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梅走了。她是被性病逼走的。性病後麵有各形各態的穿透性目光,像一把把利刀。五年前,她還不知道性病為何物,以一個國家幹部的身分興衝衝地來到了上海。而她走的時候,帶走了大把鈔票和滿身瘡痍。她火火地來,她悄悄地去;她來是為了闖上海,她去是為了治性病。她到了北京,北京的姐姐是她除兒子之外唯一經常保持聯係的親人。她將暫時避開熟悉的目光,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在姐姐的照料下嚴格地接受治療。

陳雪梅走時誰也沒有打招呼。是在她出走的第二天早上我們才發現的。她寫了一張紙條給我和王主任,大意是她的病情非常不好,心情也糟透了,拖下去恐有不測,她必須馬上離開上海這個鬼地方,專心專意地接受治療。上海還有她要做的事情,她還會回來的。會計業務暫時讓黃小苗幹著,頂替一段時間還是可以的。這封信裝在一個很精致的信封內,然後塞進了我辦公室的抽屜裏。我在第二天才發現它,發現它時它已經變了形。

黃小苗也不知道陳雪梅是在什麽時候走的。她也沒跟任何人講過她要走。她的生活起居一如往常。那天晚上她跟黃小苗差不多是同時人睡的,兩人在**還談了一些話,涉及到會計業務方麵的內容,還有如何搞好與工商、稅務和城建部門的關係。黃小苗早晨起來,發現陳雪梅不見了。她**的被褥不見了。黃小苗望著空床想,她又曬被子了。上海空氣濕度大,她有曬被子的習慣。直到我在抽屜裏發現那封信時,才確認她已經走了。揀垃圾的老太太在垃圾桶裏發現了許多床單和棉絮,幾個桶都占滿了。倒垃圾的人無一不在垃圾桶旁邊駐足,他們猜想小區裏又出了個富得流油的人,把如此嶄新的東西扔掉了。垃圾隻好在垃圾桶之外壘起一座小山。這年頭上海富人太多,隨便一撒手,都可以讓一般老百姓抵擋一年乃至幾年的開銷。老太太把被褥翻來翻去又塞進了垃圾桶,並沒有把它收拾起來。她想別人不要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老太太走了之後,垃圾桶上冒出一朵緞麵上的大紅花,大紅花在太陽的強光下美麗得有些失真。

突然少了個朝夕相處的人,就像少了個大型家具一樣格外惹眼。我有種坐不住的感覺。戀愛中的劉山依然對什麽事情都充滿熱情。這天上海統一放置老鼠藥,電視上說要掀起滅鼠新**。上海灘的鼠輩們將麵臨滅頂之災。劉山樓上樓下吆喝著,提醒大家高度注意,凡是地上的米粒之類都不要拾起來吃,當心服毒,發現臭味要及時搜尋,防止匿藏死鼠。他端來一隻盛了水的小盆,說老鼠服毒之後特別口渴,要找水喝,放個盆在這裏,免得它死在陰暗角落不好收屍。直到我說陳雪梅走了的時候,他的表情才從快活中嚴肅起來。後來他像毛主席似地歎了一聲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沒辦法呀!

在上海,我是陳雪梅唯一比較信任的人,非常遺憾,我幫不上她什麽忙。上海像她這種被大款們養起來包起來的白領麗人和新興貴族多的是。別人可以平安無事地過著,一副幸福無邊的樣子,她卻不行。她千不該萬不該染上性病。這是一個不歡迎性病的時代,卻又是個杜絕不了性病的時代。隻要你染上它,你的生存質量就無可奈何地降低了。反過來說,如果陳雪梅不染上性病的話,她的那種貴族生活照樣叫一些女人們羨慕不已,盡管她們有時也口是心非地表現出蔑視和鄙夷。總之,陳雪梅就隻好認栽。

王主任把我叫到了他辦公室。他神情憂鬱,臉上出現了許多類似黑斑一樣的東西。他的目光從撩開紅綢的菩薩和財神上掠過,然後轉向我。他跟我談陳雪梅走了之後由黃小苗暫時接任會計的事情。他問我,上次沒收了陳雪梅那二十萬元中介費,是不是處理得太重了?人心都是肉長的,畢竟是二十萬元錢,也不是個小數。我說,這是集體決定的,要改變,也不怎麽好辦。王主任說,她現在病了,我們應當對她多一份關心。她固然不缺錢,可僅僅不缺錢是沒有用的,其他方麵缺得太多。她到北京跟我們聯係後,你叫黃小苗給她匯兩萬元錢去,作為她的醫療費,也算是對她的一種安慰。她現在需要的是什麽?是溫暖。哪怕是一聲問候,一聲關懷,也會給她很大的勇氣和力量。王主任對人的寬容態度,叫人感到可佩可敬。

