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綠雲低映,一半銀鬢
可是,為什麽我的麵具卻每每被夏候辰撕破,他知道我的每一個步驟,知道我心中所想所思,知道我內心最隱秘的想法?
想道正如寧惜文所說,他才是那個有心人?
隻略想了一下,我便把這個念頭揮出了腦子,無數的經驗告訴我,不要對那人有一絲一毫的期盼。
可不知道為何,這個晚上,我卻始終不能入眠,望著窗外掛在長廊之上的氣死風燈,看著它漸漸被濃霧籠罩,光線漸漸模糊不清,窗欞卻漸漸染上了灰白,腦中依然空白,卻怎麽也無法入睡。
天剛朦朦亮,我就起了身,站在桂花樹下,左右思量,大腦卻如被堵塞,怎麽也想不出來昨晚一切的真相到底為何。
梳洗過後,卻有皇後派了宮女前來相邀,我心裏明白,皇後想必已知道了昨晚的情形,叫我過去安慰呢,不,還不如叫我過去同仇敵愾好一些。
師媛媛如此作為,已不是一次,這一次是在蘭若軒,據聞連皇上在皇後那裏,她也敢半道截胡!
也難怪她如此,自有身孕之後,她便連升三級,已升至為四妃之一,貴為貴妃,母族親屬多有升遷,已成為繼上官家族,時家之後本朝新晉的世家。
我乘著宮轎來到昭純宮的時候,皇後獨坐於後庭之中一株木芙蓉樹下,繡椅撐有紗帳,遮擋住被風吹下來的花粉與殘葉,有一兩朵木芙蓉從樹上飄落,滑落帳頂,跌在她的衣襟之上,她卻恍若不覺,看來今日她心思頗重。
多日的接觸,從皇後對皇上的言行舉止之中,我漸漸看出皇後對夏候辰還是有情的,所以這時她才會表現得如此的蕭索,有時候我想,皇後之所以把我視為同盟,除了上次我立的功之外,很大的程度上是不是因為我不會愛寵於夏候辰?雖然她三番兩次的暗示夏候辰多留宿於我那裏,隻是,又有多少真心呢?如果夏候辰當真衷情於我,她還會不會這麽熱心?
瞧她平日裏與夏候辰相談的模樣,眼角眉梢無一處不露出情意,雖僅在我麵前,她才口稱表哥,可那一聲聲的呼喚,又孕藏包含了她多少的心思?
我今日隻化了淡妝,粉底遮擋不住一日未宿的疲倦,衣著雖與平常沒有不同,可因氣色不好,整個人自己看了都覺憔悴,皇後聽了稟告,回過頭望見了我,自然也感覺到了,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那苦笑倏忽不見,卻笑望著我:“今日皇上新送了些上貢的西域葡萄來,想起妹妹來宮中日久,從未嚐過,不如嚐個新鮮?”
我謙笑道:“皇上的賞賜,我哪裏敢當?”
她今日隻著了簡單的裙裝,梳一個偏雲髻,隻在髻前插了一枚款式大方的青玉蝴蝶,想來是方便在樹下倚躺,卻顯然整個人清麗無雙,皇後本就有一張端莊美麗的麵容,雖然沒有師媛媛的豔麗非凡,卻也頗據大家之氣,就我看來,她的容貌,是最具皇後相的。
甚至不用特意裝扮,自然而然有一種大家貴氣,想及此,我又想起寧惜文說我仿若戲子,也許我怎麽演,怎麽扮,也扮不出皇後的大家氣度,所以,她那個位置,我連想都不敢想的,要有宣赫的家勢,家族中無數人的打點擁護,才可能當得上皇後,也才可能當得穩皇後,夏候辰不會要一個不會給他助力的皇後的,而這種助力卻正是她的家族帶給她的。
如果我的父親尚未死,寧家尚存留在這個世上,也許我會有這麽一份妄想,隻可惜,這隻不過是我的妄想而已。
西域紫色的葡萄裝在白玉的盤子裏,葡萄上尚留一層白霜,顯見是上貢之時用冰塊保鮮,行程千裏,才送了上來,聽孔文雨說,這葡萄來到宮裏頭的,總共不過三十來斤,除卻皇後那裏,卻給棲霞閣送去不少,說是師娘娘初孕,喜食酸味,所以才送多了給她,至於像我一樣的低等妃嬪卻是連葡萄的麵都沒見過,可見皇上對她隆寵之盛,在他的心目之中已和皇後平起平坐。
也難怪皇後吃了葡萄,臉上卻未露喜色,我自明白她心中所想,卻不知她可以走到那一步,在整個後宮的眼內,皇後是慈和而端莊的,自然是會不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今天她叫我過來,我倒是想知道,她到底仁慈到和種程度。
“妹妹,這葡萄稀罕,想來你那裏也不能吃到,等下回去的時候,我叫人送幾串過去給你。”
“皇後娘娘,臣妾吃慣了粗鄙東西,這東西既金貴,娘娘便留著罷,我在這兒嚐嚐就好。”
皇後手指是夾了一粒葡萄,那煙紫的顏色仿若她頭上戴著的玉石,把手指上也染上了一層煙紫,葡萄倒映在她的瞳仁之中,仿若瞳仁變成了紫色,更添一份愁意。
她雖閉口不談師媛媛,但我知道,今天過來,她想談的就是師媛媛,她卻要我先開口,我在心裏冷笑,好個仁慈的皇後,連些微的不利證據,她都想避免!
