響,一些長條板凳擺放在四周,藍架上掛著個音箱,癡男怨女哼哼唧唧,此起彼伏,聲音震耳欲聾,他們稱之為流行歌曲。裏麵空氣渾濁,人聲鼎沸,嘈雜得令人透不過氣來,但並不妨礙來人如潮,絡繹不絕。萍經過打聽,才在對方近乎吼叫的聲音中得知,這是兩所大學舉行的“聯誼晚會”,萍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並沒見到一個老師的影子,再問,方知是兩校學生會舉辦的,這才放下心來。
萍們很受一些年長的大學“男人”的歡迎,一個又一個“男人”請他們跳舞,她們一曲接一曲,應接不暇。一個女大學生坐在長條凳上,一臉嫉妒的斜視著萍,寂寞的眼神竭力表現出不屑和鄙夷。萍於是更加瘋狂地扭動身軀,用以反擊。
萍這時的舞伴換成了一個藍色T恤和黑色牛仔穿得很地道很成熟的大男孩,萍對他的印象很是不錯,這已經是他們跳的第三支曲子了。萍的同學正在和她的舞伴肆意調情,咯咯怪笑,萍認為這是很沒品位的,所以她表現得很矜持,並竭力裝出幾分羞澀。萍的舞伴也很沉默,都跳這麽久了,也沒有問萍的聯係方式,隻是前額的一縷劉海伴隨著音樂,輕輕晃動,身上有一種淡淡的煙草氣味,這讓萍覺得有一絲眩暈。
“你跟其他的女孩兒很不一樣,這樣的曲子很適合你,當然也適合我。”男孩終於說話了,聲音有一絲淡淡的滄桑,但並不顯得蒼老,低沉而又充滿磁性和**。
“是嗎?”萍的心猛地一跳,興奮地揚起了眉毛,有幾分陶醉地問道:“何以見得?”
“感覺!”男孩隻有兩個字。
事後的萍在日記本中回憶道:其實男孩的聲音並不是特別的美,是他動聽的話語,讓他的聲音變得迷人了。
這時候跳的是一曲歡快明朗的倫巴,萍跳得極其興奮。
隨著音樂的戛然而止,男孩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出去喝一杯吧!”
“好的!”萍忘了矜持,急忙答道。
他們旋轉到了門口。明明滅滅的燈光下,他眼角的滄桑,散發著致命的**——對萍來說。
三
“男人”似乎並不是很有錢,因為他帶萍去的酒吧是很小的,處在一個黑漆漆的巷子裏麵,汙穢的牆體已經斑駁不堪,劣質石灰抹成了薄薄牆麵,很多都已脫落。若不是那兩個掛在拐角處的歪歪扭扭的毛筆大字:“酒吧”,你簡直看不出這裏和民宅有什麽區別。
萍不是第一次來酒吧喝酒,以前和同學們經常來,在那裏瘋狂地喝酒、打鬧,但總有些生硬的痕跡,那裏麵總給她一種自然而然的陌生感。但這次和“男人”手拉手走進去的時候,她卻有種和老熟人見麵的感覺。酒吧裏非常安靜,因為人太少,黯淡的燈光下,香煙的氣味彌散在渾濁的空氣中,兩個模糊的人影兒,相互交織、纏繞、然後融化在了一起。萍以為那是一對男女,但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那是兩個男的,那個娘娘腔望著萍驚愕的眼神,很是生氣地拋了拋蘭花指:“看什麽看,沒見過啊?老土!”當“老土”兩個字從那個紅豔豔的嘴唇吐出來的時候,萍感到深深的自卑,因為她確實沒見過這種情況。
舞會的燈光是熱烈而變幻的,令人興奮,而酒吧的燈光則是柔和而黯淡的,充滿了神秘和曖昧。看著暗紅的酒色在安靜的燈光中默默流淌,然後被夾在蒼白纖細的指尖,沉悶地滋潤著幹涸的喉嚨,萍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正向她襲來,那**是美麗的,而又充斥著危險。萍感到體內有一種壓抑已久的東西正在升騰、升騰,她感到燥熱無比,她急切地想要發泄什麽,表達什麽。
“紅酒是最適合女人的,尤其是正在成長的女人,香醇動人,回味無窮,就像是午夜的殘夢中,一襲白馬轉身離去而又回眸凝視的刹那。那麽餘音嫋嫋,那麽魂牽夢縈!”
