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起風雲仍叱吒

孔尚宮臉色雖平靜,可我知道,她的呼吸幾乎都屏住了,眼神之中有急切之色,尚宮手記這樣東西,曆經了十幾代尚宮的心血而成,全是宮內製物的竅門,其實宮裏的手藝人和民間的一樣,都不願意自己的獨門秘方外傳,留傳下去的唯一辦法,隻有記在手記之上,等自己終於不在這個位置了,沒有人能威脅到自己的時候,才遺留給下任尚宮。

如果沒有這本手記,等於尚宮沒有獨立於人前的資本,孔尚宮的位置隨時能被人代替,倘若下麵哪一位得了宮裏貴人的賞識,把她趕下了馬,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既成了皇上的女人,尚宮之位便與我無緣,更讓孔尚宮心中有了希望,隻要她心中有了希望,就能任我予求!

我一笑問她:“聽說孔尚宮這幾次派了尚膳房特地製了寧氣養神的湯藥去長信宮,我這裏倒有幾方手記上記著的好方子,不如我寫了出來,助孔尚宮一臂之力?”

孔尚宮神情未測的望著我,繼而一笑:“娘娘真是好心,尚記得舊人?”

我歎道:“她原也幫過我的,幫過我的人我總是茗記於心的。”

屋內飄著茶葉的香味,孔尚宮在茶香之中沉默良久,輕聲道:“那奴婢就幫娘娘完成這個心願?”

我一笑,將茶杯蓋蓋上,輕脆悅耳的撞擊聲在小小的空間回想:“本妃自然會記著你這份恩情的。”

孔尚宮起身恭敬的向我行禮,告辭。

看來今晚又是一輪好月,宮裏頭的那位舊人聽說整日在宮內拜佛理禪,不知道佛聲喏唱能否平息她的心境?

夜晚,果然有一輪好月,如銀盤般把皇宮內琉璃瓦遍撒清輝,我穿了一套宮女服,手裏提了尚膳房專為太後準備的藥湯,走在長信宮的雕鳳石板階梯上,沿級而上,由於手持了尚宮局的腰牌,每到這個時候,都有尚宮局的人給太後送湯水,所以,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別人也不會想到,這個時候旁人躲避唯恐不及的長信宮,居然還有人敢來。

而來的,卻是以涼薄而聞名的前任尚宮寧雨柔。

借著這褒湯水有特別的飲法,這才請得前來領路的宮女讓我麵見太後。

長信宮還是老樣子,紅牆碧瓦,紅木雕窗,永遠不見些微的殘破露出來,各廳插的,永遠是最新鮮的長枝玉蘭,橫欄之上依舊纖塵不染,宣和帝把他的母後照顧得很好,由於新帝生母已逝,太後並未削奪封號,她依舊是太後,但權勢卻不可同日而語,讓她折斷了羽翼,成為後宮之中一位得享高位與榮華富貴的平凡婦人。

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禪堂,看來是由原來的單調的木魚聲從禪堂裏傳了出來,領路的宮女彎腰退了下去。

香燭的味道從門縫間傳了出來,濃鬱不散,卻不攻眼鼻,熏之讓人衣染濃香,聞之讓人有通體舒適之感,尚宮局按照宣和帝的吩咐,並不因政變而有絲毫的怠慢,連檀香都是用最好的提供給長信宮。

我推門步入佛堂,迎麵站立的觀音娘娘含笑拈一枝柳枝。

頭發半白的老婦背對著我,雖穿著錦繡綾羅,卻屈腿而坐在圃團之上,輕輕的敲打著麵前的木魚,仿佛不聞周身之事,我吃一驚,太後不過半百,幾日之前還是滿頭青絲,如今已經老成這個樣子了嗎?

