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陽光很好。當我赤身**地,站在這采光充足的豪華大廳時,比那采光更充足的幾十雙亮晶晶眼睛的立刻逼在了我麵前,心,一下子縮緊了,擰出的血水洶湧在我的胸膛。剛才進屋之前在屏風後麵脫衣時,那陣絞心的羞愧和尷尬、緊張和紊亂,似乎都異常可笑了。整個屋子,除了炭在畫紙上細細的“嚓嚓”聲外,還能隱約地聽見遠處的球場上的發出的喧鬧聲;剩下的,便是自己的急促的呼吸聲和怦怦的心跳聲了。

——我,像一隻“嘩”地突然躥出水麵的魚兒,**裸地,被時光定格在水麵上了。

下麵滿是灼目的光波,不,那不是燦爛的陽光,不是刺眼的目光,是來自心靈的光——逼視的光,淩辱的光,每道光對我來說都是一根針芒!我像是一隻可憐的刺蝟,遍體被這樣的鋒利的針芒包裹著,更可怕的是,那針尖全是麵向我的。但是,這些麵目清秀得幾乎病態、目光專注得近於空冥的、與我年紀相仿的美術係的才子們,你們能讀懂我的身體我的心嗎?如果讀懂,又讀懂了多少?我在你們的目光裏,到底算是什麽?

倘能通過如此完美無瑕的胴體,看到我流血的心,哪怕隻是分毫,我如此毫無保留地展示著它,或許算是值得吧。“女為悅己者容”,眼下的我,也可謂為悅己者們容了。可惜沒有,可惜不是。那我的青春、我的未來、我的生命就一直這樣,它們的價值就僅此而已嗎?

其實這樣的煩悶和紊亂,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真正地徹底平靜下來的。因為那時的我發現,在大廳的另一端,在莘莘學子背後,還有一雙眼睛靠在窗台,發出有別於我眼前的目光的光芒——它細致、細膩,但絕不空洞,它有著箭一樣的穿透力,讓我無所遁藏。我隱隱地感覺到,那目光才是真正在讀我的——不光是身體、外貌,更是心靈、精神。他懂我……可我,卻沒有讀不懂他,至少讀不太懂?隻有兩句我是讀懂了的——那便是愛和鼓勵。像在說:親愛的,不要怕,有我在這兒呢。他的眼睛不就不停地在那裏述說著,述說著……——他就是帶我來這兒的古木老師,我生命的第一顆星星,第一顆帶光的星星。

多年以後,當我被煩惱侵蝕,身體和心頭的這縷星光,已隨著歲月的磨損逐漸黯淡的時候,當我再也無法從包括親人在內的茫茫人海中,尋找到這縷燦爛星光的時候,我才愈發覺得它對我生命的珍貴。我時常在猜想,那縷星光是否還在我永遠懷念的那兩個人的眼睛裏,炯炯地閃爍呢?

認識古木是一個秋天的傍晚,西天把那輪如血的殘陽掬在胸中,恰如我的心情。當時我正用我這輩子最最狂野的腔調,叫嚷著讓童心離開,說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了。他的心被我逼得冷冷的,指著我鼻尖憤怒地回了我一句極絕情的話,然後,轉身離去,再沒回頭。

望著童心的背影,我毫無留戀,隻是覺得隱隱有些愧疚,畢竟,相愛一場,臨別時我不該這樣地傷他。可是,又能怎樣呢?有這麽個老同學老同鄉跟在身旁,我到這座城市的目的,怕是一輩子都無法達到。

當我帶著一半輕鬆一半沉重的黯然心情往回走時,一聲輕輕的呼喚讓我停下來——這是我第一眼見到古木。是的,他就駕著金色的跑車,像阿波羅降臨到我身邊。之後的日子我常常問自己:童心追我三年,又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可我對他除了有那麽點同情之外,竟毫無好感。可在此時,在抬眼的一瞥間,我竟對這個俊朗瀟灑風度翩翩的陌生人,一下怦然心動。莫非,愛情真如某作家所言,是無法通過時間孕育的?

