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盤大繩,很長很粗的一條繩,那繩是好麻擰的,很結實。那繩子的每一結她都檢查過,是根好繩。她已戴好了肩墊,把繩子的一頭掛在肩上,另一頭就掛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實一些,掛一個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動的,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裏的土地呀!而後,她就拉著這塊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繩又太新,那是一條新繩,繩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墊,勒在了肉裏,她覺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人骨髓的!她就覺得肩上濕了,肩頭上有熱熱的流動,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她的身子拚命地往前探著,掙紮著,幾乎使出了吃奶的氣力,慢慢地,她覺得地動了,地終於動了,土地在緩慢地、一絲一絲地裂動,她感覺到了那動!這時候,老德突然跑來了,老德攔在了她的前麵,慌慌地說:“進城嗎?”她說:“哎。”老德有些不信,就問:“就是你說那城,新城?”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再一次說:“哎。”老德說:“你說的,人人能上戶口?”她說:“我說過這話。”這時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頭,老德看見了她肩頭上的血,老德說:“香啊,你肩上紅了。”她說:“有血嗎?”可老德又躲躲閃閃地說:“有一點紅,也不老紅。”就在她肩著繩子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老德卻說:“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還有個豬圈呢,你得把豬圈捎上。”她問:“德叔,豬圈嗎?”他說:“豬圈。”她想了想,說:“那就捎上吧。”可是,過了一會兒,老德又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說:“又怎麽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說:“大侄女,你看,還有個雞窩呢,你就一並捎上吧。”這時,她就有些勉強了,說:“德叔啊,雞窩就算了吧。”老德就連連作揖說:“大侄女,這雞窩可是你嬸子的命!你還是捎上吧?求你了。”她歎了口氣,這時候,她隻有歎氣的份兒了。老德是村裏最老實的人,一個老實人的要求是很難拒絕的。她說:“那就快點。”可是,一語未了,眾人就圍上來了,人們亂哄哄地圍著她,一片敲鍋底的聲音!人們說,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個豬圈,又帶一雞窩!那麽,他們為什麽就不能捎帶點東西呢?!還有人大聲嚷嚷說:“我這裏還有一匹虱子!你說過,隻要是性(讀‘秀’)命,都可以人戶口。虱子也是個性命,我得帶上……”於是,在一片嚷嚷聲中,人們又放上了許多不該放的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醒了,是敲門聲把她驚醒了。醒來之後,她才發現,她做了一場夢。在夢裏,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還沒亮呢,夜仍然很黑。門外,她聽見有人在小聲說話。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馮家和。家和說的仍然是那樣一句話:“讓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了,他一直在外邊為她守夜,有時候就躺在麥秸窩裏……不管她說什麽,不管怎樣勸,他都不走。有他在,後來敲門的人就少了。
這個家和,村裏人都罵他是“花癡”,說他是得了“瘤病”。可隻子她知道,他隻是太憂鬱、太偏執罷了。也許,他是覺得他們家欠了她……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總是偷偷地跟著她,有時候,就顯得很慌亂,賊一樣。那會兒,她覺得,要是不幫他一下,他就真會鬧出病來,說不定人就毀了。一天夜裏,她把他叫到了煙炕房,她仍然按習慣叫他老四,她說:“老四,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到學校教書去吧。”他勾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嫂,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她說:“不要再說這話,再不要說了。”他歎了一聲,說:“這心裏缺著一塊,疼啊。”她說:“這和你沒有關係,教書去吧。等將來,好好成個家。”他說:“你呢?”她笑了,說:“我好好的。”他突然說:子裏有很多刺。”她說:“心硬,那刺就軟了。”他說:“好人,為什麽總掉進刺窩裏呢?”她說:“陽光也有刺,你怕陽光嗎?”他忽然改了口,說:“你恨他嗎?你該恨他。”她決絕地說:“不說他了,不說他。”他說:“……他們走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攔呢?你要是一攔,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各人有各人的路。該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為什麽要攔?”他說:“你是村長,你要是不蓋章,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家和,”這時候,她開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這麽沉默了一會兒,他哭了,他嗚咽著說:“嫂啊,讓我再叫你一聲嫂。我從小沒娘,我是把你……我沒有別的要求,也沒敢多想……我隻是想、能天天見到你……行嗎?”屋子裏靜了一會兒,她說:“家和,別瞎想了。你要是不願走,就好好寫你的書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此後,他就開始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裏……她多次勸過他,說:“家和,回去吧。”他說:“我沒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還能說什麽呢?