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和預期的一樣**迷人。然後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每一句都伸向了萍的心中,那隱藏得最深最深的角落。
紅酒和香煙,猶豫和畏懼,在這沙啞的男中音的**下,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失殆盡。
不知不覺間,萍的手已放進了那隻充滿了煙酒香味的手裏,那雙手寬大而溫暖。然後,萍又饑渴地將她的小腦袋,靠近了那個散發著成熟氣息的肩膀,那肩膀是那麽的安定和寬厚。
酒的氣息越來越濃。萍開始沉醉了,她感到自己正在急劇地墜落,那身體下暗黑色的濃煙,是那麽的可怕,然而又那麽的誘人。她抬起頭,看見“男人”長長的劉海下麵,有淡淡的密密的小皺紋,他確實是個成熟的男人,萍想。然後,她看到那麽濃厚的黑色正急劇地向她撲來,她簡直欲避不及。在她的世界裏,成熟一直都那麽的遙遠,又那麽的親近,仿佛是一團黑色的煙霧,好像觸手可及,可當你伸出手時,它卻又不知飄向了何方——它總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即。而這次,她真的好像已經抓住了成熟,她從沒有如此接近過成熟。
既然逃離不了,那就把那些可惡的問題丟給未來吧!萍想,於是她把腦袋深深地埋在了“男人”的胸懷。
四
淡黑色的香煙灰一點點地堆滿了煙灰缸,香醇可口的紅酒也漸漸地被喝光,一種懶懶的朦朧的醉意在血液中流淌著,悠悠晃晃,左右搖擺。萍腳步琅踉地牽起“男人”的手,融入了沉沉夜色。
夜色是黑色的,正像萍一直苦苦追尋的某種東西,周圍處處散發著寒意,卻有一絲溫暖,從萍渴望的地方適時地傳來。萍拉著“男人”的手,那溫暖就真的傳來了,在這冰冷的夜色中,她撫慰著萍青春寂寞的心。不錯,這溫暖正是萍一直渴望的、等待的、尋求的。萍的眼睛裏慢慢地有晶瑩的**流淌出來,沒有人看見,但它們已經融入了這夜色中,萍想,我要一輩子拉著這隻手,直到永遠!
這天夜晚,萍知道“男人”是個大二學生,他的同學們要麽回家,要麽打工,都在這假期中離開了學校,因此寢室裏隻有他一個人。他的寢室在一樓,窗戶沒有安欄杆,不必叫管鑰匙的大叔開門,沿著那棵歪脖子柳樹,很容易就可以爬上去。他的床在上鋪,被子是黃色的,床板硬邦邦的,很不好受。他的**是黑色的,很廉價的那種……五
清晨的陽光總透著一股清新的味道,不刺眼,也不寒冷,仿佛平平淡淡的日子。馬路上人跡稀少,沒有正午時的擁擠和夜晚時的可怕,萍靜靜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她不想乘車,她要好好體會一下,這平淡踏實的感覺。
腦袋讓清晨的清風一吹,萍感到無比清醒,她覺得自己昨晚經曆了一場夢,是的,那一定是夢。她不知道那場夢何時會從她腦子裏散去,也許明天,也許永遠。它的棱角越來越模糊,仿佛昨晚朦朧的夜色,但那感覺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萍清楚地記得那張昨晚還那麽誘人的臉,今晨看起來,是多麽的肮髒和惡心。那細細的皺紋下,有些隆起的小痘痘,紅腫著,油膩膩的,仿佛腐化的傷口上流著的膿血。萍感到喉嚨裏有某種異物,大大的,哽得人難受,萍急切地想把它吐出來。但是那異物已經根深蒂固,它仿佛長在了萍的身體裏,一直折磨著她,惡心著她。
萍的腹腔內突然風起雲湧,翻江倒海,她跑到馬路邊,伸出纖細的手指,瘋狂地向喉嚨裏抓去,直抓得鮮血淋漓。
馬路上的人,都一臉驚疑地看著萍。有個小孩子嚇得緊緊地抓住了媽媽的衣角,奶聲奶氣的聲音那麽清晰地響在萍的耳畔:
“那位姐姐,她是不是,是不是瘋了啊?”
萍轉過頭,血紅著嘴唇笑著說:“是的,姐姐瘋了。但不是現在,是在昨晚。”
那個小孩嚇得哇哇大哭了起來……
六
萍決定今天給風打電話,請他原諒,她也想在做他的女朋友了,以往的一切,就讓我們留在青春的回憶中吧,直到永遠。她還要向老師打電話,這麽多天落下的功課,是該補補了。還有爸爸媽媽,她要告訴他們,今天晚上她回來吃飯。她猜他們一定會興奮得死去的……經過學校理發室的時候,萍站在大大的鏡子旁看了看自己,頭發已經幹枯了,也許跟長期拉、吹、漂、染有關。身體的線條明明暗暗、模模糊糊,柔和得一塌糊塗,並沒有她期待的曼妙曲線。還有那衣服,短短的,昂貴得隻剩下一些空泛的光澤,萍決定了,明天就穿起學校的校服。
走進教室,萍突然發現同學們的笑容好美好美。她輕輕地坐下,然後拿起日記本,向過去寫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濃黑文字,畫了個大大的句號。然後,她看著那本子後麵的空白,一臉燦爛地笑了。
萍第一次發現,她笑起來的樣子其實很美……
2007.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