都說宮內寂寞,紅顏轉逝老,失敗了,便會榮華轉瞬空。

我把食盒放在地上,輕聲道:“太後娘娘,該飲了。”

太後聽見人聲,止了木魚之聲,道:“又到了飲湯的時間了嗎?你們司膳房的寧神湯配得倒越來越好了,哀家每晚如不飲此湯,倒無法入眠了。”

我輕聲恭敬的道:“太後娘娘,這次送的是孔尚宮特地為您配製的治療心悸的湯。”

她聽了緩緩的從圃團上站起。

我快走幾步,將她扶了起身,她忽然抬起眼皮,雙目如電的掃了我一眼,道:“怎麽敢勞煩娘娘前來侍候?”

聽了此話,我心中暗喜,她終沒有磨滅鬥誌,一個喪失鬥誌的老婦不會如此警覺,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輕呼了一聲,麵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太後娘娘,奴婢……”

她鬆了我的手腕,不經意的朝手腕紅腫之處望了一下,道:“既然來了,哀家這裏備多了一個碗,不如陪哀家飲一碗寧神湯?”

我口稱不敢,慢慢的把她扶到檀桌前坐下。

我把食盒拿起,揭開盒子,放到檀桌之上,又從食盒裏取出湯盅呈在桌上,從食櫃裏拿出青瓷花碗,慢慢的舀出清湯,給她呈上。

我知道太後對我心存疑惑,在宮中她身邊參與此事的人全都被新帝屠戮幹淨,她的母族雖勢力龐大,卻被新帝斬斷宮內外的消息,遠水解救不了近火,她需要我,但因為新帝唯一留下的,隻有我,但這一點,卻不得不讓她對我產生懷疑。

我先飲了一口試過了,她才慢慢的自己用銀勺舀了湯,放之入口,她微閉了雙眼品了品湯味,才道:“你今兒既來了,必是有求於哀家,哀家自身尚且難保,難得還有舊人記得哀家,說罷,你想求什麽?”

我麵容微戚,跪下道:“太後娘娘日前一向對奴婢照拂有加,奴婢記得太後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奴婢尚是尚宮之時,記得有一個方子,是專治心悸的,原本那時就呈給太後的,但諸事突發,奴婢來不及把方子給太後娘娘,奴婢近日想起每年這個季節,太後的心悸之病必然頻發,所以冒險換了身衣服,帶了褒好的湯藥,來看望太後。”

那瓦罐裝好的藥湯放在紫檀製成的食案之上,這褒湯用足了材料,也花了我不少的心思,在尚宮局已多年,我養成了一種習慣,不管所製物品送給誰,也不管我與之有多大的仇怨,但製的東西勿必一定要盡善盡美,不留一絲瑕疵,因為我知道,在這裏我所憑借的,隻不過是自己的這身手藝罷了,不能讓人尋出半點錯處,相互爭鬥的是宮裏的人,而不是物件兒。

太後輕歎道:“這些天,尚宮局沒有你做出來的物件兒,哀家沒了你的服侍,倒的確有些不習慣了,你最緊要的,是一雙手,可千萬別讓人把這雙手給廢了。”

她說完,又用羹匙舀起一勺湯飲了下去,她臉上雖不表現出任何表情,但我知道,她很滿意這罐藥湯,而且她也注意到了我手腕有傷,但這些不可能打動得了她,她雌居後宮多年,無數妃嬪用盡了手段想巴結上她,她什麽沒見過?

我不敢露出些微不平之色,隻勉強的道:“太後娘娘,奴婢命賤,就算奴婢這雙手被人廢了,隻因為天命難為。”

當的一聲,羹匙被扔進了青花瓷碗裏,金黃色的藥湯被濺出碗外,她隨手把藥湯丟到了案幾之上,冷冷的道:“既是天命,你來做何?”

