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柱站在門前的大青石上,迷茫地望著不遠處的山,心裏在想:山的那一頭,是什麽?馬小柱前後左右望了一圈,全是山。群山阻斷了馬小柱的思緒。

這不怪馬小柱,長到十三歲,他還從沒有到山外邊看過呢!

馬家鎮窩在山旮旯裏,四周都是山,那個山圍起來,像個大鍋,緊緊地圍著它。倘若天上加個蓋,那就會像爹燜魚一樣,魚一塞,蓋一扣,徹底地嚴實了,估計氣兒都不會冒,馬家鎮再怎麽折騰,也跳不出那鍋了。而馬小柱所在的磨盤村,正臨著鍋的東邊,東南都被鎮上的大鍋沿圍住了,西北又被兩座小山嶺圍住了,是鍋中鍋。倘若天上真的家了蓋,磨盤村是被蓋得最嚴實的地方。

每天一抬頭,見到的除了山還是山,除非你昂著頭,那樣看見的是天。馬小柱對山厭惡到了極點,有幾天似乎跟山較上了勁兒,每天早上起來上學,一出來先看看天,然後就半低著頭往學校趕,下課放學出來,必定先猛地抬頭,看看天,然後半低著頭。下午去打豬草,放牛,也總是半低著頭。狗蛋兒就問,柱子呀,你是不是脖子筋扭了,幹嗎要麽仰著頭,要麽低著頭啊?馬小柱就笑,說我這是跟天鬥爭呢!天天一抬頭,一張眼看到的就是山,看得人心都發毛了。我就想不看著山,看天,我已經三天沒看山了,嗬嗬!心裏舒坦著呢!狗蛋兒就說,咱們就是山旮旯的娃兒,再怎麽折騰,那山也會擠進你眼睛。除非你像三龍哥那樣,鯉魚躍龍門,考上了大學,那樣就能跳出山了。

馬小柱就對三龍哥充滿了羨慕和崇拜。

三龍哥在縣城讀高中,聽說最近高考完了,考上了北京的一家大學。馬小柱時常聽到大人們聚在一起,誇三龍哥有出息,說這下子三龍不僅跳出了村,跳出了鎮,跳出了縣,而且一步登天,跳到了我們國家的首都去了。老人們就感歎,馬家鎮幾十年就出了這麽一個大學生,這是村裏的榮耀啊!有人就說,也不知道以後發達了,還記不記得磨盤村,還會不會回來看看。老人就斥他,那是肯定的啊,咱磨盤村的娃子,不會那麽沒情義。這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再發達,還能忘祖了不成?

三龍哥能走出這裏,告別大山,馬小柱想,他一定很高興。可是有好幾次馬小柱碰到三龍哥,三龍哥卻總是一副愁眉苦臉憂心忡忡的樣子。馬小柱一直想向三龍哥問點什麽事兒,但是看到三龍哥這個樣子,就不好開口了。

其實馬小柱要問三龍哥的問題就是,山的那一頭,到底有什麽?

馬小柱曾經問過爹這句話,爹扇了馬小柱一巴掌:小兔崽子,整天瞎想些什麽?山那邊不還是山嗎?

爹的話幹脆利落,毋庸置疑,但是馬小柱滿腹失望,隱隱約約覺得,爹的話不對,這似乎不是他要的答案。

馬小柱後來問了劉老師。劉老師是磨盤村唯一一個上過初中的人,是村裏最有知識的人。據爹爹說,他本來不是老師,九幾年的時候,鎮上給村裏派了老師過來,可是這裏實在太苦太偏僻了,派來一個,走一個,那個時候還興民辦老師,就將村裏最有文化的他聘了過去教學生娃兒。後來民辦轉公辦,劉老師沒考取,又被弄回去種地了,上麵又一個接一個地派老師過來,但是最長的也沒呆到三個月。教育局沒有辦法,隻好再請劉老師出山,當了老師。再後來,上麵要求村辦小學隻能辦一二年級,這等於把磨盤村小學和劉老師的老師資格給撤銷了,因為父母們誰也不願意送孩子到鎮上讀書。山裏人本來就不想讓孩子讀書的,孩子長到能遍地跑了,也就可以打豬草放羊放牛的,可以給家裏幫忙了,一送去讀書,不能幫忙了不說,還要花錢,並且天天做飯侍候孩子,山裏人一百個不願意。若不是衝著劉老師的麵子,加之村小學就在家附近,平時還能回家幫幫忙什麽的,做飯自己就可以動手,對生活影響不大,才不會送孩子去讀書呢。村小學隻辦一二年級之後,孩子們上學也隻上到二年級了,鎮上無奈,特事特辦,隻好又恢複了村小學以前的辦學年製,同時也恢複了劉老師的老師身份。當時在馬家鎮,這是一個不小的新聞。

馬小柱是在有一天的班會上問劉老師這個問題的。劉老師當時在在抽煙袋窩子,煙霧繚繞中似乎沒聽清馬小柱的問題,馬小柱就又問了一遍。劉老師站起來,自豪地說:“這個你就問對人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磨盤村,清楚馬家鎮了。你說,你問的是哪座山的哪一頭?”

