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越過剛回府的杜振益,讓她代表杜府隨陸念稚來祖墳祭拜,不過是真假參半的由頭,西府諸人看在眼裏是什麽感受,唐家諸人風聞入耳是什麽念想,多半大同小異,隻為她能名正言順的出城,不必鬼鬼祟祟地偷溜,反而招惹人眼。
其中彎繞陸念稚最清楚,現在卻一副真要她進去祭拜的架勢。
要說做戲做全套,祖墳高牆灰瓦下除了她和陸念稚之外,隻有一個信得過的老家丁,又沒有外人,何必多此一舉?
杜振熙不解其意,定睛細看一門之隔的陸念稚,俊臉含笑神色誠摯,不像隨口玩笑,做出邀請的長臂伸向她,手心朝上長指微蜷,保持著耐心十足的靜待姿態。
他背光而站,香燭暖光籠在他的大手上,光影一半明一半暗,投映得他掌心紋路明晰可辨,顯得他的手即幹淨修長又幹燥溫暖。
陸念稚的手,她很熟悉。
曾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撥算盤,曾攥著戒尺打得她手心紅腫,也曾將她抱在懷裏圈在樹上,攬著她的腰帶她飛簷走壁。
現在再次靜靜地攤在她眼前,仿佛不是在邀請她踏進塵封陰冷的堂屋,而似那晚燈會夜色闌珊,他伸出手來牽她,帶著她疾走小跑,轉眼就能闖進絢爛的鬧市人流中。
這感覺,很奇妙。
杜振熙眨了眨眼,紛擾念頭不過一閃而逝,幾乎是發自本能的將手放進陸念稚攤開的掌心中,一經醒神才發現,陸念稚已經牽著她跨過門檻,並肩停在擺滿牌位的香案前。
此時此刻,她眼裏看著陸家先人的牌位,心裏的想法則和杜仁神同步了:杜振益馬上就要當爹,杜晨舞和杜晨柳轉眼就要出嫁,她也已經滿十五歲,代杜府晚輩祭奠陸家先人,確是合乎情分。
陸念稚是她的四叔,也是她的師父。
天地君親師,她跪陸念稚的先輩心甘情願。
杜振熙轉過彎來,默然接過點燃的新香,想撩袍擺手卻被陸念稚牽著不放,頓時嘴角一抽:還讓不讓她磕頭上香了喂!
“這些都是陸氏族人的牌位,你不必拜。”陸念稚牽著杜振熙又挪動兩步,才笑著放開手溫聲道,“你隻需拜這兩塊牌位。”
赫然是陸念稚生父生母的牌位。
杜振熙嘴角再次一抽,她該怎麽稱呼陸念稚的生父生母,叫伯父伯母好像不太對?
隻得含糊略過稱呼,照著祠堂祭祖的說詞無聲默念,舉香三拜完畢正要起身,就聽身側陸念稚口中念念有詞。
“先父母在上,不孝子念稚在下。虛度光陰二十七載,翻過年將滿二十八整。”陸念稚垂眸低語,聲線平穩音調輕緩,正正落進杜振熙耳中,“常言道三十而立。隻求先父母再寬限兩年,容我放縱心中念想。
如果三十歲時,我還無法和心中掛念之人兩情相悅,自會放下不該有的念想,不再蹉跎終身大事,定會另擇大家閨秀成親生子,為杜府四房、為陸家傳宗接代,延續子嗣香火。”
他說得很慢,幾近一字一頓,語氣柔和得像拂麵的暖軟春風,飽含著難以描繪的溫柔情意。
柔情之外,甚至還摻雜著一絲無奈一絲歎息。
杜振熙不用豎耳朵也聽了個清楚,先是好奇後是驚奇,大感陸念稚的話信息量好大,思路瞬間跑偏。陸念稚心中掛念之人,除了蘇小姐還能有誰!
這麽多年不肯主動談婚論嫁,收著一匣子蘇小姐饋贈的舊物,原來不僅是放不下,聽這話裏話外的意思,竟是願為蘇小姐單方麵守到三十歲?
杜晨芭說得對,陸念稚不僅長情,還很深情。
杜振熙表示想不到啊想不到,扶著膝蓋起身,從善如流地任由陸念稚接過她手中新香,沉默著嵌進香爐裏,趁機偷偷打量陸念稚。
她記得江氏曾說過,即便陸念稚將來娶妻生子,前頭三個嫡子都要隨杜姓,嫡四子起才能隨陸姓。
這和肩挑兩房無異。
陸念稚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子嗣任務相當重,所以才選在今天,順勢製造讓她祭拜陸家先人的機會,故意說出這一番話讓她聽見,好借她的口轉述給江氏,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想法吧?
他這些年不主動議親,是因為放不下心中念想,時候未到吧?
她手上殘留著檀香味,也殘留著陸念稚的掌心溫度,杜振熙心頭一軟,默默蹭到陸念稚身邊,握了握陸念稚的手蜷起手指牽住,低聲道,“四叔,您說的話我聽見了,也聽明白了。您放心,我會轉告曾祖母,她老人家如果知道您心裏還惦記著蘇小姐,一定會信守之前的承諾,不再幹涉您的親事。
就像您說的,既然您自己已經劃定了期限,曾祖母總能再保您兩年清靜。有她老人家在家中坐鎮,別說再冒出個吳六娘、吳七娘之流,就算叔祖父、叔祖母還想打您的主意,也過不了她老人家那關。”
說著頓了頓,拉著陸念稚背對香案,生怕被陸家先人聽見似的悄聲道,“蘇小姐送您的那一匣子東西,我都好好收在箱底呢。哪天您放下了,我再代您處置幹淨。不過……”
不過蘇小姐舉家入京為官後,應該遵循婚約,和陸念稚座師的同僚之子成親了吧?