陳雪梅一走,剩下一個空****的床架和床板。黃小苗下班回去,一個人坐在屋裏納悶時,盯著那張空床,便覺得有股陰森可怖的幽冥氣息充斥著房間,腦海裏浮現出陳雪梅梅毒了的身軀和陰曹地府的死亡之魂。她不知道梅毒是什麽樣子,她想象著一定是那種潰瘍的斑塊、發黑的腐肉和糜爛的皮屑。她越想越可怕,就衝到了劉山的房間。

劉山說,這有什麽可怕的!陳雪梅治病去了,又不是死了!一個死字,說得黃小苗顫栗不止,她就倒在劉山懷裏,尋求著驅鬼的保護。劉山說,你別怕,鬼最怕火。你身上發熱,鬼就望而卻步了。黃小苗癡癡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大哥哥。劉山給她講鬼的事情。劉山說,你知道什麽鬼最可怕嗎?無頭鬼,沒有腦袋的東西。黃小苗渾身瑟縮,不讓他再講了。依舊躺在他懷裏,她覺得那裏安全。她的手,又好像是腰部,觸到了劉山堅硬的身體。夏天的堅硬包藏不住,這是劉山感到夏天的戀人最難當的大問題。黃小苗說,你又那樣了,不害臊。劉山說,你不知道我的難處,真沒辦法。黃小苗說,你就不能不那樣嗎?劉山說,那就病了,叫男性病,就是電線杆上貼的那種廣告,排在梅毒前麵的。為啥說男人要有陽剛之氣,就是指這個。黃小苗說,白天怎麽辦?白天也那樣嗎?劉山說,你不要再說再問了,現在我無法跟你解釋清楚,以後你就會知道的。兩人洗腳之後,劉山說,你就在我這**睡,我到隔壁你的床裏睡。黃小苗說,我不讓你走,你也在這裏睡,咱們各睡一床不就行了嗎?劉山說,那我又睡不好。黃小苗說,怎麽睡不好?劉山說,我真拿你這小姑娘沒辦法。你怎麽什麽都不懂!黃小苗就使性子了,說,你滾,你滾。就看嚇不嚇死我。劉山親親她,就睡到隔壁房間去了。

劉山說,他在那個房間裏,眼睛一瞥見陳雪梅的床就有些害怕。尤其是關燈之後,外麵的燈光忽強忽弱地打進來,給窗簾映上怪模怪樣的投影,像惡魔一樣窺視著他。他好幾次想逃到自己的房間裏,又想黃小苗在那裏睡,纏纏綿綿就會出事的。他說最叫人難堪的是,她的個子她的長相都像他妹妹,真沒辦法。我說那就是愛情了,那種愛情很幹淨。

第二天劉山到處找老鼠的時候,黃小苗對我說,秦會平和汪涵涵是不是鬧矛盾了,他剛才好像抱了個孩子。我說,不會吧。她說,好像是的,哪有不鬧矛盾的夫妻。正說著,秦會平就走進來了,他懷裏抱著秦滬一郎,手上還抓著一個奶瓶。看樣子孩子已經睡著了。我說,會平,你今天帶孩子上班呀!秦會平哭笑一下,說,汪涵涵找事,不要他了。黃小苗說,她不要我要。她接過孩子,抱得很別扭。秦會平說,那到底不像那回事。他把孩子放到方經理坐壞的那個沙發的坑裏,墊一塊布在上麵,讓他睡。剛放下,孩子又哭了。秦會平隻好把他抱起來,把奶瓶塞進他嘴裏,說,這家夥真怪,非要抱著睡不可,習慣了。他一邊抱著孩子轉圈子,一邊搖孩子快睡。孩子又很快睡著了。秦會平把奶瓶放到桌上,說,這東西真怪,一搖他就睡了。你要是不搖,他就睡不實。一會兒又睜開眼睛看看你,他會認人了。我問汪涵涵怎麽不帶孩子。秦會平說,她鬧著要工作,不在家裏帶孩子了。你說說,這孩子才幾個月,她是不是故意鬧事!這不,一氣之下跑宋豆豆那去了!