馬小柱被這樣一問,愣了一下,茫然地指了指外麵。劉老師立刻侃侃而談,說:“你指的是北麵吧?北麵那座山叫大頭嶺,它再朝北,是寡婦山,馬王坡。馬王坡過後,就不是馬家鎮的地界了,你不需要知道。”劉老師很得意地抽了口煙,說:“對馬家鎮,沒有人比我更熟悉,我從小在這裏長大的,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我心裏頭都是有數的。”

劉老師自以為說得清楚明白,可是馬小柱卻覺得,他要的答案似乎不是這樣的,可是劉老師回答得又沒有錯誤,急得他一邊連連搖頭,一邊抓耳撓腮。馬小柱是個好學生,劉老師知道他不是在搗蛋,才耐著性子問:“你是不是對這回答不滿意,還想知道更多的知識啊?”換了別的學生,劉老師肯定早把鞭子抽上了他的身。

劉老師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馬家鎮四周都是山,較大的有六座,從我們現在的位置朝前看,也就是北麵,開始向左——也就是東邊數起,依次是大頭嶺、牛家坡、吳家山、棒子山,碾盤山、柱頭嶺、龍背山,中間摻雜著一些小山丘,大點的有馬家屯、慶頭堡、李家梁子,它們形成了一個圈,把馬家鎮緊緊包圍了起來。我們鎖頭縣都是山地和丘陵地帶,唯獨馬家鎮是個例外,集鎮是個小盆地。而我們磨盤村更是盆地中的盆地,因為除了被上述那些山包圍之外,東臨牛家坡和吳家山處,又有兩座小山丘把我們圍起來了,這就是磨盤嶺和碾頭坡。若問山那頭是什麽,要看具體指哪座山,往哪邊看,你所說的,大概是站在村子中心,呈輻射狀往四麵看,我就簡單地給你介紹下。往北,也就是大頭嶺那邊,剛才已經跟你說了,是寡婦山和馬王坡;往東看,也就是牛家坡、吳家山,那一頭,是傅家山,鐵門嶺;往南,是棒子山、碾盤山,那一頭是章頭嶺、剛雲山;往西,是柱頭嶺和龍背山,那一頭緊連著十轉山和管子嶺。馬小柱,這次你聽明白了嗎?”

馬小柱茫然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猛地搖了搖頭。劉老師見他這樣,有點氣惱,厲聲問道:“還有哪裏不明白?”馬小柱心裏頭有些失望,這似乎不是他想知道的答案,就問道:“我爹說,山的那一頭,還是山。老師,是這樣的嗎?”劉老師說:“就馬家鎮的情況,也就是我所知道的看,是這樣的。”

馬小柱的心裏,就一點點地涼了下去。

若沒有新來的女老師,馬小柱恐怕會一直失望下去。

女老師要來的消息,是劉老師帶回來的。那天下午,劉老師抽了一下午旱煙,臨放學時,劉老師有些傷感地說:“同學們,明天,我就要退休了。退休了你們知道是什麽意思麽?就是不再教你們了,要回去種地養豬了。”教室裏頓時鴉雀無聲,談笑的和打鬧的學生們迅速安靜下來,都屏聲靜氣地聽著。

劉老師抽了口煙,有些傷感地說:“教了一輩子書,就這樣回去了!哎!”

有不爭氣的女娃子嗚嗚地啜泣了起來。馬小柱心裏也怪不好受的,他站起來,眼睛裏噙著淚水問道:“劉老師,您老了,是不是就沒人教我們了?”

劉老師說:“不是的。同學們,我知道你們愛讀書,別擔心,鎮上說,有位女老師很快就會來到這裏支教。你們耐心等幾天,很快就會到的。”

有人問道:“老師,那女老師是哪裏來的?”

劉老師笑著指了指馬小柱,說:“柱子,你上次不是問我山的那一頭是什麽嗎?這次的老師啊,就是從‘山的那一頭’來的,離這裏很遠很遠,是一個大城市裏來的。”

山的那一頭!馬小柱的心驀地一驚,心中竟隱隱有些高興,心中對新老師充滿了期待。馬小柱高興了一陣兒,回過神來,一怔,罵自己沒良心,今天是劉老師離開的日子,怎麽可以還這樣高興呢?

