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接受大宋交給我任務那天起,我就開始帶著任務上班,帶著任務回家,帶著任務看上海。也許是這根弦繃得很緊的緣故,我發現上海所有流動的人和凝固的物都與我的任務保持著血肉相關的聯係,而且他們身上也布滿了一層薄薄的任務。他們有任務但他們不知道。把一種思維強加在某個物體上是容易的,就像一個建築物我覺得它是花它就是花,我可以不考慮水泥沙漿的構成。由於我精力高度集中,上海灘的各個角落仿佛都在等待我去搜集素材和尋找感覺。我就不得不為了大任務而把小愛情放到一邊。我鄭重其事地對大宋宣布,以後我就不能陪你進舞廳了,讓小宋陪你。我要搞創作。小宋說,你看你看,還沒動筆架子就來了。
我不知道寫一首歌詞算不算創作,但架子是必要的。世界上有許多擺架子的人,從空架子擺成實架子還真成了氣候。有一個李萬銘,陝西種,他依靠架子加謊言從普通老百姓混了個中央委員當當,還煞有介事地到處作報告,講得有滋有味口若懸河。他雖然最終鋃鐺入獄,但作為陰謀無疑是成功的。我們公司就接納過好多跟我們介紹做大生意的人,擺著十足的大款派頭,混一次保齡球或高爾夫球和兩頓大餐之後就不翼而飛。走時隻是很有必要地擦擦嘴上的油。這使我懂得了拉架子唬人也是一種才能。我現在擺架子不是為了騙吃騙玩,而是為了任務。一件嚴肅而又認真的任務。
我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幹著我的大事業。幹大事業不能亂講,免得別人眼紅。我感到很充實很自在,活得很具體。於是就把什麽事情都看得無所謂。這是需要氣度的。尤其是對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兼董事會監事來講。秦會平生意上遇到了三角債的麻煩,又有產品質量的糾紛,成天一副打土豪分田地的樣子到處找人。我看那是無所謂的,不就是幾十萬元錢嗎,月亮還有陰晴圓缺呢!工程部新定的一處工程,我們墊資三百萬元,甲方資金出現調度困難,三百萬元變成了基樁,一時拔不出來,隊伍又不敢撤,隻得暫時停工。王主任臉上又多了三百萬元的皺紋挖瘩。開董事會研究對策,我說那是無所謂的,把工程隊拉到金路大廈去加強力量,不正好可以加快進度嗎!我的無所謂得到_了廣泛讚同。王主任夫人的身體時好時壞,反複無常,弄得王主任的煙停了又抽,抽了又戒,兩口子一唱一合。我看也無所謂。世界上想得癌症的人多的是,有能力得到就屬於自己的,別人搶不去也改變不了。沒能力得到的就永遠也得不到。而好多看似健康身強力壯的人,其實他們早就身患絕症了,隻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不承認罷了。那天在淮海路發生的車禍事件,我作為幸運觀眾看到了那個死去的老板。他以前每天晚上都泡在天皇娛樂公司,樓下吃畢樓上跳,然後帶著女孩鑽進他包下的賓館。他就是在三個女人的陪同下在賓館前出事的。他跟大宋很熟,我們家裏還放著他的遺物,幾束幹枯的大紅花。這個老板其實早就得了癌症了,隻是他本人不明白而已。我還沒來得及恨他他就去了。他死在三個女人的懷裏,輕如鴻毛地悲壯。天皇娛樂公司少了一個大戶,而地獄多了一個款爺。我看也無所謂。不就是斷送了幾個女人的財路嗎?誰也用不著擔心,他一定會後繼有人的。
把什麽事情都看得無所謂,這大概是創作的功能之一。於是就變得很坦然,不會跟誰計較什麽。我隻需要留意一下我周圍的生活就行了。真正有味的是我周圍,當然真正無味的也是我周圍。他們都不知道我有創作歌詞的美好野心。一切瑣碎事件依然按部就班地發生著,沒有大刀闊斧的東西叫人驚心動魄。切平靜得像五百年前的上海灘。