古木說我不僅長得美麗,而且自然而然地惹人憐惜,讓人心生疼愛。他說這不是一個美女能夠刻意演扮,然後就能外化出的一種情愫。“我半生描摹過不少美女無數,各種膚色的、不同地域不同國籍的,我總是遠遠地審視她們,閱讀她們,對她們美麗的身體,視作‘聖物’一樣做心靈的膜拜——用線條,用色彩跟她們交談,從沒產生過任何凡心欲念……可對你……”他這樣深情述說,像是向我表白,又像是自我剖析,那些術語名詞,我似懂非懂的。我在他的目光和話語中,很快就決定了把自己一切全部獻給他,而且為我這決定能得到他的似乎是默許的凝視,而暗暗亢奮。當然,僅僅隻是亢奮而已。

古木從國外回來不久的“師大”特聘的導師,他身上有著許多奇異的東西。

那天,當我在眾多的目光中,**著站立了一個多小時後,穿好衣服告別時,他留下了我。他含笑地凝視著我,攤開我的手心,把一個白色的紙張放在那裏。看清那是一張存折的時候,我茫然地呆立在那裏,不知所措,他動情地說:“快點到醫院去吧,把你父親的醫療費交清。”

這絕對是令人發狂的一天,我整個身心都在顫抖地湧動,就像那風那雲一樣,沒有來處,亦不知去處。從醫院出來後,我獨自在街頭徘徊很久……心,海海漫漫的……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撥通他的電話,用顫抖的聲音說:“老師……你……你要了我吧!”

古木從沒對我說過“我愛你”的話,那說那太俗,他總是說“我心疼你”。

可這些於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們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如火如荼。他的愛,我是用心靈,用血肉感知的。在他麵前,我永遠都是個羞怯的小女孩。可我願意傾心地為他綻放——羞澀而又熱烈地綻放,願意讓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毛孔都充滿我的愛。這便是我的全部。隻是占有,肯定不是他的長項。我們的愛,往往是前奏太長,而主旋太短,這讓我稍稍感到了一絲遺憾。因為我的肉體自從在他澆灌下、熱烈地為他綻放過之後,便逐漸幻變成一張貪婪的網,總想把這唯一的定向,完整地吞咽,徹底地擁有,永存在我心中。可他,在柔情地纏綿之後,總是說:“好啦好啦!我的可兒,快去站好啊,別瘋啦!”那話那樣子極像一位無奈的老師說他頑皮的學生。而後,他就又開始用他神情的眼睛和細膩的畫筆,與我的**交談——冷靜而又熱情,眸子裏滿是滿足而自信的笑意。

而我,能讓自己潔白的身體和美麗的麵龐,變成他筆下一張張美妙的藝術品,成為永恒,又是多麽令人心醉啊!他恒定了我的麵容和身軀,姿勢和神態,我過去那點小小的遺憾又算得了什麽?有多少少女擁有比我更為曼妙的身軀,可卻沒能遇上一雙如此懂她的眼睛,愛她的靈魂,成為永恒的藝術。與她們相比,我無疑是幸運的,我不是貪心的人,我看得到這幸運,並將珍惜它一生一世。當初為父親的病,不曾想過……我不願再為他人做模特,我願一輩子做他一個人的模特,我就這樣為他癡癡地站立,把自己的靈與肉全都融入他的畫中,直至永遠!。

我搬進了他為我買的豪華別墅裏,用上了我曾經夢想過的一切,身邊又有最愛的人陪伴著我欣賞著我。今生今世,還有何求?即使有一天,他對我說聲“可兒,你該走了”,然後無情地轉身,絕塵而去,我也會含笑吻別,如他所願,永遠地飄離,除了牽掛的痛苦,不會給他留下一絲麻煩。

童心偶爾會打電話過來,我的事他已經知道了一些,不知是自慚形穢,還是幡然醒悟,給予了一些理解。隻是嘴上,還掛著深深的愛。眼下對他,倒突然有些發自肺腑的關愛了——如歌中祝願,“隻要你過得比我好”。

我甜蜜舒暢的心,就像滿盈盈的月亮,無時無處不散發著柔美的幸福光芒。我常常在深夜的夢中,無由地醒來,靜聽身邊他那輕柔如歌的鼾聲,望著他憨態可掬的睡姿,一遍遍地問自己,這一切真的都是我的嗎? 然後在半信半疑中,一夜無眠。

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節奏。這天,古木說他要出去些日子,讓我好好在家待著,悶了聽音樂看看小說什麽的,不要惦念他。我什麽都沒問,乖乖點頭十分樂意的樣子。但毫無疑問,我的心在流淚,心裏早有的一些可怕的遙遠而朦朧的想象,終於逼近了。但是,我還是我一貫的知足論安慰自己——他的心仍然屬於我。從早到晚,前庭後院書房臥室,我坐坐睡睡,百無聊賴,甚至一隻小鳥飛越時的姿勢,我都會細細地琢磨,好好地品位,它們成了我最大的樂趣。有時我也會一張一張反反複複地翻看他畫我的那些個畫。不錯,能讓自己在他的筆下如此光絢目光彩,不枉此生;不錯,滿院子滿屋子陽光,是那麽多的明媚燦爛,像在告訴我——我青春的生命和無邊的未來,是足以贏得無數好運的。莫愁!莫愁!我勸自己。