劉老師退休的消息被娃兒們帶回家中,小村沸騰了,人們自發組織起來,要給劉老師舉行歡送會。第二天,村主任親自把劉老師請回了學校,家家戶戶的村民,都自發地前來。學校附近的幾戶村民,殺豬宰羊,做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在學校操場裏擺了十來席。人們紛紛舉杯,敬劉老師,感謝他教育了自己活著自己的子女兒孫。劉老師被山村人民樸實的感恩話語而感動,喝了一杯又一杯,熱淚盈眶,又哭又笑。馬小柱從來沒有見過劉老師那麽失態過。村民們有的送來一壇自家釀造的老酒,有的送來兩雙自己做的布鞋,有的則送來幾條臘肉什麽的,表示對劉老師的感謝和留戀。劉老師開始堅決不接受,不料村民們太狡猾,送喝醉的他回家時,把那些東西全放在了他家的小內屋,第二天劉老師醒酒後打開房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禮品竟把內屋擺滿了。劉老師想退回去,苦於無法知道那些禮品的主人,退錯了又不合適,隻好作罷,心中暗罵自己混蛋,不該灌那麽多馬尿。

那幾天,小村人都沉浸在對劉老師的感激和不舍中,見了麵,都悶悶不樂,唯有馬小柱高高興興的。

那幾天,劉老師走,新老師還沒來,同學們都沒到學校裏上課,唯有馬小柱還像平時一樣,準時來到學校,在教室裏讀書練字,其實是在等新老師前來。

第三天下午,女老師來了,是個清清秀秀白白淨淨的女孩子,跟教育局的幾個領導一起來的。馬小柱是第一個見到女老師的人,聽到外麵有聲音,再看那裏有幾個人陪一個女孩子往校門口走,馬小柱就猜到那就是新來的女老師。馬小柱連忙跑了出去,喊“老師好”,幫女老師提東西。馬小柱個子小,人長得黑,走路飛快,像個泥鰍一樣。女老師看到他時,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嚇了一跳呢!

女老師一來,小村就沸騰了,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湧到學校,看新來的女老師。

見到那麽多的人來看自己,女老師的臉有點紅,羞澀地做了自我介紹,說她是省城來的,大學畢業剛不久,是專門來這裏支教的。姓李,你們叫我李老師就可以了。李老師說話用的是標準的普通話,馬小柱聽了,心裏羨慕得要死。人們湧在一起,村東頭的二狗子說:“李老師,你老實說,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李老師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臉都憋紅了,眼淚都氣出來了,說:“我,我當然是人啦!”二狗子哈哈大笑,說:“俺看著咋那麽像天上的仙女呢!”李老師一愣,這才知道人家是誇她呢,羞澀地破涕為笑了。有人糾正說:“不,我看比仙女還漂亮!”李老師臉就更紅了。大家沉浸在喜悅中,一片歡聲笑語。

趁著大家間歇的空隙,馬小柱跑到了李老師跟前,認真地說出來那個一直縈繞於心的疑惑:“李老師,劉老師說,您從山的那一頭過來的,我想問您,山的那一頭,到底是什麽?”

馬小柱的話讓劉老師愣了一下,她有些驚訝地看著馬小柱,思索了好久,說:“這個問題太複雜,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不光告訴你,我會告訴這裏的每一位同學,每一個村民!”

李老師的回答,讓馬小柱充滿期待。

那幾天,人們沉浸在迎接李老師的歡聲笑語中,人人都很興奮。但是也有幾位表示了自己的擔心:這麽俊俏的姑娘,會留在這山旮旯裏,教幾個窮娃娃嗎?老子們的擔心,像是一場冰雹,沉重地擊打在人們的心上,迅速冷卻了人們的熱情和興奮。

但是很快人們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了。李老師不僅在那裏呆下來了,而且呆得很好,一丁點兒想走的意思都沒有。

李老師上課,和劉老師大不一樣,山娃子們都覺得很新鮮極了。

比如說上課吧,劉老師是直接叼著旱煙袋子直接走上講台,要麽講課要麽讓大家讀書,李老師不,李老師上課前先要叫大家起立,高聲說“老師好”,然後她還還禮,說“同學們好”。她還叫學生們拿出了塵封已久的書本,按照書本的課程,有板有眼地教下去。那些知識,對學生們來說,都是陌生的,新鮮的。劉老師教書,是從來不用書本的,他總是空著手上講台,空著手下去。一年級,他教大家數數,學著寫自己和爸爸媽媽叔叔伯伯的名字。很多同學就學會了把自家的板凳寫上名字,這樣村裏有婚嫁喪娶之類的事情大夥兒聚在一起的時候,就再也不會拿錯板凳了。二年級,他教大家認秤,學簡單的加減乘除,這樣大家星期天就能扛點小菜上集賣,賺點小錢了。三年級,他教大家丈量土地啊,學會算麵積啊什麽的,這樣村裏再分土地時,就不會搞錯了……他的教學,總是密切聯係著生活,生活需要什麽,他教什麽,所以他教的學生,幹活種莊稼做生意都是把好手,唯獨考試不行。縣裏的試卷發下來,磨盤村的農村娃兒根本看不懂,更不用說寫答案考高分了。所以村裏的娃子沒有一個能升入初中的,即使升入了,不出三個月,也會因趕不上功課壓力太大而回來。村民們都覺得這沒什麽,讀那麽多書幹嗎?在劉老師的教育下,上完小學六年級,種地買菜做生意,哪行不會做,甚至可以去當村支書了,還花那閑錢上初中幹嗎?

