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莫名巧妙,還不知所謂。”陸念稚亦是啼笑皆非,眸底浮現的笑意卻沒有半點溫度,“唐老太太自以為躲在暗處占據主動,多年來認定的真相卻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她恨大哥,進而恨上杜府,不過是個恨錯人的笑話。”

杜府大爺留下的私人日誌厚而皺,紙張已經發黃,又黃又舊脆弱得似乎一動就會破碎成片,其中記載的內容卻仿佛曆曆在目,事無巨細的還原了當年行船始末的真相。

杜振熙聞言麵露悵然,突然不想再多加討論,更不想再多說唐家如何,目光依舊有些愣神的發直,落在陸念稚臉上,卻似透過陸念稚看向虛空,聲線也有些低,“既然更改航路,導致商船遭遇海難不是大伯父造成的,總要讓唐老太太知道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誰。四叔,等稟過曾祖母後,就找機會把這事了結了吧。

唐三少雖是唐老太太的爪牙,但行事作派還算爽利,想來好好說的話,他能聽得進去。何況還有大伯父的私人日誌作證。不妨將事情都攤開來說清楚,也省得唐家暗中鋪排的後手鬧開來,我們還要費力應付。”

“自然要和唐家說清楚。不過怎麽說,什麽時候說,得由我們來決定。總不能白陪唐老太太做了這麽久的戲,多少要收點利息回來。”陸念稚眸底笑意越發深邃,閃爍著刁鑽的亮芒,“你雖然順水推舟,保下死傷家屬的性命,但瓷窯事故已經了結,再找回人證,唐家一句治下不嚴,將過錯推到哪個下人身上,照樣不痛不癢。

就由唐家將鋪排好的後手鬧開來。他們不正式發難,我們又怎麽好和他們正經理論?空口白牙,從來不如事實道理兼占來得有效、有震懾力。唐老太太想吞噬杜府家業,我少不得也動一動她唐家的根本。”

以絕後患是一,二則他正好能利用唐家,成就他於生意上調整過的盤算。

杜振熙聽得半知不解,眼神漸漸聚焦,盯著陸念稚訝然道,“四叔,您想怎麽對付唐家?”

“展眼就是臘月,唐家和安家下小定的日子,不是快到了?”陸念稚輕聲笑,湊近杜振熙咬耳朵,“唐老太太喜歡在暗地裏玩手段,我們就把手段玩到明麵上來。等唐加明和安小姐定親的那天,我們就……”

漸說漸低的聲音微帶冷意,依稀卷帶著瓷窯、皇商、安家等零星字眼。

杜振熙聽罷情不自禁笑起來,抬眼對上陸念稚近在眼前的黑黝目光,不由咬唇嘟囔道,“四叔,您可真……壞!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就趁機甩出手,還叫人挑不出錯來,說不定回頭還要感謝您……”

論起算計人,她再次深刻的認識到,自己拍馬都趕不上陸念稚。

陸念稚低聲耳語的“計劃”,簡直一箭好幾雕。

杜振熙簡直想給陸念稚跪了,殘留著怔忪的小臉真正鬆快起來,隻咬著唇沒有笑出聲,一副坐等看好戲的樣子。

“不替大哥不值,不為大哥被人錯恨而難過了?”陸念稚豈會看不出杜振熙的小情緒,拂過杜府大爺的私人日誌,將印著蒼勁字跡的小冊子合上,長指在杜振熙微微彎起的眉眼前晃了晃,“等事成之後,即便廣羊府還有唐家的容身之處,唐家也再掀不起什麽風浪來。到時候,也算替大哥正名了。”

杜振熙點頭,笑意發自心底的散發出來,“四叔,這事我都聽您的。”

她雖然沒見過大伯父,但常聽江氏提起大伯父,心中早已勾勒出大伯父即豪爽又剛正的形象,既有敬畏也有向往,乍然得知柳氏憑白錯恨大伯父的事由,總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現在聽罷陸念稚一番話並那個“計劃”,隻覺如釋重負,身心都重新輕快起來。

“你剛才還說我很……壞。現在又肯都聽我的了?”陸念稚的指尖點上杜振熙的鼻頭,順手捏了杜振熙的小鼻子一下,又聳了聳肩道,“真的不難過了?要不要借我的肩膀給你靠一下?”

之前他才借過杜振熙的肩膀,靠著打過瞌睡。

這話透著些許安撫之意,還有些許戲謔之意,杜振熙心頭暖暖的,立時想到那日在廬隱居,陸念稚枕在她肩窩小憩的畫麵,她也不扭捏,順著陸念稚的話茬就靠上他聳起的一側肩頭,笑道,“不難過了。四叔,謝謝您。”

大概是不習慣主動親近陸念稚,這一下靠過去的力道略有些重,撞得陸念稚肩頭一聲悶響。

杜振熙先就赧然的笑起來,此時此刻乖覺的小模樣,真似隻暖人心窩的小貓咪。

陸念稚忍著沒趁機吃豆腐,咳,趁機動手動腳,暗笑杜振熙雖然是個傻小子,但隻要順著毛哄好了,就會變得十足乖巧聽話。

比小時候又倔強又粘人的樣子,更令人覺得可愛……

他腦中晃著杜振熙小時候的影子,垂眸看著杜振熙笑盈盈的小臉,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我不過是為了死去的大哥,和杜府的將來,你不必謝我。這事你也不必再管,唐老太太記的是舊仇,我這裏也有些舊事……和唐老太太有關。今天來庫房發現和議定的事,由我來和老太太說罷。”

什麽舊事?