汪涵涵生孩子後,沒有了原來的工作。秦會平收入較高,又有些存款,過日子還是沒問題的。可呆在家裏時間一長,成天領孩子做飯,就覺得太委屈。她說她是來闖上海灘的,不是來上海專門生孩子的。她堅持要找個保姆領小孩,自己上班。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純粹由秦會平養活著,有種吃嗟來之食的感覺。昨天晚上兩口子爭了兩句,汪涵涵就一直給秦會平一個背。那個背就像一麵白色的銅牆鐵壁。今天早上,汪涵涵洗罷臉,給孩子喂了奶,就到浦西小宋那裏去了。

秦滬一郎在懷裏睡得很熟。秦會平把孩子遞給我,他給小宋打電話,讓汪涵涵回來。汪涵涵在電話中說,你不是說帶孩子很輕鬆嗎?那你就試試!秦會平放下電話歎口氣,討好似地對我說,你替我多抱一會兒,練練技術,我去一下廁所。

秦會平一身輕鬆地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上廁所,去了就不來了。秦滬一郎睡在我懷裏,睡得正香。劉山從外麵跑進來,興高采烈地說他發現了一個半死的老鼠,收拾了。孩子在劉山的笑聲中醒過來。一看周圍都不是他老子,哇地就哭。我站起來走動,學著別人的樣子搖啊搖,他還是哭。黃小苗直嚷,尿出來了尿出來了!一股暖流從我胸部直淌下去。劉山急忙把王芳叫來,說,孩子餓了,你給他喂喂奶。王芳說,我哪有奶,奶子早幹了!劉山說,你讓他咂一下,哄他不哭就行了。王芳讓我們背過臉去,把**掏出來塞進孩子嘴裏。孩子咂不出奶來,受了欺騙,哭得更凶了。王芳也沒辦法,抱著孩子找秦會平去了。

我下班回家,汪涵涵還在我們那裏跟小宋拉話。我指著秦滬一郎留在我襯衣上的尿斑說,這是你兒子留下的。汪涵涵說,他老子不是很能幹嗎,今天就讓他試試滋味兒!沒多久,小宋的大哥大就響了,是王主任打來的,叫汪涵涵快回去,孩子全身又是尿又是屎。電話講了很長時間,跟她上課似的。汪涵涵放下電話說,秦會平拿我沒辦法,借主任的大屁股來壓人。這時汪涵涵好不得意,走的時候,她說,我就要他承認我的勞動!

秦會平不會給孩子穿衣服,他把孩子洗了之後就全身**地放到了**。汪涵涵回去時,孩子正在**亂動。那時秦會平正在想如何打發這個晚上,一見汪涵涵回去了,如遇救星。秦會平說,你真做得出來呀,對我撒氣也不能撒在孩子身上呀!汪涵涵說,我對你沒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秦會平說,生自己什麽氣?找我這樣一個老公讓你丟份了?還是讓你吃苦受累了?不缺吃不缺穿,住著小洋樓,在上海也算中上等之家吧。一家和和睦睦多好過!汪涵涵說,你說的也對,可我忍受不了成天就像個機器人似的。我跟你講過了,我來上海不是為了找個老公,舒舒服服過小家庭日子。我總想幹點事的。秦會平說,幹什麽事?當富婆?成女能人?作企業家?汪涵涵說,都是,又都不是。是這樣的,幹自己想幹的事。你替我想想,我像一個寵物似地關在屋裏,你不覺得我悶得慌嗎?秦會平說,多少女孩子到上海灘來,想當寵物還當不上呢!

我要工作的念頭在汪涵涵心頭剛剛萌發,就很快被消滅了。她無力說服秦會平,隻好無奈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領孩子和做飯成了她的兩大主題。六十平方米的空間成了她的生活舞台。終日穿梭於廚房、臥室和衛生間之間。這是她的三大生活板塊。板塊不飄移,固定在她的日程表上。晚上等他們父子倆都睡了,然後把他們換下來的衣服全部洗了,才自己洗。她從不把當天的家務推到明天。縱使在經期,也沒有生冷之忌。她從來都是信書的,獨獨不信這一條。以往是信也沒有用,現在有講究的條件了,卻又改不掉原來的習慣。可也沒有什麽毛病出現。把屋子收拾好了,然後上床一如既往地陪伴丈夫。**是每天最後一道程序,這道程序的完畢才能宣告一天生活的正式結束。此時的秦會平正在平靜地等她**地跳上床去,他手裏拿著一本書,這是他每天唯一的學習時間。她在疲憊中接受他。書被倉促地扔在一邊翻卷著,家裏每本書都有較多的縐折,都是在**導致的。他們一直非常和諧。隻是有了孩子之後,秦滬一郎的突然驚醒和尿尿會使他們不得已地中斷。有那麽一天,她感到麻木了,排山倒海的快感明顯減弱,於是就有了不情願。這時,秦會平會用手用嘴用身體上可能動用的部位去挑逗她,使她高興和滿足。平息下來之後,便問她,你感到滿足嗎?我會**嗎?這類話木知聽過多少次了。可是這天晚上,汪涵涵卻回答,會**又怎麽樣?你知道除了**的滿足,我還需要別的什麽嗎?

這些事,是汪涵涵後來對小宋講的。汪涵涵說,是兒子留住了她的心。嬰兒是離不開母親的。可是,孩子長大了怎麽辦,會不會又產生我要工作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