而三龍哥,是這些學生們中的一個另類,三龍哥雖然在村小上學,但他的主要老師,卻是他的舅舅馬三彪,馬三彪是縣城裏的老師,時常下鄉對他進行輔導。他們的教學,仍是按照書本上來的。再加上三龍哥人確實聰明,很好學,什麽東西,一點都懂了。這樣到小考的時候,竟然考過了所有鎮上的孩子,在全鎮名列前茅。一路讀了上去,初中,高中,學習成績都是拔尖的。最後果然不負眾望,竟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三龍哥,是磨盤村的驕傲,是一個神,一個傳奇。

先前,山裏娃們對李老師的教育方法,感到新鮮,充滿興趣,慢慢地,就有些不適應。再後來,那種不適應變成了排斥和厭惡,以前上課時整整齊齊坐著的小腦袋,現在開始東倒西歪了;以前目不轉睛盯著講台和黑板的眼睛,現在開始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以前規規矩矩坐幾個小時也不累的小屁股,現在像被針紮了一樣,左搖右晃。慢慢地,有人上課打盹睡覺,有人做小動作,有人逃學曠課,去掏鳥蛋捉泥鰍……而馬小柱,是裏麵唯一一個始終認認真真的聽講的人,他對李老師,充滿了好奇和敬畏,對“山的那一頭”,充滿了探究的欲望。他細心地、密切地關注著李老師的一言一行,希望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探聽到“山的那一頭”的情景。

麵對山裏娃不適應刻板嚴肅的書本教育的情況,李老師先是以自己的熱情和溫柔感化他們,學生們跑了,她就去他家,把他“押”回來,有誰打盹睡覺,她就走過去站在他身邊講課,看得你渾身不自在,再睡就不好意思了,隻得老老實實聽課。山裏娃兒們開始都很感動,這些事兒,要犯在劉老師手裏,不用大竹根打得屁股開花,是不會罷休的,而李老師,卻這麽溫柔耐心。李老師那張燦爛的笑臉和溫柔的眼神,不知道感動了多少幼小的心,拽回了多少開了小差的心,同學們開始可著勁兒地往那書本裏鑽,希望自己鑽進去。

與此同時,李老師也在改正自己的教學方法,她開始從劉老師的教學方法中吸取營養,糅合到書本知識的傳授中去。學數數時,她把大家帶到野外,數小羊羔,數蝴蝶,數蜻蜓,同學們自然興致盎然;學加減時,她把學生家長們送她的山核桃擺在講台,先放幾個,再拿走幾個,然後叫你數還剩幾個,要是回答對了,就會獎你一顆山核桃,在美味的山核桃的**下,同學們也學得津津有味;學習測算麵積時,李老師直接借鑒了劉老師的方法,把同學們帶到田間地頭,測量土地,算出麵積,廣闊的田野,讓同學們興致勃勃……慢慢地,再也沒有人逃學曠課了,上課不認真聽講的少了,做小動作也沒有了,課堂上,那些小腦袋又整齊地排成一排排;眼珠子,又滴溜溜地盯著講台黑板,好像那裏有無上的美味一樣;耳朵呢,都直愣愣地豎了起來,生怕漏掉了半句李老師的話……李老師用她的熱情、溫柔和善良,感染了學生,用自己的智慧和創新,牢牢地勾住了山裏娃的心,讓他們愛上了學習。她的教學方法,極大地彌補了劉老師的不足,同學們既學到了書本裏的知識,又能與自己的實際生活相結合。從此以後,同學們再也不怕考試了,月考時,磨盤村小的學生們,都考出了不錯的成績。低年級的,和鎮上已經非常接近,中年級的,差距已大大縮小,高年級的,也有所進步。李老師說,這是因為高年級接觸書本太晚,底子不足的原因,而低年級的,因為沒有欠下的功課,所以差距自然更小。

同時,李老師也沒讓馬小柱失望。平時一有時間,他就給馬小柱講述“山的那一頭”的事情:公交車啊、一百多層的大樓啊、穿著時尚的青年男女啊、圖書館、酒吧、網吧等等,還有李老師的作家男朋友,讓馬小柱和其他學生們聽得眼花繚亂。李老師說:山的那一頭,太大太大了,她講一輩子,都講不完。李老師有個黑匣子,一打開,就可以看到好多照片,文章,還能聽歌,看電影呢!李老師告訴馬小柱,那叫筆記本電腦,要是聯了網,裏麵的東西就更多了,能把整個世界,都裝在裏麵了。馬小柱撫摸著那個神奇的黑匣子,思緒飄得好遠,好遠……五

馬小柱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和三龍哥一樣,走出大山,到“山的那一頭”去看一看。因此,馬小柱這些日子,賣水賣得格外勤便。隻要一聽到客車的喇叭聲,就飛一樣地向公路邊跑去。