黃小苗的試用期原定一個月,後來推遲到三個月。這是劉山的主意。劉山有一個基本觀點,一個月對於認識一個女孩來說實在太短了,許多毛病完全可以在這期間藏而不露。而三個月,看你露不露馬腳,藏不藏得住尾巴?劉山是做了這個準備的。如果黃小苗品位不夠的話,就一腳把她踢掉,讓她到上海灘的另一個角落去。所以,汪涵涵生孩子讓黃小苗去幫忙,最高興的還是劉山。屎片尿布奶瓶是黃小苗最典型最生動的教材,它集中了一個女人的擁有。好在黃小苗還算爭氣,無論在內在外的表現都為人稱道,使大家感到欣慰。因此就理所當然地算作試用合格了,正式成為單位的一員。
在眾人麵前,劉山拒絕了黃小苗對他劉大哥的稱呼。當了大哥就不能談戀愛了。於是黃小苗把“劉山”兩個字叫得山響,如同自己的擁有。“大哥”隻適用於我。這個稱呼叫我也感到悲哀。因為斷送了我的一條笑路。這個黃小苗怎麽看怎麽像小妹、妹,我就開不成玩笑了。我和劉山開玩笑時,是剝光了文化人的斯文外衣的,屬於已婚男人那個粗俗係列,難得文雅一回。
去冬今春,劉山是在愛情的接濟下支撐著日子的。黃小苗的出現,使歲月在他麵前開始荒蕪的時候下了一場雨,把他從枯萎中救活了。活得很旺。旺有旺的麻煩。背著黃小苗的時候,劉山搖頭晃腦地給我講他們的事情。秘密成了我倆的共有財產。他們的戀愛基本上是平鋪直敘的,沒有那種大起大落的波瀾。單位人多耳目眾,沒有很合適的地方。他倆便來到南浦大橋東頭下麵,也就是龍陽路的西頭。在那個地方戀愛很有立體感,浦東最大的高架和立交都在那裏。上海舉世聞名的宏偉建築構成了他們的戀愛背景。寬厚的橋墩和大麵積的覆蓋成為他們避風擋雨的港灣。劉山覺得建設南浦大橋是很有必要的,它能體現城市建築的多功能化。那裏隻有遠處的餘光投來的淡淡的光明,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拐彎抹角的車會突然把他們的身體照得通白。他們在沒有光明的地方擁抱。劉山不圖什麽,這樣就足夠了。他追求的目標很低。高架上的汽車轟轟地從他們頭上壓過來又壓過去,也將他們的嬌喘和粗喘壓倒。他們一直克服著腰酸腿麻的困難。後來我把大宋以前弄的那塊厚布作為幫困物資援助給劉山。那上麵沾著我青春的夢幻。劉山認為這是我關心他最具體的一次。我真誠希望他們好好使用。
黃昏後出去時,劉山提著它,模樣像一個去官方行賄的人。晚上十一二點鍾回來,劉山照樣提著,像一個滿載而歸的購物者。單位上已經習慣把門留著,為他們戀愛留下通道。黃小苗喜歡撒嬌,通身是陝北窯洞味兒,晚上回來走到大門前,她就不走了,周身是到了終點的疲頓。她小嘴一撅,說,你背我。劉山就像駱駝一樣蹲下去,把她背到宿舍門前放下來。黃小苗就直勾勾地望著他氣喘籲籲的樣子發笑,又用小小指頭摸摸他的額頭,看看出汗沒有。劉山很喜歡她這樣。兩人閃電式地親一口,然後各進各屋,睡了。一天的戀愛就這樣結束了。小愛情進人睡眠狀態。
春暖花開的時候,整個上海灘好像都在生長發芽,又要伸出許多枝條來似的,生機無限。這是我在準備歌詞時獲得的一種感覺。我們單位上的先生們女士們都頂著一顆辦大事的頭顱,常常在辦公室談論上海的發展前景和未來目標,他們對建立國際大都市充滿美好憧憬,又對社會治安的潛在隱患和經濟領域裏的突出問題表現出種種憂慮。好像他們都剛剛當上市委常委似的。一群外地人,在別人的城市,居然還有那麽強烈的議政參政意識,耐人尋味。我們就是這樣常常忘記自己是一個外地人。而談到我們自己的目標時,一個個更是意氣風發眉飛色舞。什麽已經具備集團公司的雛型呀,要向世界經濟接軌呀,要向跨國公司挺進呀,美妙設想裝了滿屋。由於觀點不同,後來就為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問題爭得麵紅耳赤,唾沫橫飛。從來不紅臉的現在紅臉了。而爭論得最厲害的是秦會平和劉山。王主任此時就隻能充當聯合國維持和平組織出麵協調。他說這是我們下一步考慮的問題,至少要在兩年之後,你們現在爭什麽呢?沒名堂!即使集團了,那些分公司的經理照樣在你們中間產生嘛!劉山就一笑,對秦會平說,放心,我不會跟你爭職位的。不過,當你公司不行的時候,我會拉你一把,考慮把你的公司收購到我公司來。秦會平躊躇滿誌地說,會有那一天嗎,笑話!