我急忙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顧不得膝蓋撞在硬木地板上陣陣發痛,磕頭道:“太後娘娘,奴婢的愚鈍,奴婢說錯了話,太後您的身子金貴,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頭貼在冰冷的地板上,檀香的餘味在我的鼻端冉冉飄過,眼角餘光到處,我望見了她錦緞山形斜紋長袍的一角,太後娘娘出身嬌貴,從小沒用過棉布做的東西,在我任尚宮期間,推求出新,研究出了這種素織蠶絲錦緞,未染色的蠶絲織就出天然的花紋,或明或暗,也曾讓太後喜不自禁,但我知道,宮裏的人見的稀罕物多,一旦有了新的物件,這種東西便會丟到腦後,但太後依舊穿了它,因為它柔軟舒適,卻不起皺,或者,我明白貴不在多的道理,叫人織出一匹布之後,獨為太後製成兩套衣衫,便把千幸萬苦叫人做出來的織機砸了,從此尚宮局不再織此素紋織錦,太後穿上這樣的衣服,心中又怎麽會不高興,旁的妃嬪又怎麽會不心生羨慕?

高高在上隻是一種感覺而已,而我,則迎合了這種感覺。

而所有的製作方法,都在那本尚宮手記之上,都在我的腦裏,隻有我,才能讓它重現天日。

所以,孔文雨才對它思之若吉。

而我,隻望太後能記得些微我的好。

青玉雲紋燈的倒影映在地板之上,被燭火搖曳得來回晃動,太後微歎了一口氣,道:“起來吧!”

我忙起了身,不敢去揉撞得生疼的膝蓋,緊走幾步,來到太後身邊:“太後娘娘,奴婢再幫你添點?”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手持長把羹緩緩的再給她裝上一碗,今日因為假扮成尚宮局宮女,我梳了一個式樣簡單的垂螺髻,腦後特意插上點翠玉釵,後有淺綠流蘇垂了下來,剛好擋住腦後的傷處,我手持長羹之時扯動了頭皮,撞破之處未好,讓我的頭抽痛了一下,手一抖,那藥湯便撒了一些出來,我微皺了一下眉頭,卻仿若無事般穩定了手,給太後裝上了藥湯。

太後端了藥湯,輕飲一口,望了一眼我的頭飾,隨口道:“原本你做尚宮之時,對自身也好,對所製物品也好,皆一絲不苟,今兒雖裝扮成宮女來見我,也不該胡亂打扮,惹人注意,梳的既是垂螺髻,就不該插了點翠,免得遭人話柄。”

我微彎了腰,道:“隻因夜深人靜,又惦記著趕了時辰來見太後,因而拿錯了玉釵,想不到太後娘娘目光如注……”

太後微微一笑,便再沒有說什麽。

當我走出長信宮時,更漏剛剛好響了三次,回頭而望,蹲在簷角上的吉獸映著半邊明月,寧致靜雅。

我拔下頭頂的玉釵,微微的笑了,她既然已查覺了我頭上的異樣,那麽,她自會派人去調查為何我會這樣,她將會知道,新帝對我並不好,他每一樣的折磨侮辱,都會輾轉讓她知道,那麽,她會利用這一點麽?我能再一次取得她的信任嗎?

新帝能斬斷太後娘娘宮內外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斬不斷她在宮內的關係網,因為他隻願意小規模的清洗長信宮,可其它宮內太後隱藏的宮人,將繼續為她效命,我太清楚太後的手段了,凡為她效命者,又何嚐沒有一兩樣把柄被她捏在手裏,讓人不得不誓死而忠,新帝一時慈仁,留下的,將是無窮的隱患。

他又哪裏知道,我連他帶給我的折磨侮辱都善加利用?

希望這支插得並不合適的玉釵,能帶給我好運。

悄悄的回到若蘭軒,正要從角門走入,卻見素潔送一名小太監出來,我看得清楚,卻是康大為身邊的傳喚小太監,我吃了一驚,忙縮到牆角,等他走遠了,才悄悄的走進角門,一進院子,卻見素潔急得來回踱步:“娘娘去了哪裏,如果讓皇上知道……”

素環卻不理她,隻冷冷的道:“娘娘去了哪裏,豈是我們應該理的?”

素潔氣道:“我知道,你早就塞了銀子給總管了,想調去昭純宮了,難為娘娘……”

素環淡淡的道:“宮內的人哪一位不想往高處走,我若到了昭純宮,說不定娘娘更喜歡!”

我心中暗暗稱讚,素環深知在宮中生存的道理,她說得不錯,人往高處走,隻有到了高處,才能盡可能的提高自己的利用價值,也許,我應該想辦法讓她完成這個心願?