在馬家鎮,有一條國道橫貫而過。在經過別的村子的時候,都有岔道可走,唯獨到了磨盤村,卻一條岔道也沒有。這就給磨盤村的人們提供了極大的商機。磨盤村被群山包圍,人少地稀,土地貧瘠,村民們常年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辛勤勞作,種出的糧食可能還不夠自家溫飽。因此大家夥兒都把眼光盯在了那條國道上,想盡辦法從這條道上要財富、討生活。先前,村民們是在道路上設卡攔車,此卡由我設,此樹由我栽,若從此路過,留下過卡財。一段不到兩公裏的道路,竟被設了十幾道卡。村民們截下的錢財,足夠一家老小的生活了,好在此路過車甚多,這些財款,平攤到每個司機身上,卻並不多。司機們一來同情這裏的村民,二來這些小錢,也不在乎,倒沒說什麽。政府卻不願了,下了文件,嚴令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沿路設卡,否則處以重罰。磨盤村的人不怕文件,卻怕罰款,好不容易收來的幾個錢,都被罰走了,磨盤村村民們心都涼了。心涼了不要緊,要緊的是生計問題,沒了設卡收的錢,就沒了經濟收入的支柱,吃飯穿衣都成問題了。

這時候磨盤村人顯示出了他們的聰明才智,不是不準收錢嗎?那咱就幫人家抬車推車啊,替人消災,拿人錢財,不就天經地義了嗎?可是那國道平平坦坦的,一沒溝二沒坎,人家不需要你推車抬車啊。這沒關係,有溝坎咱要幫人家,沒有溝坎咱就製造溝坎幫人家嘛!於是一到半夜,磨盤村的漢子們就活躍了起來,個個扛著鍬啊鋤啊的,在平坦的國道上刨得熱火朝天,不僅刨出了溝溝坎坎,而且弄得就像自然形成的一樣,還在上麵做了偽裝,一眼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哪些地方有溝坎。

白天一到,漢子們就回家歇了,女人們善講價纏人,這時候就成了她們的天下。一個個假裝放牛喂羊徘徊在路邊,時不時地還打打毛衣納納鞋底打發時間,眼睛卻滴溜溜地瞅著公路,巴心巴肝地盼著過來一輛車。眼見著車過來了,女人們就抿嘴兒笑,那笑若不幸被某新手司機撞見了,那司機就會納悶:啥事兒啊?笑得那麽陰險!正猜測時,車就“崩咚”一聲陷入某個大坑。司機們大驚:真是奇了怪了,邪了門了,明明是平平展展的柏油馬路,怎麽平白無故地冒出了一個大坑呢?這時候女人們就會走過來,笑眯眯地問:“大哥,咋啦?陷了?陷了正常,這路啊,幾百年沒修了,有的地方看著好好的,其實裏麵已經空了,一壓一個坑。您看老陷在這兒也不行啊?呆會兒公路局的人跑過來,還說您壓壞了公路要罰款呢!要不,俺叫俺家男人來幫您推下抬下?這麽好的車,不能磕磣了不是,還耽誤了您的時間。您不用給錢,千萬不用給錢啊!”司機們也聰明,立馬明白了女人的意思,立馬開始談價錢,女人們心不黑,不會要太多,但也不會太少,起碼要對得起男人們那身臭汗啊。回家一喊,男人立馬一群一夥兒地來了,你拿鍬棒我拿繩子,吭哧吭哧地幫司機推車抬車,累得滿頭大汗。

司機們看了那身大汗,雖說心裏早已明白了村裏人的小九九,但一般還是會在談好的價錢上多給幾個,若不是窮到極點,誰會掙這點汗水錢?司機們理解,但是政府卻似乎不太理解,據說要逮幾個頭頭兒,送到局子裏治治,判個破壞公共設施罪啥的。到底被村鄉兩級磕頭攔住了,您說這破村破店的,農民就靠這個生存,您這一治,坐牢不要緊,村民們拿啥穿衣吃飯啊?再說咱磨盤人心善人好,絕不會太黑,要那倆錢兒,司機們根本不當回事兒,要不,司機們不早就鬧翻了天?政府領導考慮了很久,大概覺得這事兒委實不好辦,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也沒提抓人整治的事兒。

男人們靠這個維持全家生存大計,至於零花錢之類的,全靠老婆孩子們自個兒掙。怎麽掙?賣東西唄!什麽東西?瓜子、包子、快餐麵、火腿腸、甚至白開水都行,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本小,利也小。賣給誰,當然是賣給那些客車上的旅客。每當陷住的是那些大客車的時候,男人們就會響亮地吹一聲口哨,這時候女人小孩兒們就一齊衝向那客車旁。李老師第一次來上課時,剛上到還沒三分鍾,隻聽一聲口哨,村裏到處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腳步聲,教室早亂得一團糟,同學們高聲歡叫著,爭先恐後地跑出教室,朝著公路飛奔。隻留下李老師一個人,大驚失色孤零零地站在破爛的教室裏。

