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王府鎮守嶺南,先帝允定南王獨攬廣羊府轄下的政權、軍務,和上頭那一位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安大爺抬手指了指天,臉色端凝,話說得毫不避諱,“朝廷怎麽會突然調派個衛指揮使過來?聽您這意思,餘指揮使這是要將衛所水軍的軍務全抓進手裏?”

他刻意換了餘文來職司的稱呼,意味深長接著道,“四爺,您再給我一句準話——嶺南海域的水軍兵權這麽個大動法兒,不單和上頭那一位對定南王的態度有關,還和我們這些行商走貨的也息息相關,對也不對?”

陸念稚有問就答,事情至此確也沒有必要再藏一句漏半句,邊點頭邊掖著袖子為安大爺續茶,“安大爺好眼界。朝廷公文已下,明年三月桃花汛過後,將重開海禁。這事定南王有交待,京城來人抵達之前,不得外泄。

如今西臣和餘內相前後腳踏進廣羊府,外頭關於他二人的來曆、身份傳得有鼻子有眼,能傳播得這樣快而詳盡,背後難保沒有謹郡王的授意。想來不用等謹郡王的儀仗到達廣羊府,江南、閩南兩地已經將海禁一事擺到明麵上了。”

安大爺雖猜到一點,但沒想到竟是海禁重開這樣的大好事,他先是驚喜,很快又是臉色一變,神情越發凝重。

既然是定南王有交待,那麽陸念稚定然在餘文來和餘方德到來之前,就早早知道海禁重開的消息,他是十三行裏的老行商,稍一推算餘文來、餘方德的腳程,就能大概算出陸念稚得知消息的日子。

遠在杜唐兩家暗中交手、明著撕破臉之前。

先是分讓皇商競標的份額,再是放任安唐兩家聯手,最後“大度”送出全部競標份額,一環套一環哪裏是因順勢而為,更不是為完滿了斷和唐家的恩怨,根本是一早就打算好甩脫瓷窯皇商的牌匾,專心致力於海禁重開適宜。

杜府再勢大也沒有占盡所有好處的道理,舍了皇商牌匾得著海上生意,如果他是陸念稚,也會選擇後者。

安大爺想明白這一點,哪裏還有心思喝什麽茶,目光落在杜振熙身上已是另有了悟。

他本以為杜振熙隻是陪坐,如今看來還是他想的太簡單。

“四爺既然猜到我的來意,想必特意帶七少一道來見我,也是另有用意了?”安大爺神色複雜,握著茶盞摩挲著杯口道,“七少,我曉得你和小郡爺一向交好。隻是不知定南王給四爺透了口風,小郡爺是否也給你討了好處?”

這話說得透亮,杜振熙暗暗讚賞,麵上隻笑而不語,她明白陸念稚帶她露臉的用意,在座都是長輩,她不用也不必開這個口。

果然陸念稚已接過話茬,笑看一眼杜振熙道,“什麽都瞞不過安大爺。定南王的意思,小七出師三年,如今也算曆練出來了,蒙定南王和小郡爺抬舉,等市舶提舉司一開,小七將作十三行對市舶提舉司的主事人。”

討好處的是沈楚其,下決定的卻是定南王,本地土皇帝開了口,任誰心裏不滿杜振熙年紀小資曆淺也無用,當主事人的是杜振熙,將來事情公開後,受追捧奉承的不僅是杜振熙,還有整個杜府。

安大爺微笑中透露著苦澀,擼了把臉道,“四爺這玩笑開大了,這還叫什麽都瞞不過我?您可是把我瞞慘了。”

話已至此他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將來能否入海上生意的關節在杜府身上,杜府不會讓有過節的唐家分一杯羹,而和唐家新作姻親的安家,就算不受波及,能分到的好處也有限。

他倒是不怨恨陸念稚的算計,是他起意拉攏唐家好爭皇商牌匾,打的同樣是遲早拉下杜府獨占鼇頭的盤算,彼此半斤八兩,商場如此,誰輸誰服。

同樣不後悔和唐家綁在一起,一碼生意歸一碼,是他主動送上門和唐家站在一起,不怪陸念稚順水推舟將安家和唐家劃拉到一塊一並算計。

若是因此再和唐家起了齷齪離了心,那才真叫被陸念稚的算計套牢了。

冒失過一次,不能在蠢一次。

安大爺很快理清思路,將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果斷起身告辭,“四爺的意思我明白了。您肯對我說著些話,我也不會白費您的提點。”

一拱手後大步離去,陸念稚笑歎一聲,轉頭對杜振熙眨了眨眼,“什麽事都好算,唯獨人心難算。安大爺是個明白人。”

安大爺能點出“提點”二字,可見短時間內就分出了輕重,他們想看安家和唐家內鬥,怕是無望了。

杜振熙不以為然的笑,和安大爺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無端令人心情愉悅,她也衝陸念稚眨了眨眼,“安大爺確實是個明白人。您這樣壞,他也不曾露出半點怨怪。”

陸念稚瞧著杜振熙難得的精乖樣兒,無聲大笑。

安大爺卻是無聲苦笑,踩著車轅偏頭對隱在陰影中的人道,“杜府什麽意思,你應該想得明白。就算杜府有意打壓,忍過幾年就是了。唐家和杜府的恩怨總有淡去的一天,到時候再謀海上生意也就是了。”