他去幹什麽了,其實我已經知道。因為走得匆忙,出門時他把手機忘在了家裏,無意間,我看到了他忘記刪除的一條短信——木,我要回國辦事,要多呆些日子。飛機今天下午3點到,來接我,愛你的慧!這是自與他相識的那天起,就已經想到過的。這麽多年了,一個才情如此出眾的藝術家,怎麽可能仍然煢煢獨身呢?可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還是他情人?他們已相處多久?那女人漂亮嗎?年齡多大?性格可好?與我相比如何?毫無疑問,她是戀著他的,可他愛她嗎?

雖然壓根兒不願去想這些事,可這些疑問還是存在於腦海,揮之不去,就像此時此刻,無所不在的陽光。

晚上,古木回來取手機時,我正好從衛生間裏走出來。我精神不振,臉色蒼白,眼中可能還殘存著淚水——我剛才嘔吐過,吐得死去活來。他看到我,急忙抱住我關切地問怎麽啦?是不是病啦?我趕忙搖頭說“沒事,我沒事!”一麵把他手機遞給他——那條短信我已經刪去了,臉上是安靜平和的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吻了我一下,似乎無意,又似乎有所指地說:“在家等我,不許胡思亂想哦!”我又是甜甜地笑,輕輕地點頭,乖乖的樣子。直到從窗裏望著他的車走遠了,淚水才決堤而出,一發不可收。這淚水半是憂傷,半是幸福——我斷定自己懷孕了,而且細細算下,已一月有餘。

陽光似乎很燦爛。我想,我的未來,已不需要過多謀劃了,肚中的小生命,將把我和我最愛的人,輕鬆地扭結一起,不管他願不願意,已沒有什麽能使我們輕易離散了。但是,我仍然覺得,如果有一天,他說“可兒,你該走了!”我應該和我的骨肉,我的愛人,一起吻別,遠遠地離開這裏……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古木說,女人懷孕期間,隻有一個渴望,便是那美麗的小天使早日降臨人間。他搬來幾大本厚厚的嬰兒畫冊,饒有興致地翻著指給我看。而且特意買來一對精美木雕放在床頭,那是一個笑得很燦爛的小天使,正在挽弓搭箭。

他說,從原始的心理學分析,希臘神話中小天使的形象,就是懷孕女人從幻想中升華而出的。自從知道我懷孕後,他就天天給我講希臘神話和聖經故事,出現頻率最高的便是小天使、愛之神和聖母瑪麗亞,他說“其實這也是胎教”,而這會讓自己的孩子從小就接受到西方文化。不知怎的,這話我聽起來讓有種點冷冷的感覺。而他依舊快樂得像個孩子,趴在我肚子上閉上眼睛久久聆聽。守我的時間多了,他柔情得讓人心顫,這卻讓我隱隱有些失落。更讓我傷心的是,他經常電話一響就匆匆地離去,而且每逢這時,臉上笑容便僵住,說話也含糊。每到這時我總是隱藏著自己的心痛,笑著說“去吧,快去吧”,一邊幫他穿係領帶穿外衣,很快樂的樣子。

一天,童心打來電話,說他調查多日,知道了一些古木的情況,我雖然聲嘶力竭地大喊“不要你管,不許說話!”可他還是把話說完了。他說——這個姓李的畫家,已經有老婆,可能在國外,而且他老婆家特別特別有錢。他勸我說:“可兒,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他不可娶你的,離開他吧,快離開他吧!我求你了,不光是為了我能和你繼續,更是不忍心看你上當受騙。你欠他的,讓我來還吧!”實話,童心真的讓我感動了。近來他做了多份兼職,收入頗為可觀。可我還是不能慫恿他,“童心,別想我的事了好嗎?我不會離開他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趕快找個合適的姑娘,成家吧!”他憤怒地掛了電話。

我坐在陽台上,默默地望著天邊的星星,夜靜靜的。屋內,正放他喜歡的那首格林卡的小夜曲。那樂聲像溫暖的水波,溫存地久久撫慰著我的心,那樂曲的每一圈柔情的音波,都滲透到我心靈的深處……幾十年後,每當想起,那樂聲那音波,還能清晰在我耳邊和心頭湧**。

三天以後,他回來了。我很平靜地說了我發現的事,沒有責備,我隻是說了我的想法。我說:“古木老師(我已經好久沒這樣稱呼他了),你不要有任何擔憂,更不必感到為難。為了報答你,無論如何我都會把孩子生下來,撫養長大的。即使是我一個人過一輩子,我也不會讓他受到委屈……”

古木沒說什麽,隻是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裏。無邊的暗夜裏,他的臉上有種不常見的肅穆的光澤,那條深深的淚痕,顯得異常冰冷。我感到揪心。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可以沒有他,但孩子怎麽可以呢?

