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昧很好,暖昧是一個月昏之夜。
就是那個夜晚,他與她有了暖昧之情。是的,也隻能是“暖昧”,那是一種糊裏糊塗、不清不白的狀態。他十六歲了,卻什麽也不知道,隻知道“好”,什麽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個“好”?
傍晚的時候,老五弄蛋跟拉著那雙破解放鞋回來了。他有點神秘地走進院子,來到他跟前有點怪怪地看著他說:“我嘴裏有糖。”他沒理他。可弄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頭,亮出了粘在舌頭上的糖塊,說:“真的,我嘴裏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說:“擦擦你的鼻涕!”弄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後,突然在他麵前伸出手來,說:“漢香姐給的。”
老五手裏攤著的,是一個小紙蛋兒。
他心裏動了一下,從老五手上拿過那個小紙蛋兒,而後說:“玩去吧。”
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貓”出了院子,他才把那個握成一團的小紙蛋兒一點點地攤開,隻見上邊寫著四個字:槐樹林見。
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遲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國豆臉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萬一呢……可他還是法了。
出村的時候,他先是聽到了一片狗叫聲。那狗叫聲從一片灰白、一片麻黑裏跳出來,“滋溜,滋溜”地竄動著,汪著一聲聲的暴庚,叫人心慌,叫人頭皮發炸!然而,當那叫聲近了,卻又是“嗚嗚”的溫和,好像在說,是你呀?大赤腳,聽出來了。而後就遠遠地跟著,三三五五,一匹一匹的,像護兵一樣。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綠火,默默地相望著,很通人性的樣子,仿佛在說:去吧,大膽些!
槐樹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幾十畝大的護坡林,剛走進去的時候,腳下一焦一焦地響著,那沙沙的聲音讓人心跳。穿過樹的枝權,頭頂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暈一暈地在雲層裏走,就像是一塊被黃水淹過的西瓜。偶爾,林子會突然地亮起來,亮得你**裸的,無處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根根褐色的樹幹就像是突然圍上來的士兵!當你稍稍定下心來,倏爾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間,人就像是掉進了一口盛滿糊糊的大鍋裏,暈騰騰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樹上。腳下的落葉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裏,就有聲音傳到哪裏,鬼麻麻的。走著走著,這裏“味溜”一下,那裏“撲味”一聲,心也就跟著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個第一次出門偷竊的小賊,先先地自己就亂了營。他心裏說,你不用怕,你怕什麽,是她讓你來的。這時候風來了,風攪出了一林子的響動,落葉一旋一旋地哨著,有鳥兒在暗處扇動翅膀,螢火蟲一蘇一蘇地飛,蟋蟀在草叢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讓人想……又讓人懼。
驀地,在暗中,有手伸過來了,燙燙的。慌亂中,也隻拿住了他的一個指頭,是食指,就那麽牽著走。於是,那指頭就像是一瓣蘸了麥芽糖的蒜,或是抹了蜂蜜的大簡,甜甜的,麻麻的,還有一點辣,是心裏辣,也不知該怎麽,就依了走。腳下磕磕絆絆的,人就像是沒了根,前邊有呼吸聲導著,林子裏的空氣也濕了,是那種肉肉的濕,沾了女人香氣的濕。在一片惜懂裏,就慌慌張張地來到了林中的一段渠埂上。那是一條橫穿槐林的引水渠,渠基是土夯的,有半人高,長著篙草。突然,那手鬆了,鬆得很有過程,先是緊著,而後是一含,往下是一節一節地軟退……就有話說:“家昌。”
在空氣裏,人怎就化成了一節手指呢?正暈乎乎這樣想著,雲像開了似的,夜忽然就亮了,大亮!四周一片水粉樣的燦然,那樹一棵棵靜著,不再像黑暗中那樣“賊”了。轉過臉,劉漢香就站在他的麵前,也並不是狐仙什麽的,真真的一個人!這晚,她的兩隻長辮子竟然盤起來了,一個白色的蝴蝶(塑料發卡)十分醒目地偏卡在那頭黑發上,水蔥兒一樣地立在那裏,人一下子顯得“條兒”了許多;她上身穿著一件白底藍韻的棗花布衫,下邊是偏開口的毛藍褲子,帶攀兒的黑鞋,白絲線襪子,襯得人也素了許多。她丫站在那裏,就像是粉灰的夜氣裏剪出的一個水墨樣的倩影兒,亭亭的,玉玉的。她家生活好啊!那臉龐正對著他,兩隻大眼亮亮的,嘴唇半含著,臉上羞出一片水窩紅;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就像是兩隻臥著的兔兒在一探一探地蹦……劉漢香說:“那人要是再不來,我就走了。”
馮家昌一怔,脫口說:“誰?”
劉漢香身子扭了一下,說:“那人。”
這時,劉漢香又說:“你看我頭上的卡子好看嗎?”
他看了她一眼,說:“卡子?”
劉漢香用手摸了那隻卡在頭上的“白蝴蝶”,說:“我哥從北京捎回來的。他複員了。他說是‘有機玻璃的’,好看嗎?”
他隨口說:“好看。”
她說:“真的?”