我慢慢的把葡萄放入嘴裏,細細品嚐,甜酸的滋味直入腸胃,既要我做事,我便有一個底線,別讓我看起來是討著那事來做一般,皇後若有所求,就不能想著完全置身事外,這也是我保全自己的方法,我絕不想讓人當棄子一般的舍了。
她終無法,開口問道:“寧妹妹,昨晚上,皇上去了你那裏?”
我臉上現出黯然的神色,沉默不語的又吃了一粒葡萄:“隻不過皇上後又走了。”
皇後惋惜的道:“寧妹妹,皇上好不容易去了你那裏,又被……”
我輕聲的道:“臣妾算不了什麽,隻不過臣妾昨晚想引薦我那妹妹,眼見著皇上動心了,隻可惜……”
皇後終忍不住,夾在指尖欲放入嘴的紫玉葡萄一下子被捏得粉碎,紫色的汁水沾染了整個手掌,我忙拿了案幾上的布幅遞給她擦手,她感覺自己的失態,卻不再掩飾,隻道:“妹妹,如今可怎麽好?”
我明白她的驚慌與失措,師家眼看要和時家平起平坐,師媛媛更是比她早一步生下皇子,如果生為男兒,很有可能就是嫡長子,立為太子的可能很大,如此一來,她這個皇後在後宮之中便舉步維難了。
可她若要我動手,我也絕不能把麻煩惹上自身,拉了她一同下水,才是保全自身的最好方法。
在後宮多年,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保全自己的方法,莫過於讓人不得不保全了你。
我輕聲一笑,接過她手上的布巾,重放在案幾之上:“皇後娘娘想怎麽辦,臣妾自是想辦法讓皇後娘娘如願,臣妾什麽時候都記得皇後娘娘與臣妾是一桌吃飯的好姐妹。”
她略略放了一下心,握了我的手:“妹妹,如果這宮中沒有你,我這皇後不知能當得了幾天。”
我心中冷笑,就算你沒什麽本事,有你的家族做後台,有他們在朝堂上撐起皇上的龍庭,夏候辰就怎麽也不會撤了你這個皇後,除非有一天,時家當真被其它家族取代!
可種種跡象表明,這一日的到來,不是沒有可能!
看來夏候辰與皇後的繾綣情深在新帝正權漸漸穩固之後,其對象便漸漸的轉移到了師媛媛身上,皇帝仿佛在陪養一位足以與時家抗衡的師家,看來他從太後那裏得到了教訓,絕不能讓外戚一家獨大!
而我卻隻能從他們的矛盾夾縫之中尋求生路,師媛媛既便得勢,以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也不可能舍了皇後而去就她,所以,我隻能依附皇後。
我笑意真摯的道:“皇後娘娘,臣妾受您恩惠頗多,又怎敢不竭力相助於您?”
