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加佳想不明白,陸念稚心中則另有一番思量。

如今形勢明朗,隻等揭開最後一層迷霧,唐加佳已經無足輕重,或者說對他而言,唐加佳從來都無足輕重。

當初在慶元堂同席對麵時,他對唐加佳態度疏冷,也不過是因為彼時正疑心、試探唐家,後來他的態度和做法隨著形勢改變而改變,等到小佛堂的詭異之處浮出水麵,他的關注點已盡數轉向柳氏,捎帶為柳氏爪牙的唐加明身上,早將和唐加佳之間的言語摩擦忘到腦後。

閨閣裏的小姑娘,又是晚輩,他自認沒有閑到去和唐加佳計較。

不在乎,又何來喜惡?

借傘和借地兒於他來說,沒有差別。

陸念稚隻以禮相待,無心理會唐加佳的眉眼官司,徑自繞過鋪麵收傘一矮身,掀起擋風棉緞簾子轉進賬房。

杜記藥材鋪主打生藥材,兼著賣些自家做的成藥,一沒坐堂大夫二沒病患求診,哪裏有供人吃茶安坐的雅間,唯獨後頭的賬房尚算清靜能待客,掌櫃聽陸念稚剛才一聲“唐七小姐”,已知唐加佳身份,忙躬身引唐加佳主仆入內,又親自掃座奉茶,抬眼見陸念稚自顧翻看賬本,就默然退了出去。

唐加佳的大丫鬟有些無措,即不解唐加佳用意更不敢亂看陸念稚,略一猶豫,就守到門外,將掌櫃特意卷起的棉緞簾子又挑高了些。

任誰經過,都看得清陸念稚和唐加佳之間隔著條案交椅,一個坐在上首一個坐在下首,又聽不清室內的說話聲,好歹有她這個大丫鬟在,也算做足規矩避嫌了。

唐加佳的心思卻不在這些小節上,簡單擦拭過的手臉殘留著冬雨的冷意,她捧著茶盞接連抿了幾口,蒙著茶水熱氣的雙眼直直看向上首。

陸念稚旁若無人,檢視賬目的動作帶出沙沙翻頁聲,她很想問問他,是不是因為杜振熙當堂下他的臉,所以被他拘在家中,連名下生意年尾關賬這樣的大事,也暫時被他捏在了手裏。

更想問問他,能不能幫她順利嫁進杜府,她的嫁妝少不了唐家產業,她也會盡妻子責任規勸杜振熙,反過來幫他坐穩家主之位。

看似雙贏的交易,卻經不過他問一聲“為什麽”。

她無法找上杜振熙說出所有事,對著陸念稚同樣無法吐露半句緣由。

她就像被蠶繭束縛,掙脫不開也破解不了。

此刻冷靜下來,唐加佳才亮起來的臉色又黯淡下去,能說出口的不過是,“七少可好?”

陸念稚抬眼,看了眼唐加佳笑道,“勞唐七小姐掛心,小七很好。”

唐加佳顧不上女兒家的矜持,坐直身子追問道,“聽說七少自那日公堂代辯後就足不出戶?我聽哥哥說瓷窯的事已經了結了,不過是尋常事故,那些死傷家屬領著撫恤銀子辦完喪事就離開了。七少不曾再過問,眼下連名下鋪子也不親自出麵巡視,不知道是個什麽緣故?”

陸念稚不答,笑意從眼底深處一層層漾開來。

那天杜振熙一路睡回杜府,下車時打著瞌睡樣子呆呆的,還是他拿大氅將杜振熙裹著抱回霜曉榭的,大概是真的累了,杜振熙乖順得很,一沾上枕頭轉眼又睡得香甜,連洗漱用膳都耽擱了,他瞧得好笑,不想次日一早,就聽說杜振熙精神不好,桂開竹開忙著煎驅寒補氣的藥。

杜振熙的娘胎弱症雖祛了,但身子底總歸弱一些。

他沒嫌杜振熙嬌氣,江氏反倒念了他一頓,怪他做戲歸做戲,何苦讓杜振熙跟著真熬足一夜。

大概是因為他在江氏那裏受了“氣”,杜振熙再見他時越發乖順,噓寒問暖的直如最聽話貼心的小貓咪。

仿佛是在補償他白被江氏數落一回。

足以證明他所想不錯,杜振熙是個遇弱則弱的。

那副又自責又羞愧,著意討好他安慰他的小模樣,真是……真是可愛極了。

陸念稚腦中想著杜振熙,眉角眼梢都是溫柔的笑意,眼裏看著唐加佳,自然不會仔細掰扯這些事,隻簡短道,“杜府家事,就不勞唐七小姐掛心了。”

他慢半拍響起的聲音,令唐加佳越發肯定心中猜測,陸念稚定是借著打壓杜振熙,想找回當堂被下的場子。

她又憂又愁又急,偏被陸念稚堵死話茬,隻得另起話題,“現在家家忙著準備祭祖迎新年,這陣子我也沒機會去給杜老太太請安,不知道杜老太太身子可好,精神可好?”

是自家有鬼,想試探杜府對兩家親事的態度有沒有變吧?