可是,麻煩還是有的。連父親劉國豆都以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從她當了村長,就從來沒有為自己家辦一件事情,也沒有給馮家上過一點“眼藥”。馮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個個放走的……那麽,她當這個村長有什麽用呢?對此,前任支書劉國豆是很失望的。他想,與其讓你這樣,還不如我當呢!於是,在一些日子裏,她的父親,前任支書劉國豆曾在一些老輩人中做過一些試探,想把她換下來……可是,當他蹲在背陰處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發現,人們竟然很冷漠,沒有人再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了。
後來,劉國豆還是想把女兒盡快地嫁出去。他覺得女兒是有病,但這病一般情況下是看不出來的,就急著想把她“打發”出去。為了給女兒尋一個婆家,也為了應有的體麵,父親劉國豆托了很多人。為了爭口氣,他開出的條件是很苛刻的:軍人或轉了業的軍人,必須是營職以上的幹部,可以帶家屬的。一時,親戚們全都動員起來了,先後曾有十二個軍人或轉了業的幹部從各地趕來看她……他們都聽說上梁有一枝花,他們是看“花”來了。凡是見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後就許願說,可以帶家屬,可以安戶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隻有一句話,她說:“我正在種一種花,我正試著種一種花。”這是什麽意思呢?說得來人都怔怔的。
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兒乎是一句謎語。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沒有……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個個很遺憾地說,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隻有一個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隻是接近。那就是家和。這個鄉村小學的語文老師,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常常在她的門前四處遊**,那神情遲疑著,怯怯的。他從場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後停下身來,遠遠地望著煙炕房。當她出門的時候,他會壯起膽子,突然走上前來,攔住她,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說:“嫂啊,你看那月亮,彎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說:“我看見了。”
家和就哆哆嗦嗦地說:“有很多東西都是彎的。那樹,那莊稼,那水,風一來,它就彎了,人心也會彎。”
她說:“也有圓的時候。家和呀,你……”
他說:“嫂啊,你一走,我就沒有家了。”
她說:“趕明兒,我給你介紹一個?”
他卻神神道道地說:“我知道,來了很多‘四個兜’的軍人……”接著,他又說,“——可他們沒有槍。”
她笑了。
過一會兒,他又會小聲說:“嫂啊,你這又何必呢?”
她說:“怎麽了?”
他說:“你拉得動嗎?”
她說:“什麽?”
他說:“地——你是在賭氣。”
她有些吃驚地望著他,地還用賭嗎?那麽,有沒有賭氣的成分呢,如果剖開心來說,是有那麽一點。可她,也不僅僅是賭氣……
他突然說:‘舊子是種出來的嗎?”
她說:“日子是種出來的。”
他說:“希望是種出來的嗎?”
她說:“希望是種出來的。”
他說:“人心呢?”
她說:“我告訴你了,我在種花。”
他說:“花能改變什麽‘2”
她說:“人心。”
他說:“真的嗎?”
她說:“地是養人的,花也是養人的。隻要你種,日子就會開出花來。”
他說:“人家都說你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人家也說我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後,她說:“真的,我正在種一種花。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複著,噢,月亮花。這名字多好。突然,他說:“那麽,照你的話,美就是一種希望。我有希望嗎?”
往下,她不說了,她什麽也不說。其實,她很想告訴他,你那個嫂,已經死了,村子還活著。可她不能說。在內心深處,對老四,她一直是把他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在離開馮家之後,她仍然是這樣。這老四是那樣善良,他甚至還有些傻呆呆的癡意……由此看來,在同樣的環境裏,那“毒氣”和“惡意”並不是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會發作的。也許,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生活有很多個麵,在時光中,縱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樣的,在老四身上,的確有她所喜歡的東西,但是……她雖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卻沒有故意去冷落他。夜裏,當他執意要守在那裏的時候,她也就不再去趕他了。
於是,在煙炕房不遠的場地上,時常有簫聲響起……她知道,那是吹給她聽的。那簫聲時斷時續,就像在雲中遊弋的月兒,又像是風的絮語,還像是穎河的流水……把日子吹得濕潤。這個老四啊,隻有他知道,她眼裏有夢。
夜裏,她又做夢了。
……仍然是肩著那盤大繩,拖著這塊土地,堅忍地、吃力地往前走。當她走過一個路口,突然有一個戴袖章的人攔住她,說:“進城嗎?”她就說:“進城。”那人就說:“證呢?”這時候,她就趕忙把心掏出來,那心紅鮮鮮的,她說:“這就是證。”那人把心接過去看了一眼,說:“不行。尺寸不夠。”她焦急地說:“怎麽會不夠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說:“量什麽量?我這眼就是尺子,還用量嗎?”她說:“那你說怎麽辦?”那人冷笑一聲:“好辦,回去!”路已走了這麽遠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這麽回去。於是,她說:“你要什麽,你說。”那人肴了看她,突然笑了,說:“你的眼很好啊!你長了一雙好眼。”她吃驚地望著他:“你要眼?”那人說:“你放心,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老婆沒眼,你借我一隻眼吧。”她說:“別的不行嗎?”那人說:“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於是,她就把自己的一隻眼挖了出來,交給了那個人。那人接過來,說:“不是假的吧?”她說:“眼還有假?”月“人說:“也有假的,我見過假的,假的沒淚。”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淚。待那人驗過了,這刁‘揮了揮手說:“放行!”
來到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她又被人攔住了。這人多一個字都不說,那人小旗一揮:“證?!”她說:“已經驗過了。”這人橫了她一眼,說:“驗過也不行!一證!”她說:“你要什麽證?我有證的。”她隻得再一次把心掏出來,比人驗。這人接過來,放在了一個杯裏,剛好放下,可他嘴裏卻嘟味著說:“這個,這個,不夠圓哪,也不符合衛生條件……”這時候,她已經明白了,她很幹脆地說:“你要什麽,你說。”這人竟然與第一個人一樣,說:“你既然是個痛快人,我就說一r,我老婆沒眼,你借我一隻眼。”她說:“我就剩下這一隻眼了,我還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點別的?”這人說:“我其實是按規定辦事。你也不用討價還價,你不願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頭看了看,村裏的人誰也不吭聲,人們低著頭,沒有一個人吭聲……於是,她隻好把第二隻眼也挖出來,遞了過去。這麽一來,她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她自裏說,隻要有風就好了,隻要有風,她就能找到那個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個路口……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