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第一樁熱鬧,另外還有一樁熱鬧。”杜振晟見眾人都聽住了,大有夫子當堂講學的成就感,說罷也不賣關子,緊接著又道,“謹郡王被定南王扶起來時,遠遠近近都瞧見他腳邊掉下個物件。等他身邊的長史官撿起來,親自送回謹郡王手中,大家才看清楚,原來就是謹郡王所說的那一隻草編蚱蜢。”

經年的小玩意兒哪裏吃得住時光侵蝕,早已顯出殘破之態,以黑豆做的蚱蜢眼珠也已早無黑亮,編織的紋路確實粗糙,不像熟手或手藝人做出來的,可見謹郡王所說不假,真是早年定南王親做親贈。

於定南王來說,彼時也許隻是一時惻隱,才隨手做了件小玩意兒給謹郡王,謹郡王卻待如珍寶,竟隨身攜帶千裏南下,此舉果然重情赤誠。

本就收獲讚譽的見麵禮,立時惠及東西市的商鋪小攤,但凡有那賣草編之物的地方,都叫人擠得水泄不通,隻想能買一樣見麵禮同款,回頭往外一說,即做談資,也能滿足某種和貴人用著同樣物件的虛榮心。

還是杜振益知機快,搶先讓家丁去買了些回來,分送酒肉朋友和杜振晟,權做個閑趣。

杜振晟說手中的草編蚱蜢是好容易“搶”下的,原來正應在這處。

杜晨柳和杜晨芭一時不知該怎麽評價謹郡王,這一聽倒又不像個張狂無忌的,卻也實在誇不出好話,也不再拿草編玩意兒笑話杜振晟,隻應和著杜振晟的分派,將蚱蜢一人一隻,分給杜振熙和杜晨舞。

杜振熙也晃了晃手中草編蚱蜢,並無聽熱鬧的鬆快,眉心反而輕皺起來。

她想到的是陸念稚大半年前,出外往嶺南、閩南巡視商鋪的最初起因——去年年初汛期時,閩南先是遭了水災,後又遭了蝗災,厄運連連青黃不接的慘狀實在可怖,險些就要波及在其下的嶺南,以及在其上的江南。

好在閩南官員不是吃幹飯的,災情漸漸得到控製,但受影響的不但是靠天吃飯的農戶,還包括做糧油、茶果生意的商戶,這才有陸念稚出外巡視鋪麵一行。

雖然後來才知道,陸念稚此行還打著收攏生意的主意,但彼時他帶出城的車隊裏,還擔著一部分運送官糧的任務。

這官糧卻是出自廣羊府的府衙糧庫,更是定南王受閩南官員所請,拍板和江南各分攤一份,分撥出去支援閩南災情的。

陸念稚雖靠著關係,隻擔著一小部分的運送任務,但為府衙運糧,自是求也難求的體麵美差,否則陸念稚也不會巡視個鋪子,就是一走半年。

漸漸恢複元氣的災地,殘留著如何慘狀,也曾由陸念稚沿途寄回的家書傳回。

謹郡王卻拿舊事舊情做幌子,偏偏送給定南王的見麵禮是一箱箱草編蚱蜢,豈非暗指閩南災情、定南王開倉送糧二事?

這是提醒定南王,莫忘記定南王早於朝廷的撥糧之舉,還是唱衰定南王轄下的嶺南一帶,早晚也來一場蝗災?

好巧不巧,草編蚱蜢雖是死物,但可不就和蝗蟲是近親麽?

她很懷疑,定南王扶起謹郡王時手都抖了,估計不是激動的,而是被氣的。

先是臨時更改行程,打了定南王一個措手不及,後又冠冕堂皇的送上一份寓意不怎麽好的見麵禮,謹郡王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向來定南王已經深有體會。

兩個下馬威,實在做得不太精致,卻足夠不動聲色的膈應人,還叫人挑不出半點理兒。

而謹郡王奉的是皇命,這兩個下馬威是他臨時起意,還是代表著背後的當今皇上,幾乎不用再往深處想,就已經有了答案。

杜振熙眉鋒一挑,抬眼就對上了杜晨舞若有所思的視線。

“我看這謹郡王,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的那般紈絝無心機,還是兩說。”杜晨舞是長姐長孫女,所知所學並不拘於內宅,又和五姑爺談書論詩,很聽了些外頭的事,意有所指的話倒是和杜振熙想到了一塊,她勾唇嗤笑道,“不過謹郡王無骨媚上的傳言,倒是真真兒的。”

當今皇上可真選了個好“人才”,也就謹郡王這樣言行無忌的大紈絝,才做得出這種打人打臉的下馬威來。

別說換成皇上,就是換個稍微講道理的官員,都沒臉照著謹郡王這般作派行事。

饒是杜晨舞沒有什麽大逆不道的意思,但是作為廣羊府土生土長的老百姓之一,心裏自然是向著本地土皇帝定南王的。

她尚且出言譏諷,還不知廣羊府的官員背地裏得氣成什麽樣兒。

謹郡王這兩個下馬威,倒是輕而易舉的幫朝廷拉了仇恨,可以想見這市舶提舉司一開,嶺南官場多半不能再安生。

杜振熙無聲搖頭,見杜晨舞點到即止沒再多說,便隨意指了件事離開,留下杜振晟當起了說書先生,和杜晨舞三姐妹重新熱熱鬧鬧的說起外頭見聞。

喧闐漸漸遠離拋在身後,杜振熙一邊往外院走,一邊默算著時辰,果然腳才跨出二門,就見竹開風塵仆仆的回了府。

“七少!”竹開迎頭撞見杜振熙,忙拍手拍腳的抖落一身寒氣,瞧見杜振熙垂落身側的手中捏著隻草編蚱蜢,不由哎喲叫道,“這是大少還是十一少搶了先?您既收到了這草編蚱蜢,想來已經聽說過外頭的熱鬧了?”

