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係著的半舊荷包裏除了碎銀子、香樟球,還有陸念稚“還”給她的那顆紅豆。

她用它偷偷砸過他,卻沒想過隨手丟棄,一直帶在身上,平時不會刻意去想,現在看著千柳挑揀紅豆,手已經自有意識的摸上荷包。

此時此刻,杜振熙也分不清是不想丟還是舍不得丟,指腹觸及那一顆圓而小的形狀,反而不想再拿出來混進千柳的碗中,仿佛將那孤零一顆摻進那一海碗紅而亮的紅豆中,就能抹去這一段舊事似的。

她腦子裏有些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沒留意撚過酸白菜的指腹染著菜漬,撫過荷包留下一小塊汙跡,改而去扶膝頭正襟危坐,另一手裏的棋子應聲落下,沒有錯過陸念稚才下的一子。

涼亭裏隻有茶湯汨汨響,偶爾有棋子落盤的清脆聲響,陸念稚看一眼杜振熙,沒再接唐加佳遞過來的甜點,偏頭噓一聲,“觀棋不語。”

他的視線落在棋盤上,微微側過臉來說這一句,唐加佳隻覺得那張臉、那管嗓音似近還遠,輕手輕腳放下點心,映著亭外冬花的臉頰泛起淺紅,不敢再動作,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

千柳手中的紅豆脫出指縫,落進碗中一陣輕響,偏頭和曲清蟬對了個眼色,丟開海碗道惱,嘴裏說著伺候曲清蟬更衣,主仆二人轉到官房前卻不進去,眼色再次一碰,皺眉道,“我還以為唐七小姐是個癡情人,追七少追進了慶元堂。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振熙不說話,陸念稚沒察覺,她和曲清蟬見慣堂子裏的風月,瞧見唐加佳臉紅,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千柳頓時替杜振熙抱不平,“七少還算不上始亂終棄呢!唐七小姐倒好,竟是個朝秦暮楚的!”

她肚子裏那點墨水,全用在了杜振熙身上。

曲清蟬聽得好笑,柳眉卻皺起來,“唐七小姐不是癡情,而是癡心妄想。唐家和杜府鬧成這樣,她難道還想著換個人,照樣能嫁進杜府?這吃相太難看了!”

不管唐加佳是移情還是假意,但凡再傳出唐加佳改而“看上”陸念稚的流言,就算並非陸念稚、杜振熙本意,叔侄爭一女的名聲可比叔侄不和還糟糕。

千柳回過味來,越發看唐加佳不順眼,哼道,“您這無名居從來隻接待四爺和七少,連堂子裏的恩客都進不來,如今也沒接待個女客的道理!”

曲清蟬搖頭笑,伸手揉得千柳臉色好看了些,回轉涼亭果斷送客,“再有半個時辰堂子就要開門迎客,今天就不多留四爺、七少,等年節得空,再請二位來吃茶下棋。”

她不能對唐加佳如何,但能做主趕人。

三堂九巷全年無休,哪有大家閨秀逗留到開門迎客的,下棋吃茶聽起來單調,其實最耗時,此時已是冬日西斜,不等話音落下,唐加佳的大丫鬟就踩著點來請人。

不用桂開暗示,大丫鬟就收拾起包裹食盒,目露哀求的看向唐加佳,“您已經出來大半天了,可不能錯過家裏用晚膳的時辰。”

別說小姐那天回去和三少一說又是一場大鬧,就連她也明白,就算三少肯幫小姐,杜府都不可能再娶唐家女,小姐連三少的勸都不肯聽,她更不敢攔著小姐,唯一能做的,無非是看著小姐別做得太出格。

大丫鬟私下隻能拿女兒家該矜持說事,唐加佳一想陸念稚多年冷情的作派,倒是把這話聽進去了,今天陸念稚還如先前那樣肯吃她做的甜點,已令她又歡喜又羞澀,隻端著矜持強壓著不外露,輕聲慢語的告辭,扶著大丫鬟的手嫋嫋起身。

她連曲清蟬都視而不見,追來慶元堂已覺自降身份,一聽曲清蟬說堂子裏即將開門做生意,不願在陸念稚心中落下不好的印象,隻瞥了眼杜振熙,暗暗威脅杜振熙繼續幫她製造機會,走得倒也幹脆。

千柳無聲唾一口,收回目送陸念稚和杜振熙目光,氣悶道,“熱鬧沒瞧成,倒瞧清了唐七小姐是個什麽貨色!”

曲清蟬知道她惱的是什麽,拍拍千柳的小腦袋歎道,“四爺喜歡的是七少這個侄兒,本就是筆難算的賬,現在又攪進一個唐七小姐,以後還是收了看熱鬧的心思罷。”

男女之間尚且說不清楚,何況是男男之間,本來隻拿陸念稚的心思當熱鬧瞧,現在卻是想幫都無處下手。

千柳垂頭喪氣的嗯了一聲。

陸念稚卻尾音綿長的嗯了一聲,透著五分疑問五分戲謔,將重新加好炭的手爐塞進杜振熙手中,“小七?怎麽唐加佳來了之後,你就不說話了?”

杜振熙的沉默他看在眼裏,等坐進馬車後就問出了口,見杜振熙抱著手爐不答,笑哼一聲語氣冷了下去,“怎麽?以前不上心,現在做不成親了反而上心了?之前是誰說過,解決唐家的事後暫時不再提議親的事的?現在不過是見了唐加佳兩麵,又放不下了?”