那段時間的春困很厲害,在年輕人身上表現得特別突出。我們規定是七點起床,八點上班,這之間一頓早餐。因為常常起床晚點,有時連續幾天早餐剩一大半。起床遲了的先把臉一擦就直奔辦公室,因為滿嘴口臭,很少說話。上一陣班後再瞅機會回去刷牙。為了限製遲到,確保每人早餐不誤,我們研究了一個辦法。在無胃病史的人中,如果因為沒吃早餐而導致胃病者,醫藥費隻報銷一半。辦法出台後,奇怪的是竟沒有一個人得胃病。他們餓的時候可以餓得肚裏咕咕叫,而吃的時候依然吃得山呼海嘯一個個胃袋都健壯得很。在睡懶覺的人中,隻有陳雪梅一個瘦了一圈,氣色不好。按照劉山的說法,她是睡瘦了的,從浦東睡到浦西,把精神都睡萎了。
年後的陳雪梅無法擺脫姚總的追擊,常常往浦西去。不去不行,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像催命一般。陳雪梅一接到電話就悲從中來。不管真心違心,她都隻有去。她有她的苦處,畢竟先後從他那裏拿了四十萬元中介傭金。拿了別人的錢,就要受到別人的牽製。何況姚總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女人見多了,自有一套製服女人的先進辦法。劉山是希望陳雪梅出去住的,這樣就給他和黃小苗提供了空間,不至於提一塊厚布到大橋下邊去了。屋內談戀愛是有安全感的,小動作可以大膽一些。陳雪梅知道這個。每次她從浦西回來,就跟劉山有一段對白。劉山說,挨了一炮,就回來了?陳雪梅說,喲,令天倒好,還能站起來呀!這些已婚人的性玩笑是背著黃小苗的。有次不小心卻讓她聽到了。黃小苗揪住劉山的大耳朵咬牙切齒地說,你怎麽這麽流氓啊!劉山說,一句玩笑,怎麽就流氓了?黃小苗說,你看人家李大哥,他就不說髒話!劉山說,你真想,就是他把我教壞了,你還把他當好人!黃小苗坐下來,原來如此地歎口氣說,男人都是這樣流氓啊!
我的美好形象就壞在黃小苗手裏了。我看著黃小苗的樣子有些難受。本來一個純潔無瑕的姑娘,卻因玩笑對男人產生如此惡劣的想法,這會影響她世界觀的。在女孩麵前,我曆來注重自身形象,沒想到保持了這麽多年,卻換來這個印象。這句話或多或少使我自尊心受到傷害,差點影響我的創作情緒。不過我還是很快調整過來了,我還是用無所謂的態度對待它。大家不都是玩笑嗎!玩笑是什麽,玩笑就是生活中的一個噴嗔或一個嗬欠,突然來了,又突然消失,換得一點小小的平衡。
我很超脫地進人了創作狀態。沒人發現我的大秘密。每天上班把公事幹畢,就開始醞釀自己的歌詞。一連幾天都是發癡發呆的樣子。明察秋毫的劉山發現我有心思。緊接著方經理和黃小苗也發現了。說我在思考什麽問題。他們說得很準確。可他們並不知道我在打上海的主意,也不知道一個偉大的詞作家坐在他們的身旁,禮賢下士地跟他們平等對話,隻是對自己高貴的身分不露聲色而已。我在暗自高興時,總是大智若愚地笑笑。
終於有天中午,十點五十八分的時候,我逮住了一種被作家稱為靈感的東西。這個東西像一隻胖鳥姍姍飛來,我迅速把它關進了大腦的籠子裏。那天我和王主任、方經理出去辦事,開著自己的車,走到東方路時,我看見了我們造的第一幢高樓。王主任叫司機停車,我們就下車了。我突然想到劉山說過,為了這幢樓,當時所有辦事處的人都流過眼淚,有傷心的,有氣憤的。後來便是通通的激動。那時正是大家拋妻別子來到上海的第二年。以後他們每次來這裏都要停車看看,生發出許多感慨來。我平靜的聽著,看著,靈感就悄悄的來了,這時是十點五十八分,我迅速掏出筆記本將靈感活活捉住。我像捏泥人一樣將靈感捏成了這個樣子——《在別人的城市》
告別了親人,
告別了朋友,
我來到別各的城市,
看看世界啥模樣。
霓虹燈下不都是浪漫,
無雨的日子不都是陽光。
苦悶和失意時時會有,
酸甜和苦辣樣樣都嚐
兒度人生,
幾度彷徨。
幾多憧憬,
幾多希望。
我的親人,
我的朋友,
明天我將回到你們身邊,
在大世界裏閃亮登場。
遙望著故鄉,
遙望著遠方,
我來到別人的城市,
看看自己啥模樣。
汗水裏淌著青春的血液,
腳步中踩出生命的交響。
淚花和鮮花都是花朵,
成功和失敗同樣悲壯。
一段歲月,
一段愁腸,
一層年輪,
一層風霜。
我的親人,
我的朋友,
明天我將回到你們身邊,在大世界閃亮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