保姆小菊進了我家,她是個農村姑娘,得到這份工作,受寵若驚,因此格外勤快利落。我們相處得非常好。為了順利生下個健康漂亮的小寶寶,她經常陪我去散步。我們還一起逛商場走超市,買來許許多多的玩具、嬰兒衣服、奶粉……當我眯著眼睛哼著歌兒,想象著我可愛的寶寶在使用它們的時候時,我突然湧起一種豪邁的無畏感:我要做母親了,我要保護我的孩子,因此我要挺起胸膛,無所畏懼地麵對人生的一切風雨坎坷。

小菊是鍾點工,早上來晚上便走。她對我這個家羨慕至極,她說:“可兒姐,你真有福氣,李老師人又帥又有學問又有錢,還這麽的愛你。”這樣的話,讓我心裏五味雜存,很是複雜。

他陪我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那電話總來,仿佛催命般的,一來就讓他手忙腳亂地離開。時間久了,我也漸漸習慣了。心煩的時候,我就忍著,為了腹中的寶寶,我已學會了忍耐,學會了讓自己保持愉快的心情。童心的電話仍然隔三差五地打來,我仍然大聲地嗬斥,不準他胡說八道,更沒告訴他我已懷孕。不知為何,無論是明媚的陽光還是皎潔的月光,我總是找不到幸福的所在。他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悲哀。多年以後,依然如此。

終於臨產了,醫生說B超顯示說臍帶纏住了嬰兒的脖子,必須動手術。在送我進產房的時候,古木伏在我的耳邊,說了我自與他相識就渴望聽到、可一直未能聽到的三個字——“我愛你”。我在疼痛中注視著著潔淨的臉龐,那眼中有淚光泛濫,而我的眼淚亦是洶湧。是的,這三個字是多麽珍貴啊!但願這三個字,能夠和他眸子中獨有的光澤一起,伴隨我至永遠。再加上我們即將出生的小寶寶,改是何等的幸福啊!

是的,當我躺在產**時,我還癡癡地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夢醒之時,我的身邊卻空空如也。刹那間,整個世界天崩地裂,除了小菊那張笑得比苦還難看的笑臉,什麽都不複存在……家還是原來的家,很熟悉。是的,它仍然屬於我。可從心裏,它又是如此的陌生。孩子一生下來,就被他們抱走了——我甚至沒來得及見上一麵。我無論怎樣傷心地哭叫,怎樣地罵小菊都沒用。

五天後,小菊遞過來一封信來:

可兒:

對不起!我知道你會恨我,這亦是我永遠的遺憾。

眼下,我們的寶寶正和我在一起,在遙遠的悉尼。這裏陽光很充足。他長得很像你,是個可愛的小天使……放心吧,我們會讓他得到最多的愛,受到最好的教育,把他培養成優秀的藝術家的。

可兒,我是愛你的,這點你也知道。可我還是欺騙了你。我結過婚,原因種種,不堪回首。我的家族和我受控於她,如同你受控於命運,我沒法不跟她分手。我們的事,一開始他便已知道——我的一生,恐怕都會在她的監視掌控之下。但她原諒了我,隻要我把孩子帶走——早年生過重病病,不能生育。金錢、地位、孩子,在她眼中,我們的婚姻終於完美了。

房子我已留下,產權已立在你的名下。卡放在留給你的畫冊中,密碼是你的生日,裏麵的錢,足夠你過一輩子。

讓我們來生,在畫中相見吧……

辜負你的古木

這年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我還披頭散發,癡癡地望著滿屋的嬰兒用品,和那滿牆貼著的他畫我的畫。我總在琢磨,陽光照進來和沒照進來,那畫中的人有怎樣的不同?我問小菊,小菊也答不上來。

童華來找我,接我跟他一起,回老家去過春節。我撲上去,瘋狂地捶打著他,揪扯著他,讓他帶我去陽光充足的悉尼,去找我的兒子、找我的愛人、找那個遍體陽光的畫畫人,他的名字叫古木……2006.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