不一會兒,不遠處的公路那裏就響起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正宗的康師傅大碗麵,五塊哦!”“麻花,包子,熱的!”“糖水,冰糖水,五毛錢一杯。”“清水洗臉,一塊啦!”……李老師急忙趕了過去,隻見學生們全都提著竹筐,裏麵擺著七零八碎的零食之類的,沿著車窗,高聲叫賣著。冷風呼嘯而過,他們的童稚的聲音被扯得七零八碎,回**在茫茫群山中。他們的臉上紅彤彤的,一個個全都洋溢著笑臉,過年般高興。家家戶戶的狗也全都出動了,跟著主人衝鋒陷陣,高聲吠叫,尾巴翹得老高,像啃了半斤骨頭一般興奮。

李老師頭一回見到這樣的陣勢, 忙著去阻止學生,拉了這個,跑了那個,氣得李老師眼淚都出來了:“你們,你們竟然一個都不聽我話了……”

村主任老劉見李老師委屈得要哭,哈哈大笑地走了過去,說:“李老師,別瞎忙活了,攔不住的。俺山裏娃,好不容易盼來這麽個掙錢的時候,不趕快撈幾個子攢起來,明年恐怕就沒錢上學堂了。”李老師還在發愣,老劉早已飛跑過去,加入了推車的行列……馬小柱賣著的是水,他娘死得早,家裏窮,爹沒錢給他錢進貨,也沒人做點麻花包子什麽的賣,就隻好賣水。要是能像狗蛋一樣,爹給自己一些錢,進些快餐麵啥的,這樣賺的錢就會多得多。但盡管如此,馬小柱還是攢下了二十七塊五毛錢,馬小柱把這把皺巴巴的鈔票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小枕頭裏麵,同時也藏下了自己的一個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時常把折疊鈔票拿出來細細地數著,甜甜地笑著。馬小柱天天笑著,不知不覺間學期就過完了。

新學期要開始了,馬小柱格外高興。這是馬小柱小學的最後一個學期,過完這個學期,一個磨盤村的山娃兒就已經可以回家做事了。但是馬小柱不,馬小柱想到鎮上去讀初中,劉老師是第一個讀完初中的人,三龍哥是第二個,馬小柱想做第三個。不,馬小柱還不想做第三,他想超越劉老師,做第二個三龍哥,不僅讀完初中,還要讀完高中,還要到山的那一頭去上大學。馬小柱笑得格外甜。

經過一個漫長的暑假,馬小柱小枕頭裏麵的錢已經有兩百多塊了,摸著那疊不薄的毛鈔,馬小柱覺得自己握住了夢想,那個秘密,就一點點地在心中幸福地滋長著。這個暑假,馬小柱沒有休息一天,除了平時賣水之外,他還跑到茶蛋村摘茶葉掙錢。茶蛋村離磨盤村有二十來裏,每天早上,馬小柱四點多就起床,用毛巾包一個火烤饃朝那裏走,六點多的時候就可以到。那裏有個茶園,二十來畝,是一個外地老板承包的,自家忙不過來,時常雇人摘茶葉,大人小孩都可以去,不過多是周圍幾個村的人,磨盤村的人極少,太遠了,來回跑一趟就要四五個小時,村民們嫌難得跑,何況摘一天下來,累得要死不說,還隻賺得到兩三塊錢,劃不來。但是馬小柱不,除了賣水和摘茶葉,這裏的小孩子沒有別掙錢路子了,馬小柱每天堅持著去了。那個時候已經是伏茶了,伏茶茶葉少而小,不好摘,馬小柱剛去的兩天,指甲長,摘得快些,後來指甲摘劈了,指頭就腫了起來,摘得就慢多了。那些細小的茶葉粒子,好不容易才捏得住,沒有指甲,隻好把腫了的指頭用力壓,壓到指甲根子的地方,硬生生地切掉。每摘一片茶葉,都要把紅腫的指頭壓癟了,痛得鑽心,再後來,那指頭就被壓破了,老是滲血,摘一片,擠一下,血珠子就冒出來,鬆了,血珠子又被吸進去了。太陽也大,曬得馬小柱都脫皮了,但馬小柱一直堅持著,興奮地堅持著。那個小枕頭,漸漸地鼓脹,馬小柱心裏的那個秘密,也在不斷地鼓脹著。有好幾次,馬小柱枕著那枕頭做了同一個夢,他夢見自己來到了山的那一頭,那裏有高樓,有馬路,有好多好多的車,還有好多好多像李老師那樣的黑匣子,整個世界都裝進去還顯得寬敞。馬小柱看到那裏有好多好多的人,女的都像李老師一樣漂亮,男的就像三龍哥一樣帥氣,他們都在朝自己招手,說歡迎歡迎,歡迎來到“山的那一頭”!馬小柱還在這些人裏找到了三龍哥的臉,他們像熟人一樣握著手,說恭喜恭喜,同喜同喜……馬小柱的新學期要開始了,三龍哥也一樣。按說三龍哥就要啟程了,到“山的那一頭”去了,可是馬小柱仍舊在村裏看得到三龍哥。三龍哥學會了抽旱煙,馬小柱每次見到他,他都在煙霧繚繞中,他的眉頭越皺越深,馬小柱不明白,都要到“山的那一頭”去了,三龍哥咋愁眉苦臉的呢?