這個時候,有宮人來報:“月容華娘娘求見。”
皇後原本親善的臉露出一絲厭惡,淡淡的道:“就說我歇下了,叫她不必請安。”
我心中一亮,止住了前去報信的宮人,道:“皇後娘娘,月容華雖如牆頭柳,但是,我們也不便把喜惡太露痕跡。”
她望了我一眼,雖有疑色,卻還是道:“叫月容華進來吧。”
月容華原本依附皇後,但見時深日久,於皇後處卻得不到什麽好處,見師媛媛隆寵日深,便又與師媛媛走得頗近,皇後早已不太愛見她,想想月容華也甚是可憐,早一段時間棄為皇後的打手,卻沒有什麽建樹,皇後自有了我,卻是不再把她放在眼裏,才使得她轉投了師媛媛,可不知她今日來又有何事?
正說話間,月容華從殿門口緩緩而進,她身著一件繡有淺色丁香的長裙,頭上插有環花金鈿,耳中碧月明珠,容色雖及不上師媛媛,可她一笑起來,麵頰便現出兩個酒窩,顯得調皮俏麗無比,據說她初進宮時,也受寵過幾次,到後來新人不斷入宮,夏候辰目不暇接,自是慢慢將她給拋諸腦後,她容華的妃位從此便再未晉過。
她的情形,其實與我何其相似,如果不是我見機得快,馬上攀上皇後這棵大樹,那我在宮中的日子便會如她一樣,整日惶然不知去往何處。
月容華見我也在,微怔了一下,臉上一下子換上了親切的微笑,走過來向皇後娘娘行了了,又向我行了禮,這才笑道:“寧姐姐也在此處啊,臣妾的家鄉給臣安帶了些土特產過來,臣妾便拿了一份兒給皇後,早知姐姐在此的話,臣妾就帶多一份了。”
她呈了東西上來,原來是南越產的一種猴頭菇,此菇長於深山老林,采摘不易,因而每年從南越運來不多,司膳房早沒有此種食物供應,此種美味在宮中倒的確不太多見。
我眼中露出豔羨之色:“月妹妹倒真是有心了,臣妾小時候也吃過這種美味,隻不過自家敗之後便一直未得再嚐。”
月容華趕緊道:“寧姐姐既喜歡,那妹妹便再備一份過去?”
我忙多謝:“那有勞月妹妹了。”
皇後在一旁笑道:“敢情你今天過來,是專討東西來了,剛剛向我討了一個浙江上貢的鬆漆椅子,又向月容華討了猴頭菇,敢情如今你這麽窮?”
月容華聽了,便捂著嘴笑,我則略尷尬的道:“皇後娘娘,臣妾先前在尚宮局任低等奴婢的時候,常年操作,惹上了風濕的毛病,眼看冬日快近,膝蓋痛得不得了,聽聞您那椅子用上好紫檀所製,最奇的是腿部依靠之處從中掏空,內可放置炭火,坐了能緩解腿痛,皇後生嬌肉貴,自是沒這毛病的,臣妾怕皇後一失手,又將這椅子賞了旁人,這才巴巴的趕了過來。”
月容華關心的道:“那寧姐姐可要小心了,風濕的毛病可大可小,既有皇後娘娘的賞賜,姐姐這個冬天可以舒服些了。”
我點了點頭,又向月容華道謝:“據聞猴頭菇吃了能使血液流暢,我早問過司膳房要這東西了,隻可惜司膳房早已斷貨,今兒妹妹送了來,當真是雪中送碳。”
月容華聽了,笑意推滿了臉:“姐姐命好,正趕上時候……”
閑聊了一會兒之後,月容華便起身告辭。
皇後等她走出去之後,解開包著猴頭菇的禮盒,叫人分了一半給我,我則當仁不讓的拿過謝了。
她有幾分憂慮地問我:“她們會進行下去嗎?”