算算蘇小姐的年紀,孩子估計都能打醬油了。
有夫之婦什麽的,可不能掛在嘴邊惦記。
杜振熙微笑中透露著尷尬,用力握了握陸念稚的手,委婉道,“您隻管在心裏留個念想,我和曾祖母都會替您保密的。”
心下忍不住歎,她身邊人的情感曆程果然都好精彩:沈楚其喜歡個姑娘不能說,杜晨芭暗戀陸念稚不可說,陸念稚牽掛蘇小姐同樣無法說。
果然初戀令人刻骨銘心麽?
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無怪乎陸念稚癡長他們一輪,遇上近水樓台、失之交臂的蘇小姐,這麽多年也放不下。
精明老辣如陸念稚,也逃不脫商場得意情場失意的魔咒。
杜振熙捧著顆惻隱之情泛濫的小心肝,強忍著才沒出聲安慰陸念稚。
她覺得,陸念稚這樣的人,不喜也不屑別人的同情。
陸念稚確實不需要同情,話也確實是故意說給杜振熙聽的,但要表達的,卻不是杜振熙腦洞大開自行腦補出的意思。
他想告訴杜振熙,他給自己和杜振熙都限定了時效,兩年內不能兩情相悅,他自然不會強迫杜振熙,更不會繼續放縱自己,自會擔起他身為杜府嗣子的責任和義務。
喜歡上沒有血緣的侄兒,內心怎麽可能沒有過掙紮和排斥?
他的理智敗給了感性,他先就輸了一成,甘之如飴地為自己謀劃、算計杜振熙的心。
但杜振熙一句遞一句的說的是什麽鬼!
現在不理解他話中深意也就罷了,等去過碼頭庫房,總有杜振熙後知後覺,讀懂他話外之意的時候!
他心中篤定,才有意借機吐露心聲,卻不妨杜振熙開錯心竅,口口聲聲攀扯出蘇小姐。
杜振熙的小腦瓜到底怎麽長的,蘇小姐又是什麽鬼!
他連蘇小姐長什麽樣都記不清楚了。
杜振熙倒比他更惦記蘇小姐!
陸念稚心念電轉,足足靜了半晌才想通透杜振熙的腦回路,咬牙一用力,恨不得順手拎起杜振熙打屁股,問一問杜振熙是不是誠心想氣死他!
當年隻身入京競標皇商時費盡心機受過冷眼,他都沒這麽氣過。
原來被喜歡的人錯待,才是最叫人氣悶的!
陸念稚大手一翻,反手握住杜振熙手,猶豫著要不要掐杜振熙一把發泄一下。
杜振熙對陸念稚的氣悶毫無所覺,本能覺得周身空氣有點冷,皺眉呼痛道,“四叔?您捏痛我了。”
她皺著眉頭微微嘟著嘴,一副敢怒不敢言,半示好半隱忍的退讓模樣。
實在是叫人惱不起來。
對上這樣一張暗藏同情不敢表露的小臉,陸念稚滿心鬱悶頓時灰飛煙滅。
不是杜振熙的腦回路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
換成他聽同性長輩說這樣一番意有所指的話,也不會立即聯想到自己身上,將自己代入其中。
杜振熙和他不同,欣賞的是曲清蟬那樣的女子,從來不曾表露出一丁點偏好男風的傾向。
但他已然不正常,害他不正常的杜振熙,也別想獨善其身。
至少在他定下的時限之內,杜振熙得陪他一起不正常。
陸念稚很快重新擺正心態,氣悶轉瞬即逝,放鬆力道揉了揉杜振熙手,輕哼道,“知道痛就好。省得你自說自話得沒完。”
咦?
陸念稚是被她說中心思,惱羞成怒了嗎?
這樣別扭的陸念稚,倒是新鮮。
杜振熙忍俊不禁,彎著眉眼道,“四叔,我不說就是了。”
她保證僅此一次,再也不提蘇小姐三個字了。
她眼中的未盡之意表露無遺,一雙黑亮大眼仿佛會說話。
陸念稚讀懂的瞬間,險些沒忍住黑臉。
開胃菜什麽的小打小鬧不夠看,還是盡快去碼頭庫房,給杜振熙下一劑強心針好了。
省得沒教會杜振熙開竅,他先就被杜振熙氣死了。
陸念稚出師未捷,果斷決定速戰速決離開祖墳,拉起風帽扣上杜振熙的小腦袋,將那張令他氣笑不得的小臉遮去大半,才牽著杜振熙走向牆角後門,交待道,“路上別探頭亂看,跟著我走。”
錯身經過假作忙活的老家丁身邊時,又吩咐道,“去外頭知會一聲,告訴明忠,我和小七這就去碼頭庫房。”
老家丁心領神會,拎著茶水拐出門房,依著門柱子和明忠、竹開閑話,做出副招待留守在外小廝的熱鬧樣兒,覷空低聲轉述陸念稚的話。
殊不知明忠領會的是另一層意思,估摸著時辰抬了抬腳,留下竹開道,“我進去看看,別叫四爺、七少想使喚人,我們在外頭聽不見。”
杜府祖墳左右還有別家的祖墳,此刻時辰尚早,時不時有人來人往,路過時各家下人之間少不得打聲招呼閑聊幾句。
老家丁和竹開不做他想,隻當明忠是為掩護主子,才在人前做足戲份,遂應和著由老家丁領著明忠轉進祖墳。
明忠一進祖墳,就尋了個借口撇下老家丁,順著牆角後門,暗中離開祖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