有一次,馬小柱大著膽子來到三龍哥麵前,問三龍哥山的那一頭是什麽。以前馬小柱和三龍哥熟得很,小時候馬小柱還騎過三龍哥的肩頭呢,可是自從知道三龍哥要到“山的那一頭”讀書去了之後,馬小柱就感覺和三龍哥生分了。因此此刻找三龍哥問這個問題,馬小柱腿都在發抖,是鼓了好久的勁兒壯了好久的膽兒才去的。

三龍哥正坐在門檻上抽煙,煙霧中的三龍哥一點興奮勁兒都沒有,萎靡得就像一條抽了筋兒的瘦驢,馬小柱過來,他像沒看見一樣。直到馬小柱提出了這個問題,他才像觸電般地驚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馬小柱,滿眼不可思議的表情。三龍哥失神的眼睛在這一刻恢複了些許神采,三龍哥吐盡嘴裏的眼圈,目光望向遠方,幽幽地說:“山的那一頭有什麽,我也一直在追問、在探索,我也弄不清楚。現在,我隻知道山的那一頭有我的理想。”

理想!馬小柱聽到這兩個字,小小的心髒突地跳動了起來。理想具體是什麽,馬小柱不知道,但是從三龍哥的眼睛裏,馬小柱猜理想就像睡覺時做的夢一樣,是一個滿心想著念著的神奇的地方。這一刻,馬小柱和三龍哥四目相對,他們似乎看到對方的眼睛裏放著和自己同樣的光。

三龍哥突然扔掉煙袋,站了起來,按著馬小柱的肩膀說:“謝謝你,小柱子!”說完就走了出去。馬小柱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那裏,感覺莫名其妙,直到三龍哥的身影消失在村主任老劉的房子裏,馬小柱才回過神來。

馬小柱不知道三龍哥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心裏迷迷茫茫的。

直到村民們為三龍哥上大學捐款的時候,馬小柱才知道這是為什麽。

劉主任是在大喇叭裏號召村民們為三龍哥捐款的:“鄉親們,馬三龍是我們磨盤村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幾十年了,才出了這麽一個人兒,不,三龍已經不是人了,是神,是天上的文曲星。現在,三龍要去北京念學了,但是走不了。為啥?還不是因為沒錢,這狗日的錢啦,真不是個東西,困了咱們磨盤村祖祖輩輩,還想困住咱們的三龍。你們說,我們能讓三龍困住嗎?天上的文曲星就這樣落到了咱凡間嗎?”

這時候,村子裏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不能”。

劉主任說:“對,不能,我知道不能!鄉親們這聲音喊得好,夠勁兒,狗日的我在這裏都聽到了!既然不能,那麽明天就請大家夥兒到我們門前來,為三龍捐款。不要空手來啊,要帶錢,什麽結婚的啊、建房的啊,都給老子緩一緩,除了買種子錢,什麽錢都不要留,都給老子捐來,日後三龍出息了,會記住你們的!”

第二天,村裏家家戶戶都來到了村主任家門前。在劉主任大門前,放著一個紅色的募捐箱。劉主任拿著大喇叭,說:“三龍說有話說,咱就先讓他說說吧,大家靜下來啊。”

三龍走上前去,低聲說:“各位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們,這次讓大家為我捐款,我非常抱歉。以前,我一直覺得很孤獨,說實話我看不起村裏的這些人,我看不起,我覺得他們沒有理想,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從收到錄取通知書起,我就一直悶悶不樂,因為我知道,雖然我很想上這個學,但是上不起。我早已打消了去上學的念頭,在絕望中度日如年。直到那天馬小柱問我‘山的那一頭’有什麽時,從他的眼睛裏,我讀到了他的理想,全村幾代人的理想。我死去的心,在那一刻複蘇了,我感覺自己不是孤獨的,我要走出去,到‘山的那一頭’去。你們的恩德,我會記住,我一定會回來,帶來‘山的那一頭’的一切,帶領大家致富,我要讓全村人將來都有機會走到‘山的那一頭’。我感激大家,感謝小柱。”

沒有掌聲,山裏人不興這個,也沒有叫好聲,村裏人叫不出來。但是從那些閃著火光的眼睛裏,三龍看到了共鳴,看到了希望。

一張張沾著汗水的鈔票投進募捐箱,全村人的心,全村人的希望,都隨著募捐箱的飽滿而飽脹起來。李老師雖然不是磨盤村人,但是她也來了,也捐了,而且是捐的最多的人,整整五百塊。

馬小柱是最後一個走上去的。他是村裏唯一一個捐錢的小孩兒,而且捐得不少,兩百三十二塊七。村裏人都震驚了。

馬小柱也說了幾句話,沒有用喇叭,但是村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馬小柱說:“在我的枕頭裏麵,一直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這些錢,這是我賣水和摘茶葉攢下的錢。在我的心裏頭,也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三龍哥說的理想。我想讀書,將來和三龍哥一樣,到‘山的那一頭’去,那個地方,在我的夢裏出現了好多遍。每次都模模糊糊的,怎麽看都看不清楚,每次我想走進它,看清楚的時候,夢就醒了,我就這樣一直沒看清過。這些錢,是我的全部希望,看清楚‘山的那一頭’的希望。我準備用這錢去鎮上讀初中了,讀了初中,我就有機會上高中,有機會像三龍哥那樣考上大學,然後到山的那一頭去。現在,我把我的秘密,我的希望捐給三龍哥,希望他替我看清楚山的那一頭。”