他說:“我騙你幹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仿佛一下子都沒了話說。林子裏的夜氣一嵐一嵐地漫散著,蟲兒在草叢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隻有人的呼吸聲還重著……
這時,劉漢香彎下腰去,在渠埂上鋪了兩方手帕,先是鋪得近了些,而後又稍稍地挪開一點,自己先坐下來,說:“坐吧。”
他卻沒有坐,隻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來,離她有四五尺的樣子。
夜越來越模糊了,隻有那一方藍格的白手帕還在暗中亮著……她看了他一眼,填道:“你怎麽不坐?坐嘛。”
他說:“我蹲習慣了。”
她說:“你坐近一點,我都看不見你了。”
他很勉強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著,含含糊糊地說:“我褲子……髒。”
她說:“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裏的火一下就燒起來了。他心裏說,坐就坐,我怕什麽?這麽想著,他終於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劉漢香說:“你聽,夜靜了,夜一下子就靜了。”
是的,夜靜了。夜一靜,人的呼吸就顯得粗了。待馮家昌坐下之後,突然覺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爐”!那還不僅僅是“火爐”,那是“飛毯”,是“迷香”,是“熱鼇子”,是“亂麻窩”,是“棗疙兒針”,是蹦進褲檔裏的“跳蚤”,是七七八/又的虱……隻覺得頭暈騰騰的,身上汗津津的,檔裏熱辣辣的。
停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說:“你的腳就不疼嗎?”
他頭暈,沒聽清,就問:“啥?”
她說:“你的腳……”
他說:“不疼。磨出來就不疼了。”
她說:“你的腳步聲跟別人的不一樣,隻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來了。”說著,她忍不住“味味”地笑了。
他說:“你笑話我呢?”
她忙說:“不,不是。你的腳步重,吃地。我一聽就聽出來了。同學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樣,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來越暗了,她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沒話找話說:“你笑話我。”
她說:“在學校裏,你也不理人……”
他說:“說誰呢?”
她語無倫次地說:“還有誰呢?那個‘狠人’。他眼裏有人嗎?直著來直著走。夏天裏不穿鞋,冬天裏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讓人看不過去……”
他說:“我弟兄五個,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說:“在學校裏,我老看你吃那長了毛的紅薯。你怎麽老是背紅薯,就不能帶些幹糧嗎?長了毛的紅薯不能吃,有毒!……”
他還是那句話,他說:“我是老大。”
她慎道:“老大怎麽了?老大就不愛惜自己嗎?!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這當兒,她突然又說:“哎,我哥要娶媳婦了……”
他說:“噢,娶媳婦?”
她說:“可不。‘好兒’都訂下了,焦莊的。”
他說:“焦莊的?”
她說:“焦莊的。”
往下,突然就又沒話了。那話就像是斷了線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劉漢香的手撫摸著身邊的細草,手指一勾一勾的。馮家昌的身子左半邊像是木著,那右半邊卻又熱得發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尋些涼,可不知怎麽的,一抓一抓,兩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隻有那勾著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絞股藍”一樣,纏纏攪攪地膩在了一起。接著,那手,勾來勾去,又像是緊住了的螺絲,一扣一扣地盤繞著……慢慢,兩隻手也就貼貼地握在一起了。就那麽握著,口裏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鼇子上焙著、烤著,一絲絲地燒人的心!究竟要怎樣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點什麽了,烤壞了的“心”已經冒煙了。這時候,馮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製,猛地就從那擰在一起的“螺絲”裏退出來,像一個大括號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劉漢香!劉漢香顫了一下,繼而身子蛇動著,猛地扭過臉來,“咚”的一聲,兩人的頭碰在了一起!劉漢香鳥兒一樣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喃喃地說:“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間,月光從雲層裏“含”了出來,林子裏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過一樣,一切都曆曆在目那帶著水汽的涼意隨著月光瀉下來,一漫一漫地濕,叫人心裏不由一寒,那“箍”也就鬆下來了。劉漢香卻喘喘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說:“我想給你做雙鞋……”
他說:“別,我弟兄五個呢。”
她倚在他的肩上,仍然說:“我要給你做雙鞋。”
他說:“你別。我弟兄五個。”
她靠著他的肩歇了一會兒,望著遙遙的月光,說:“家昌,你還記得上小學時的情景嗎?”
他說:“記不得了。”
她說:“怎麽就記不得了?你能記住的是什麽?”
他說:“我呀?記……”
她說:“就你,想想。”
他想了想,說:“我還能記住的,就是小學一年級的課文……”
她吃驚地說:“真的嗎,哪一課?”
他說:“是第一課。”
她說:“呀,你真能記住?我早就忘了。說說,是什麽呢?”
他說:“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笑了,說:“你的記性真好。就這些嗎?”
他說:“就這些。”說著,他重新念了一遍:“第一課: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說:“你呀,你呀,還能記住別的嗎?比如,我……”
突然,他站起來了。不知為什麽,他身上竟有了一股氣,這股氣竟使他有了神遊萬裏的感覺!站在林子裏,他十分突也、昂然地高聲念道:
“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羞羞地說:“你的記性真好!”
可他知道,這不是記性好,不是。這跟記憶力沒有關係。這八個字裏包含著一種東西,一種讓他血熱的東西!
……後來,當他們離開那片林子的時候,馮家昌突然有些後怕。他心裏說,你怎麽敢呢?你怎麽就敢?她可是國豆家的女兒呀!
是呀,雖然是惜惜懂懂的,有了這第一次,就難免沒有第二次。那懸想在心裏含著,就像是一枚欲爆未爆的炸彈,總是喳哩地冒著煙!怕是也怕,又不由不想,就像是已吃進肉裏的鋸,拉一下是疼,拉兩下也是疼,那“疼”是何等的快樂!
況且,還有一個饞掉牙的老五。那老五嚐到了甜頭,就常常跟著那雙破解放鞋在村口處立著,隻要一看見劉漢香,就近近地貼上去說:“漢香姐,有‘條兒’嗎?‘條兒’,我送。我去給你送。”
劉漢香的臉“撲棱”一下就紅了……自然的,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