等在小巷口的唐加明上前一步,伸手去扶安大爺,默不作聲的神態亦是苦澀。

他心中自然不無震動,和皇商之利比起來,海上生意才是真正的一本萬利,失去先機落後幾年,屆時十三行裏哪裏還有唐家的立足之地。

一如官場裏以同科同鄉分派係,商場也以同行同業抱團,一旦被擠出海上生意這一項營生,過後再想擠進去隻會難上加難。

安大爺的話雖有安撫鼓勵之一意,但半句不提安家如何,話外之意已然昭然若揭,安家不會和唐家疏遠,但也不會因此提拔唐家,短期內,唐家甚至不能靠著安家插手海上生意的事。

他心中不是沒有不平,但杜府修好無望,唐家更不能得罪,千般思緒轉到嘴邊,隻有一句,“多謝嶽父大人知無不言,我在此謝過,您辛苦了。”

這一聲嶽父大人叫得比之前更誠摯,安大爺滿意於唐加明的知情識趣,張了張口到底沒再多說,笑著應了一聲,關上車門揚塵而去。

過杜府門而不得入的唐加明也抬腳離開,回到唐家後徑直奔向唐加佳的院子。

他擺手示意大丫鬟不必上茶,隨意挑了張椅子落座,問妹妹道,“加佳,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麽突然想要嫁給陸四爺?”

他之前不曾細問緣由,隻覺得妹妹異想天開,兼之忙於家事、生意,更不曾管過妹妹這些天出門做了什麽。

隻在聽聞餘文來、餘方德的傳言後,交待妹妹問一聲杜振熙。

如今越發體會到和杜府交惡後果有多嚴重後,倒是想起妹妹想嫁陸念稚這一茬,若是真能成事,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他原先不肯答應幫妹妹,是因為心知事情不可為,現在卻想著破釜沉舟,事情再不可為沒試過又怎麽知道能不能成?

他盯著妹妹臉色鄭重,唐加佳眼神有一瞬躲閃,不提情隻說利,“有什麽為什麽的?一個兩個的都想著利用完我就丟開手?杜七少不娶我,我偏要嫁進杜府,讓她隻能敬著我尊著我,拿我當長輩喊我四叔母!”

這話哪是閨閣女兒能說的,唐加明卻聽出了妹妹的驕橫和怨恨,他無奈一笑,轉眼去看大丫鬟。

大丫鬟接收到唐加明的詢問之意,不敢不答更不敢爆出內情,隻得硬著頭皮幫腔道,“總不能讓小姐憑白被利用。依奴婢看,杜七少對小姐還是一樣客氣,隻怕是心裏有愧。且幾次見陸四爺時,陸四爺的態度也和往常無異,倒也不曾避而不見。”

唐加明很快就捕捉到重點。

杜府門房對安大爺恭敬有加,卻對陪同安大爺登門的他視而不見,他被杜府拒之門外,陸念稚和杜振熙卻肯和妹妹做尋常來往。

若說隻是因為妹妹是女子,隻是因為杜府對妹妹有愧,他並不全信。

且妹妹身邊跟進跟出的不過眼前的大丫鬟一個,比之其他大丫鬟確實更得妹妹歡心,也更能幹,但內宅女子再能幹也有限,不可能對陸念稚的行蹤一摸一個準,之前的西市現在的偶遇,哪有回回都能叫妹妹準確堵著人的?

唐加明微微眯眼,目光重新落在妹妹身上,沉吟道,“她為什麽肯幫你?”

如果真的要論愧疚,比之陸念稚這個和親事無關的長輩,定然是瞞著身世秘密曾“求娶”妹妹的杜振熙,愧疚更深。

他已然認定,定是杜振熙暗中幫妹妹,透露了陸念稚的行蹤。

而他說的是“她”而不是“他”,唐加佳以前分不清,現在哪裏還有聽不明白的,心下一陣冷笑一陣譏誚,麵上隻不露出來,故作憤懣的鼓起腮幫子,冷哼道,“祖母能利用我的親事一次,杜七少怎麽就不能再利用我的親事一次?”

這話說得大有深意,大丫鬟瞧著唐加佳故作氣惱的模樣,心知唐加佳不打算提撞破杜振熙身世的秘密,連唐加明都要瞞下,忙開口接話,也做出副惱恨的模樣道,“可不就是小姐這話!奴婢看杜七少和陸四爺相處時,看著似是和睦,實則話也少說,正應了外頭叔侄不和的傳言。”

也就是說,杜振熙肯幫唐加佳,是因為想讓唐加佳占了陸念稚正妻的位置,妻族是和杜府有過節的唐家,助力有限,不添亂就算是好的。

將來杜府家主之爭,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

唐加明回過味來,看向唐加佳的目光就帶出訝然來。

杜振熙這般打算,妹妹竟肯接受杜振熙的幫助,可見還是小兒女心思太重,一心隻想著膈應杜府。

他原先隻從妹妹的角度想,現在聽了這番話,其中摻雜著杜振熙的打算,就是另一方景象了。

有杜振熙居中幫忙,那麽妹妹想嫁成陸念稚的事,已然從不可為變做了大有可為。

和杜府再做姻親,這倒是個之前他想也不敢想的突破口。

若是能裏應外合,把握自然更大。

但事無絕對,從妹妹這幾日的舉動來看,杜振熙肯幫的不過是透露陸念稚的行蹤,並無其他實際幫襯,熟知隨著情勢變化,杜振熙會不會更改主意?

海禁重開在即,他和唐家,卻是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