馬小柱說這些話時,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村民們知道他哭的是什麽,笑的是什麽。人們都沒說話,一切都已盡在不言中。

三龍哥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他緊緊地摟住馬小柱,說:“小柱子,你放心,我會帶你出去的,我一定會帶你看清楚山的那一頭。”小柱伏在三龍哥的肩頭,說:“三龍哥,你去了那裏,要好好地讀書,你看清了山的那一頭,就是我看清楚了。這麽長時間,我都是為那個秘密活的,今天我把秘密告訴了大家,告訴了你,我就沒秘密了。我會一輩子生活在山裏頭,砍柴、喂豬、種地,和爹一樣,在公路上挖坑,幫人推車賺錢,我沒有秘密了。你到了山的那一頭,就夠了,我到不到,有沒有看清楚,都沒啥了。我現在終於明白理想是什麽了,我那次猜得不錯,理想就是夢,今天我就把夢交給你了,我再也不會做那樣的夢了……”

馬小柱的話,把三龍哥的心說碎了,把全村人的心都說碎了。李老師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走上來緊緊地握住了小柱的手,那手,冰涼冰涼的。

全村人的眼睛裏,都閃爍著晶瑩的**……

三龍哥走了,帶著全村人的寄托和心意,期待和希冀,帶著馬小柱的夢,到“山的那一頭”去了。

三龍哥走了,馬小柱的心就空了,日子就枯了。

小學畢業了的孩子,都跟著爹娘種地做生意挖公路去了,一個個都勤快得很。隻有馬小柱懶,每天總是睡到日上三竿,爹把飯做好了喊幾次才起來,吃完飯又去睡覺。爹把他拽到地裏鋤草,他懶洋洋地連著莊稼苗苗兒一起挖;爹帶著他去挖公路,他無精打采地挖不了兩鋤頭就把鋤把弄斷了;爹讓他在家做做飯喂喂豬,每次回來家裏都冷鍋冷灶的,圈裏的豬餓得發了瘋……爹雖然才四十多,但身體差,渾身都是傷,都是病,兩個妹妹要上學,再加上馬小柱,一家人的生計全靠他撐著,早就力不從心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馬小柱小學畢業了,以為可以頂個把式,讓自個兒稍微鬆口氣,不料日子卻成了這樣,爹的心裏蠻不是滋味,成天背著人抹眼淚。但是爹知道小柱的心思,知道他的心死了,也沒有責備他。馬小柱真想爹來責備他,來罵他,他好趁機跟爹吵一架,把心裏頭的悶發泄出去,爹越不責備他,他心裏越憋得難受。

馬小柱的日子,就這樣一點點地枯萎了,腐爛了,直到李老師來找他的那天。

李老師是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早晨來到馬小柱的家的,爹已經出去鋤地了,家裏冷清清的,馬小柱躺在冰涼的**,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李老師在堂屋裏喊了好半天馬小柱的名字,小柱才懶洋洋地應了聲。李老師立刻飛一般地衝進了馬小柱的破屋,揚著手中的一封信說:“馬小柱,快起來,快起來!有人願意資助你去讀初中了!”

李老師的聲音像一道閃電擊中了馬小柱,他騰地一下坐起來,翻身下床,上衣都沒顧上穿,跑到李老師身邊。跑到了,卻一愣,眼皮耷拉了下去:“李老師,你別拿我開玩笑了,哪個會曉得我,資助我哦?”

李老師笑著說:“馬小柱,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男朋友不?”

馬小柱說:“記得啊,聽你說是位作家呢!”

李老師說:“對了。我把你的故事,告訴了他,他把他寫成了一篇叫做《山的那一頭》的文章,發在了城裏的一家刊物上。這樣,就有好多人知道了你的故事,今天的這封信,是城裏的一個阿姨寫來的,阿姨說,他看了你的故事,很感動,很同情你。她家裏比較寬裕,她願意資助你讀完初中、高中,要是你考上那大學,她也資助你讀完呢……”

“真的嗎?真是真的嗎?”李老師話還沒說完,馬小柱一把奪過了那封信,飛快地看了一遍,他的眼睛裏,慢慢地有了神采,有了火光。他捧著那封信,眼睛裏閃爍著粼粼的淚光。

“啊——!”

馬小柱興奮地尖聲叫著,朝門外飛奔,朝著門外的陽光飛奔而去。

耀眼的陽光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夢,看到了“山的那一頭”,看到了三龍哥再向他招手……耀眼的陽光下,他朝著自己的夢飛奔而去……

2008.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