和柳氏又有什麽關係?

難道陸念稚察覺唐家來曆有異,並不是從她想和唐家聯姻開始,而是更早之前?

杜振熙抬起頭來,見陸念稚無意多說,似乎還有些不確定的樣子,也不再追問,隻將杜府大爺的私人日誌交給陸念稚收好,拉著陸念稚出艙房,“四叔,那我們快些回祖墳,趕在天黑前回府,正好能和曾祖母坐下好好說話。”

天已經黑了。

陸念稚抬眼看屋頂,一瞬收回的目光微微一閃,不動聲色的跟著杜振熙走向庫房大門。

“怎麽推不開?”杜振熙雙手抵著木門,一推再推,看向慢她一步上手推門的陸念稚,愕然道,“四叔,剛才關門的時候明明隻是虛掩上門板而已,怎麽這會兒倒像是從外頭鎖住了?”

她推不動可能是力道太小,但連陸念稚都推不動,可見她猜測不假,大門被人從外頭鎖住了!

陸念稚眨了眨眼,似不確定的反問道,“難道是碼頭看守庫房的看門人鎖上的?”

碼頭庫房不知安置著多少人家的貨物、商船,看門人可不是做樣子的擺設,每過半個時辰都會巡視一次負責的區域,確保防火防盜防飛毛賊。

他們是私下進出庫房的,並沒有正經和看門人打過招呼,兼之杜府庫房經年塵封,鎖頭都快長蘑菇了,看門人如果路過瞧見門關著鎖頭掛著,還當鎖頭壞了鬆脫,順手重新鎖上也說不定。

杜振熙一臉錯愕。

而陸念稚口中的“看門人”——明忠正隔著厚重的木門,隱約聽清二人一來一往的對話,忍不住籲出一口氣,兜好備份鑰匙,輕手輕腳的卻行退遠。

心中想不明白,四爺交待他暗中動庫房的手腳,又交待他等到日頭西落天色一黑,就偷偷從外頭把大門鎖上,這樣將自己和七少困在庫房裏,究竟是想幹什麽?

不過有一點他看得明白,四爺算的時機絲毫不差,他要是再晚一點動手,這門說不定就叫七少推開了。

他站定方才藏身的樹後,默默看了眼籠罩在夜色中的庫房,搖搖頭不再多管閑事,隻照著陸念稚的吩咐,再次閃身出碼頭地界,照著原路返回祖墳。

四爺讓他明天一早再來開鎖,那他就明天一早再來好了,祖墳裏現等著老家丁和竹開,他還得回去繼續做戲,一為四爺、七少打掩護,二為拖住安撫竹開。

明忠的身影竄得飛快。

陸念稚的動作卻很慢,劃亮打火石打出光亮來,緩緩舉高手照亮轉眼就黑沉下來的庫房,語氣極其無可奈何,“枉費我還交待你別弄出太大動靜,原來這庫房造得這樣密不透風又堅實,外頭根本聽不見裏麵的動靜。”

剛才杜振熙喊了幾聲,也不見驚動看門人,聞言不由頹喪的表示讚同。

陸念稚竊竊的笑。

不是庫房隔音太好,而是他特意交待過明忠,鎖好門後務必重金“收買”看門人,今天晚上都別來這片區域晃**,壞他的好事。

他眼底藏著笑意,語氣裏的無奈之意更甚,“看來,我們得在這裏過一夜了……”

話音未落,暗自留意著杜振熙的眼中沒能捕捉倒一絲慌亂,反而見杜振熙一掃方才的頹喪,小手一拍道,“四叔!不怕!我早有準備!”

早有準備的不是他嗎?

杜振熙有什麽準備!

陸念稚眼皮一跳,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正待開口,就見杜振熙折身走進庫房牆角隔出的小小理事處,從薄薄木板搭建的簡易廂房裏抱出大包小包,一氣丟到二人站定的幹淨地麵上,拍拍手道,“自從您之前把商船名冊交給我後,我就盤算開了——將來我經手海貿生意,總要常來常往碼頭庫房的。在發現唐家不對勁之前,我就叫桂開來過幾趟,幫我先把理事處收拾出來……”

簡易廂房裏不僅有被子絨毯,還有炭盆霜炭,甚至還有能長久存放的幹糧。

果然是早有準備!

陸念稚好險沒黑臉。

說好的被困密室呢!

他命明忠暗中行事,倒不曾問過看門人,這之前杜府是否還有別人出入過庫房!

枉費他特意讓明忠搜羅來杜振熙愛看的閑書,照著武人俠客行走江湖的套路,暗搓搓製造他和杜振熙獨處一室,共度一夜的機會!

更枉費起先他雇轎子時,特意拿趕時間做借口拉著杜振熙共乘一轎,“賣弄”過內力取暖的本事,做足了鋪墊。

杜振熙不是最愛提江湖傳說嗎!

江湖傳說,不是該孤男寡男共處一室,孤獨寂寞冷之下隻得摟摟抱抱互相取暖,然後互訴衷腸,天一亮感情就突飛猛進嗎!

杜振熙居然早有準備!

陸念稚簡直不知道該氣自己的大意,還是該氣杜振熙的誤打誤撞。

他睜大雙眼,換他一臉錯愕的偷偷瞪杜振熙——這不開竅的傻小子,是不是真的想氣死他!

杜振熙接收到陸念稚的眼神,隻當自己的“早有準備”讓陸念稚很驚喜,小下巴一揚,錯眼就對上高而尖的庫房屋頂,頓時咽下求表揚的話,呐呐道,“四叔,您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