我弄出些微聲響,走進了院子裏,隻作不知道她們的爭吵,道:“今兒晚上沒人來過吧?”

素潔走過來扶住我,道:“娘娘,急死奴婢了,剛剛康總管身邊的小順子送了傷藥過來,說是皇上吩咐的,叫娘娘洗了頭用熱水調了,塗在傷處,很快就好。”

想起前幾天師媛媛在花園摘花,被花刺刺傷了手指,剛好讓皇上看見,就叫了禦醫前去相看,鬧得幾乎人盡皆知,而我,卻隻能叫一個小太監偷偷的拿了藥來,他是怕我死在蘭若軒,失去了潛在價值吧?

藥膏透明芳香,裝在一個小小的蘭花景泰藍嵌鑲的圓鐵盒子裏,鐵盒子不知是前麵哪一任尚宮製出來的,手工精致,式樣我倒從未見過,想來皇宮裏的好東西就算我曾身為尚宮,也有不盡知道的。

素潔素環幫我洗了頭,又洗出不少血水,看得素潔眼中有淚,而素環則神色淡淡的,仿若未見,用藥膏塗上之後,血倒馬上止住了。

用了這種清清涼涼的藥膏,自受傷之後那一陣陣抽風似的頭痛倒止住了,讓我睡了一個好覺。

接下來的日子,我常常半夜拜訪在長信宮吃齋禮佛的太後娘娘,在孔文雨的配合下,經常給她帶一些適用的好東西過去,孔文雨見我不論製衫還是配湯的點子層出不窮,心中越發的豔羨,更不敢駁我的要求,盡心盡力的辦了給我,讓我給太後娘娘帶了過去,我與太後都沒有提起我在新帝那裏受的委屈,但她對我的態度卻略有和緩,我想,這就是一個極大的進步。

本朝自很久以前就廢止了妃嬪每日向皇後請安的製度,改為一個月宮內妃嬪相聚一次,其它的妃嬪見時皇後掌控後宮,權勢日盛,便時不時的在她那裏走動走動,我卻一次都沒去過,除非傳召,又或是例行的請安,我才會出現在時皇後的昭純宮。

我想,我做的一切,想必皆已傳到太後的耳內罷?

新帝雖已登基,二皇子被封為信王,譴往封地,但依舊得到各藩王的支持,新帝想來為求個好名聲,並未采取行動,想來朝政被太後一黨把持多年,一時之間,他沒有辦法下手懲治吧?

看似平靜的朝廷,並未象前朝武帝初登帝位之時大開殺戒,但暗地裏的風起雲湧隻怕是更為劇烈。

這幾日風清雲爽,頭上的傷口也漸漸的好了,想到自己的目標一步步的接近,未免心情大好,自上次侍寢之後,夏候辰便沒有再傳喚,想來他把心中的怒氣宣泄了之後,便不再把我記在心上,我自是樂見其成,按照計劃的發展,最多一兩個月,我便會找到另外一條出路。

我懶懶的躺在**,望著頭頂的雲錦青帳,玉色帳鉤被晨風一吹,下垂的翡翠珠子便敲得叮當作響,有如玉珠落盤。

窗外尚有明月西斜。

素潔腳步輕緩的走了進來,彎了腰,在帳前輕聲喚道:“娘娘,起了罷?”

我緩緩的坐起了身,問道:“今日是向皇後請安的日子?”

素潔點了點頭:“娘娘每到這個日子便四更天開始打扮了,今兒個可有些晚了。”

我揭了青帳懶懶起身,道:“不晚,我總歸落不成最後一個。”

每次宮內妃嬪在昭純宮相聚,師媛媛總是最後一位,早惹得眾妃嬪不滿,她卻依然故我,著實讓我佩服。

“娘娘,今日梳個反綰髻罷,襯上尚宮局送來的紫玉攢金鳳釵,再穿上那件荷花漸次而開的百羅繡裙,既顯了娘娘的美態,又不會太過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