仿佛懊惱自己腿腳慢,沒能搶先討著巧。

竹開簡直完美詮釋什麽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安靜了沒幾天就原形畢露,又恢複了以往那副快嘴快色的跳脫模樣。

他要是一徑跟桂開學穩重緘默,別說他自己繃不住,杜振熙也有點受不了。

此刻見竹開悔恨得跳腳,杜振熙不禁失笑著搖頭,將草編蚱蜢隨手丟給竹開,“賞你了。說罷,慶元堂那頭怎麽樣了?”

竹開這一趟出門,除了奉命去圍觀謹郡王,還有另一項任務,聞言忙答道,“昨天謹郡王提前進城的消息一傳來,曲大家就收拾了東西,帶著千柳姑娘去了奉聖閣。七少放心,去接曲大家的不是餘內相的人,是餘指揮使派出的親信侍衛。”

曲清蟬“受邀”獻藝,不得不隨著謹郡王的提前到來,也提前入住奉聖閣為接風宴做準備。

大過年的,杜振熙沒有年初一就往三堂九巷跑的道理,偏陸念稚自昨天一早離開定南王府後,就沒回過杜府,昨晚已經住進奉聖閣,今天為了謹郡王的到來,隻怕更是忙的腳不點地。

好在餘文來一麵領兵迎接謹郡王,一麵不忘派人護送曲清蟬。

有他派去的親信侍衛在側,想來餘方德再有什麽齷齪打算,也不敢明目張膽的使到曲清蟬身上。

接風夜宴定在明天晚上。

今天這一晚,奉聖閣有陸念稚和餘文來在,隻盼謹郡王能安安生生的休整一晚,別再搞什麽幺蛾子膈應人。

杜振熙稍稍放下心來,又問竹開,“東西桂開可都送去奉聖閣了?”

“您放心,千柳姑娘服侍曲大家本就精心,再有您送去的好吃食,曲大家這一晚定然過得自在。”竹開曉得桂開今晚也不回來,留在奉聖閣幫杜振熙打頭陣,順帶幫著照應曲清蟬和千柳,少不得寬慰杜振熙道,“別說有桂開幫您照應著,就說那餘內相,一見謹郡王被定南王請進王府,就跟著去王府服侍了,今晚可不在奉聖閣。”

少打一回照麵,曲清蟬就安全一些。

倒是謹郡王沒直接去奉聖閣,反而跟著定南王去了王府有些意外,杜振晟沒說,八成是在杜振晟回府後才發生的事。

“可不就是謹郡王臨時起的意。”竹開點點頭,拽著草編蚱蜢甩了甩道,“說是要去拜見定南王妃,叫定南王妃也看一看那隻他珍藏多年的草編蚱蜢,和定南王、定南王妃兩位長輩好好敘敘舊。”

這舉動還真是順理成章。

堪稱一隻草編蚱蜢引發的一係列後續。

杜振熙不予置評,也有些捉摸不透謹郡王的行事風格,說他張狂離譜吧,所言所行又全都站得住腳,說他重情赤誠吧,種種所為又實在不盡是善意。

杜振熙想過一回就丟開手去,隻交待竹開道,“明晚奉聖閣接風宴,桂開要看要管的差使多,你就跟在我身邊,旁的不需多管,隻和千柳招呼好,別讓曲大家進出時落了單。”

雖說有餘文來這層關係在,但難保餘方德不會賊心不死,還想著把曲清蟬敬獻給謹郡王。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竹開心領神會,忙正色應下。

定南王妃的心腹媽媽卻是心神恍惚,看著外院送進來的托盤,盯著上頭靜靜攤著的半舊草編蚱蜢,有些不確定的道,“老奴倒是看不準兒了。這可真是當年王爺進京時,親手做給謹郡王那一隻草編蚱蜢?”

卻是謹郡王進了定南王府後,隻帶著餘方德和一眾親衛滿外院亂逛,欣賞完嶺南庭院風光後,又拉著定南王在外書房相談甚歡,全不再提拜會定南王妃的話茬,隻恍然想起來似的,讓人將草編蚱蜢裝進托盤,送進後院給定南王妃瞅上一眼,就算全了他敘舊一說。

定南王妃也不計較謹郡王的失禮,拿起草編蚱蜢翻看一番,忽然指著一處笑起來,“就是王爺做的那一隻。你看這裏,他那拿刀拿劍的粗手哪兒會做這種細致活兒,這幾處編得鬆散,當時我還笑話過他,這樣粗糙的手工,也好意思拿出去送人。”

心腹媽媽確認過後也笑起來,“您這麽一說,老奴就想起來了。那一回進京,還是您抱著大少爺進宮麵聖的,不然王爺哪兒見得著彼時才豆丁大的謹郡王……”

她口中的大少爺,就是沈楚其的長兄,如今在京中為質的定南王府嫡長子。

那一次定南王府全家進京,一為賀先帝整壽,二為受先帝所召,將才滿五周歲的嫡長子送進宮,美其名曰和其他皇子皇孫一處教養,實則就是變相為質。

一留就從先帝留到當今皇上登基,留到了現在,十幾年再未出過京,回過廣羊府。

話語脫口而出,帶出的卻不是什麽好的回憶和現狀,心腹媽媽自悔失言,忙生硬的調轉話鋒,急刹車道,“那會兒廢太子還是儲君,東宮多少熱鬧,唯獨謹郡王一個半大孩子,那般可憐兒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