他隻知道那天唐加佳登門,是先去清和院才見的杜振熙,既然是江氏默許的,他也沒刻意打探,竹開的事剛剛過去,他不想再因為私下過問杜振熙的私事,徒惹杜振熙再生芥蒂,並不知道唐加佳和杜振熙關在外院花廳裏,具體說了什麽。

但看唐加佳今天的做法,和之前在西市堵他有什麽不同?

這是癡心不變,還想著巴結好他,再嫁進杜府裏來!

“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巧合。唐加佳今天這一出’偶遇’,是你和她聯手唱的?”陸念稚猜中一半,見杜振熙握著手爐的指尖一緊,聲音更冷,“小七,別告訴我,你現在又想娶唐加佳了?”

如果不是兩個人私下有了默契,沒有杜振熙的首肯和通風報信,唐加佳今天怎麽會來的這麽“巧”?

他誤會了,杜振熙卻不知道怎麽解釋,腦子隨著馬車顛簸越發亂成一團,聞言忍不住啼笑皆非道,“沒有。我本來就對她沒有多餘的心思,如今兩家都撕破臉了,怎麽還會想要娶她?”

那就是少年麵嫩,無法狠心拒絕姑娘家的“深情”,幹脆放任唐加佳剃頭擔子一頭熱?

他知道杜振熙遇弱則弱,卻沒想到心軟到這個地步。

要是軟著軟著,真被唐加佳打動了,難道他還能強逼著杜振熙不準喜歡唐加佳,喜歡他這個大男人?

陸念稚生平頭一次嚐到作繭自縛的滋味,他眼底藏著澀意,不讓杜振熙看出來,逼近杜振熙不放心的確定道,“真不想?真不喜歡她?”

杜振熙抬眼看近在咫尺的陸念稚,聽他說過不止一次的“喜歡”,這一次再不覺得刺耳,隻覺得心裏更亂,一對上陸念稚半垂的目光就錯開視線,點頭道,“真不想。真不喜歡。”

有那麽一霎那,心底冒出一道聲音告訴她:她答的這樣肯定,是想說給陸念稚聽,也是想說給自己聽的。

至於為什麽,她沒有深想,也不敢深想。

“有你這句話,那我就當唐加佳今天這一遭真的是巧合。”陸念稚眼臉微抬,觸及杜振熙有些恍惚的神色不禁一怔,心裏還沒琢磨透這神色代表什麽,卷到舌尖的話已經出了口,“小七,你得陪我。我在先父母牌位前許下過什麽,你是聽明白了的,對不對?

就陪我這兩年,我隻喜歡你,你也別再議親,更別看別人家的姑娘小姐。就幫我這兩年的時間,好不好?最後你還是不肯接受我的心意,我定不會再拘著你,不該有的心思,我也會盡數收回,好不好?”

他連問兩個好不好,語氣不再沉而冷,隻餘低而柔的綿綿情意。

這些日子他要她時常陪他,打理正事閑時對坐之餘,他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她敷衍著答好,此時此刻心裏一亂,敷衍的心思卻沒了蹤影。

杜振熙緊緊攥著手爐,想不明白吃過兩口酸得發澀的酸白菜後,她的心境怎麽就翻天覆地變得她自己說不清理更亂,回複陸念稚的話卻沒有半點猶疑和不甘,她張口說,“好。”

這聲好很低很輕,份量卻很重。

和之前不可錯辨的敷衍不同,陸念稚聽得出來。

他心口重重一跳,怕自己聽錯又怕隻是一時空歡喜,但他更知道機不再來,不確定的事就更不能放過,他傾近幾分靠近杜振熙,俊臉幾乎貼上杜振熙半垂的側臉,猶豫再三終於道,“那就說定了。小七,別人是歃血為盟,我們……文雅一點,我親你一下,你這聲’好’就算落實了,好不好?”

他再問一聲好不好,說起歃血為盟是因杜振熙喜歡江湖傳說,那些個俠客武人不就是這麽做的?

有意將話說得揶揄,隻有他自己知道,說出他親他一下時,他的心跳的有多急多快。

時常相對,他早就想親他,再親一親他。

低而啞的話音,裹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蜜意。

還透著一點點急切,一點點小心翼翼。

杜振熙覺得掌心貼著的手爐忽然燙起來,順著指尖一路燙進心裏,她莫名一瑟縮,胡亂點點頭,迷迷糊糊的隻知道說好,“我聽您的。”

她答應要幫他的。

現在是他幫她,幫她確定一下纏繞在心尖不肯淡去的酸,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不討厭他親她,現在再讓他親一下,會和之前的不討厭有所不同嗎?

杜振熙側過臉去,心裏揣著疑問,就想去看讓她心亂的那個人,才動一下,就碰上了陸念稚的鼻尖,隨即是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軟熱。

她想讓他親臉的話還來不及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杜振熙端坐的身形立時緊繃,仿佛稍微放鬆一點,她的精氣神都要跟著散落一地。

“小七,有沒有一點不同?”陸念稚本來隻是試探,見杜振熙這樣乖巧聽話,哪裏肯輕易放過,輕輕啄過一下,嘴唇若即若離的沒退開,吐出口的聲音有些悶悶的,“我對你好,照顧你,這些天下來,有沒有一點不同?”

他想問他,對他的心境有沒有一點不同,是不是有一點,有那麽一點從不討厭,變成喜歡了?

但又怕真的聽到杜振熙回答他。

如果不是他想聽的答案呢?

陸念稚心下患得患失,勾唇笑得有幾分自嘲,話說得卻沒有半點軟和,“小七,張開嘴,好不好?”

還不敢聽明確的答案,那就看他肯不肯讓他……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