現在還是需要粉飾太平的時候,陸念稚心下了然,無意陪唐加佳耍花腔,答得即幹脆又直接,“唐七小姐關心的是老太太,還是其他事?你和小七的親事,不該來問我,上頭自有老太太做主。”

陸念稚聽懂她的言下之意,唐加佳不意外,接連被陸念稚噎了兩次,竟也生不出氣惱來。

她看著陸念稚含笑的眉眼,不由想起慶元堂初見杜振熙的那晚,一言一行都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令她一見傾心。

一如此刻的陸念稚,這樣和善這樣溫柔。

當時她就覺得,杜振熙和陸念稚很像,不是形似而是神似,氣質如出一撤。

但自從那天對薄公堂後,外頭又隱隱開始傳杜府叔侄不和的話,陸念稚能打壓杜振熙,是不是也能做江氏的主?

當著她的麵,陸念稚怎麽可能說江氏的不好?

最初請安大爺帶她去慶元堂那晚,為的就是刻意交好陸念稚,隻是當時陸念稚冷言冷語叫她當眾碰壁,之後就看他不順眼,卻從沒真正厭惡過他。

兜兜轉轉,如今為了親事,她似乎也隻有討好陸念稚一條路可走。

陸念稚是杜府的現任家主啊!

如果他願意討她這樣的侄媳,江氏和杜振熙有什麽理由反對?

她才不管祖母和哥哥的盤算,隻要杜府能認定這門親事,她就是拚著和家裏鬧翻也要嫁過去!

唐加佳臉色再次大亮,忍不住朝前傾了傾身子,“說起來家裏遷居廣羊府十幾年,我還沒正經逛過家裏的鋪子。左右閑著無事,我來西市逛的時候如果您趕巧也在,我能不能再來找您吃茶說話?”

唐家當然不止瓷窯一項營生,和杜府一般名下另有副業,杜府有的唐家不一定有,但唐家有的杜府卻沒有,她挑些不打眼的玩意送來討好陸念稚,豈不是正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陸念稚總不至於趕她走,不見她。

唐加佳話鋒幾轉,思維略跳躍,卻逃不過陸念稚的眼。

他心下越發哂然,腦中想的依舊是杜振熙。

他清心寡欲多少年,一朝竟栽在杜振熙身上,何況是唐加佳這樣正當思慕之年的小姑娘?

說不上同病相憐,但略感同身受,陸念稚笑而不語,揚聲喊人給唐加佳續茶,垂眼重新專注於賬目上。

擺明不想再和唐加佳廢話,唐加佳捧著茶盞不以為杵,反而越發堅定信念。

沒有拒絕就是默許了。

她隻管讓人留意陸念稚的動靜,多製造幾次“偶遇”好了。

這麽想著,回到家去祥安院請安時,神色是近來難得的輕快,似恢複如常的嬌嗔姿態,柳氏隻管受著祖孫慈睦的孝敬,心裏並不甚在意唐加佳如何想如何做,倒是唐加明見狀又疑又怪,跟著去了唐加佳的院裏,皺眉問道,“你今天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

怎麽一進一出,精氣神就顛了個個兒,全無之前的悲苦惱恨?

唐加佳聞言倒是一愣,隨即隻覺心火一拱一拱的直衝腦門。

她在祖母和哥哥心中到底多無能,他們才會在爆出那樣的內幕之後,還放任她出入自由連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也不查一查,倒反過來問到她臉上!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此刻看著哥哥看似關切的嘴臉,再回想方才從始至終都對她禮遇有加的陸念稚,臉上仿佛硬生生被至親家人扇了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隻會算計利用她的家人,連個外人都比不過!

她以為的親情和關愛,如此不堪一擊,仿佛在反複昭告著她這些年活得有多自以為是,又有多愚蠢愚孝!

年歲都白活進狗肚子裏了!

唐加佳恨得銀牙咬碎,強忍著才沒發作出來,隻冷冷笑看唐加明,喊來大丫鬟丟下一句,“我有什麽事,哥哥不是最愛私底下盤問我的大丫鬟嗎?我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也不必背著我了,你想知道什麽隻管當麵問清楚!”

她不怕大丫鬟出賣她,現在被蒙在鼓裏的不是她,而是祖母和哥哥。

大丫鬟果然不敢據實相告,謹記一家子身契都捏在唐加佳手裏,眼看唐加佳已經單方麵抹殺兄妹情,哪裏還會對唐加明的私下“關心”睜隻眼閉隻眼,隻得強作鎮定道,“回三少的話,小姐今天去西市逛了逛,因著避雨的地方趕了巧,遇上了陸四爺,就討了杯熱茶喝,雨停後才告辭回家。”

不該說的一個字都沒說,唐加佳心下滿意大丫鬟的識相,這才接著道,“陸四爺好意,我總要禮尚往來。哥哥要是真疼我,回頭就和鋪子裏頭打聲招呼,我挑些小玩意回贈陸四爺去。”

唐加明眉頭一鬆,又是無可奈何又是滋味複雜。

他不怕妹妹自絕後路,隻沒想到妹妹會借機接近陸念稚。

難道妹妹以為,討好了陸念稚,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嗎?

想的這樣簡單,做得這樣直白,也隻有如妹妹這樣的閨閣女兒,才會一心撲在情情愛愛上,肯費心費力去做這等飄渺無望的小動作。

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

但看妹妹的態度,他幾乎能預見陸念稚,不,能預見杜府的立場和態度一如既往,不僅如祖母所說並未起疑,甚至還想著依舊要和唐家做親。

能借著妹妹再次肯定這一點,倒是意外收獲。

唐加明這麽一想,對唐加佳的愧疚之心更添一成,柔聲細語道,“鋪子裏的東西隨你喜歡,你想拿哪樣隻管拿去,都記在我的賬上就是了。”

唐加佳不見歡喜,反而再次冷冷一笑,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