我笑了笑道:“總有無數的機會讓她們自動入蠱的,這一次不成,還有下一次。”
我沒說出口的是,在宮中,要一個未出世的胎兒的性命簡直是太容易了,宮中不比民間,器物煩多,見所未見的東西也多,沒有人知道這榮華錦繡的後麵,隱藏的是什麽。
我在尚宮局多年,也不過初窺其貌而已,但這就已經足夠了。
再過了幾天,寒風陡至,蘭若軒雖燃了暖爐,但我睡在**,膝蓋卻依舊感覺寒凍刺骨,可我向皇後討的紫檀躺椅卻依舊沒有送過來,素潔跑到司庫問了好幾次,那裏管事的人皆含糊其詞,月容華倒是真送來的猴頭茹,我叫素潔使司膳房的人煮了,味道倒是鮮美無比。
再過一日,我忍無可忍,正想親自去一趟昭純宮,可皇後卻使人送來了致歉的消息,說天氣漸凍,有身孕之人害怕天冷,皇上叫人討了那紫檀躺椅過去,賞賜給了師貴妃,素潔聽了這消息,憤憤不平的道:“這原本是我家娘娘先討得的,卻被她截了,天下間哪有這個道理。”
我唯有苦笑,叫素潔加多了幾個熱水袋敷在膝上,隻道:“既是皇上開了金口,什麽人膽敢違抗?”
這一晚氣溫更是下降得厲害,雖加多了幾個熱水袋敷在膝上,我依舊痛得睡不安寢,原來在尚宮局之時,整天忙碌,運動得多,天氣轉涼也未見這麽幸苦過,想是如今轎子坐多了,便添了這毛病。
那幾天幾乎睡不能安寢,便使禦醫過來,開了幾幅中藥外敷,但這病是經年累月積下來的,一時半會兒哪能得好?
那幾幅藥膏隻不過略減痛疼而已。
好不容易這幾日冷空氣過去,天漸漸轉晴,又由禦醫細心調治,才略好了一點。
我雖在蘭若軒被病痛折磨,可聽說棲霞殿卻是夜夜笙歌,天氣驟冷,師媛媛胎象不穩,夏候辰便晚晚都留在棲霞殿,那紫檀躺椅也搬了過去,躺椅寬大,聽聞棲霞殿宮人偶爾傳來的消息,說皇上和貴妃娘娘有時同坐躺椅之上,觀看歌舞,其樂融融,滿屋都是春意。
我暗自吃驚,師媛媛當真寵冠後宮,從沒有一位妃嬪能像她那樣受到隆寵,就連以前皇後初入宮時,雙方相處也是相敬如賓的,最出格的,莫過於皇後稱夏候辰一聲:‘表哥’。
過了幾日冷風蕭蕭,陰雨綿綿的日子,今日天氣轉晴,天邊太陽的光芒和煦而溫暖,我便叫人搬了張椅子,躺在桂花樹上沐浴著陽光,經過幾日的痛疼,我已心生疲憊,被暖融融的太陽照著,睡意濃濃浸來,正半夢半醒之間,卻聽素潔急慌慌的從院子外跑了進來:“娘娘,娘娘,發生大事了……”
我不耐煩的道:“什麽事值得這麽大呼小叫的?”
素潔忙向我行了一禮,才稟告道:“娘娘,棲霞殿出了大事了,師貴妃娘娘小產了,禦醫們齊聚了那裏,奴婢請不來禦醫……”
我倏地從椅上坐起:“你說什麽?師貴妃小產?怎麽可能?快擺駕,我們去棲霞閣看看……”
素潔忙道:“娘娘,貴妃娘娘小產原因尚未弄得清楚,此時是最要避嫌的時候,我們還是緩一些時候再去探望吧?”
我淡淡的道:“身正不怕影斜,再說了,宮內出了這樣的大事,皇後必在場的,我如果不去,倒顯得我情怯了。”
素潔偷偷掃了我一眼,見我主意已決,唯有上前準備鑾轎。
隔著老遠,我就瞧見皇帝的鑾轎停在那兒,皇後的與之並排,看來他們早就來了,棲霞殿名如其殿,傍晚之時,彩霞映襯著屋頂的碧瓦,美不盛收,可今天在我看來,那彩霞卻如染上了血色,淒涼驚怖。
當我的轎子來到之時,有幾名份位高的妃嬪都陸續到了,個個兒臉上帶了悲戚與慌意,皇上第一個子嗣就此夭折,原本她們是要表現得哀戚的。
可師媛媛寵幸如此之隆,不查個天翻地覆仿是過不了這關,可一通撤查下去,隻怕宮內人人自危。
皇後早與皇上入了寢宮,隻聽得寢宮之內傳來嚶嚶的哭泣之聲,間或夾雜著幾句淒涼的叫喚:“皇上,您一定要給臣妾做主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