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院的後園子可謂與世隔絕,除了倚著小田埂、蔬果架而建的改良棚屋外,自也有符合清和院規製的黛瓦白牆四角屋,江氏一行說一行將杜振熙領進屋內,見著人再也壓抑不住的焦慮盡數化作眼角的酸熱。

杜振熙對著江氏半自責半憂慮的麵色,哪裏還有閑空分心想陸念稚的事,忙打點起精神扶江氏落座,笑著寬慰道,“曾祖母,您這是關心則亂。當時我和吳五娘的情況哪裏一樣?她是被灌了藥後又在柴房裏關足了一夜,沒得舒緩又冷又怕的,便是後果嚴重些也不算意外。”

她語氣裏的輕鬆沒有半點假裝,更是十足十的篤定,“我卻是事發後沒過多久,就服用了竹開找來的解藥。後來還請了您安排的大夫診脈,開的不過是些祛燥養肝的溫補藥材。您看我這些日子以來,哪裏有半點不妥呢?”

後半句可是有憑據的,她的小日子一向很準,且從來沒有疼痛異樣,這陣子自入冬起越發注重休息保暖,除了天生怕冷這一點外,當真是沒有半點後遺症。

這些江氏自然也想得到,隻是反複想過來想過去,越是想說服自己無事反而越是不確定起來,聞言倒也不想連累杜振熙也跟著緊張,隻心不在焉的點頭,提起茶壺分茶卻是久久沒碰過杯子,握著茶杯直望住門外小徑。

杜振熙心頭一動,不多時就聽輕淺的腳步聲響起,一前一後入得屋內,桂開微有些急而亂的氣息平複片刻,邊開口邊讓出跟在身後的人影,“老太太、七少,駱婆婆來了。”

杜振熙啞然,怪道一早起來隻有竹開在霜曉榭忙裏忙外,問起桂開來竹開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卻原來是偷偷出府請駱婆婆,又避人耳目的從後園子的小門將人“偷渡”進來,當下忙起身行禮,恭聲問好,“駱婆婆,您新年好。”

駱婆婆那張堪稱嚴肅刻板的臉上立即皺紋舒展,露出個不亞於江氏的慈愛笑臉,真切而歡喜的托了托杜振熙的手臂,順勢將人帶回座上,麵對麵把起杜振熙的脈相來,顯然已知江氏所憂,垂著眼臉凝神細細聽脈。

如果竹開有幸在場,就會發現這位突然出現的駱婆婆,正是他聽慶叔講古時說起的那位“易容”行家,杜振熙的變聲藥水、假喉結,皆是出自她那雙看起來不甚靈巧的枯枝般老手。

人不可貌相,用在駱婆婆身上實在貼切,要不是杜老太爺曾幫過她,當年被杜老太爺親手抱到她麵前的杜振熙,又實在小貓仔兒似的羸弱惹人疼,早已金盆洗手隱退市井的她,根本不會出手幫杜振熙的身份“造假”,且一應藥水、喉結,一造假就造了近十年。

她膝下荒涼,對杜振熙倒很有些半母之情,兼之原先混跡的是三堂九巷,那裏的花娘小倌哪有正經大夫願意屈就,她自也有些天分,一雙不起眼的老手造得假,也習得一副好醫術。

若不是事關重大,江氏也不敢輕易勞動她。

一直隱在杜振熙身後的駱婆婆亦知其中輕重,潛下心細診半晌,才鬆開手接過桂開送上的手帕,邊擦手邊笑道,“小七倒比老太太看得通透。確如小七所說,那吳五娘之所以不孕,一因沒有及時服用解藥,二因受凍受驚,想來頭先嫁的那位商賈老爺也不是個知道疼人的,三廂事體一疊加,這才掏弄壞了身子。”

來時路上桂開已經說明緣由,她曉得吳五娘的前因,此番道出後果,卻是斷定杜振熙果然沒有受虎狼藥毒害。

“不過小七幼時弱症祛得晚,身子底子是差了些。”駱婆婆刻意加多一句,盡說好話未必能打消江氏慈憂之心,倒不如開些不礙事的藥,江氏反倒更能放心,“今年又是冷冬,我開些祛濕寒的補藥,小七喝到開春也就無事了。”

江氏果然大大鬆了口氣,一行鄭重謝過駱婆婆,這才有了玩笑的心情,拉著駱婆婆道,“你可不能白來一遭,小七可是給你拜年行過禮的,快快將紅包拿來。”

駱婆婆和杜府幾近毫無走動,和江氏、杜振熙、桂開的私下交情卻是杠杠的,聞言早有準備,不僅給了杜振熙壓歲錢,連桂開也得了個不薄的紅包。

屋內方才還有點壓抑的氛圍立時轉晴,江氏惦記著駱婆婆的藥方,並不放杜振熙立時就走,頗有些後怕的留下杜振熙作陪,非要親自抓藥熬藥看著杜振熙喝下,那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杜振熙哪裏忍心敷衍、拒絕,自是乖乖承歡江氏膝下。

這邊桂開依照來時遠路送駱婆婆出小門,行了個大禮道,“今天實在勞動您了。回頭有機會我再買酒孝敬您。”

二人親熱的低聲說話,轉出小門後卻不是直接出杜府,身負隱秘作用的後園子要是直通外頭還得了,連接的卻是東府內宅鮮有人跡的偏僻幽徑,此時時辰尚早,更加見不到人影。

殊不知除了他二人,也有人愛往東府無人處散心,那兩道人影似是常走這左近地界,低低的對話聲掩在冷風下,半點沒驚動桂開和駱婆婆。

“二夫人那含沙射影的話你剛才也聽見了,這是等不及我才養好身子,就緊趕著催我生兒子呢!”大少奶奶麵含譏誚的閑庭散步,低而輕的語氣仿佛置身事外,“我倒是有女萬事足,福姐兒還不夠我疼的呢。二夫人嘴裏說著有多歡喜福姐兒,眼裏盯著的還不是我的肚子!”

她身邊隻跟著一位心腹媽媽,聞言忙勸道,“我曉得您不耐煩應付大少。但您的身份,到底還是要憑著嫡子立足。二夫人慣來說話難聽,卻也不全是惡意。您且忍一忍,總要再生個兒子出來才……”

“媽媽別說了,我都明白。就是為了福姐兒將來有個娘家親兄弟撐腰,我也不會為這事和二夫人對著來。”大少奶奶說得明白,臉上卻掩不住煩躁,“你隻看杜振益是個什麽德行?我還當那江玉多得他的心呢,到頭來成天鑽的卻是那個珠兒的屋子,活將個通房捧上了天。

這還不夠惡心的?我什麽心思,媽媽最清楚。為著福姐兒,我好容易忍著膩味奉承杜振益,好險沒惡心得將他踢下床。我看他也不樂意往我房裏跑,這下還要做小伏低再去留他進屋,我想想就渾身不舒服。”

這種話,也就活得恣意的大少奶奶能說得這麽順嘴。

隻差沒明說,杜振益在她眼裏就是個生娃工具,懷上福姐兒時她不知多少歡喜,現在為了懷上二胎,還得再費心去奉承個生娃工具,即憋屈又惡心。

可惜她活得再恣意,有些框架束縛照樣掙脫不得。

大少奶奶臉色一落,連早三餐諷刺杜振益的興致都沒了,她的心腹媽媽半句話都不敢接,又是汗顏又是尷尬更是無奈,轉眼卻挑景色開解大少奶奶,一錯眼不由瞠,“哎喲,桂開身邊領著的,不是駱婆子嗎?”

大少奶奶一聽駱婆子三個字,麵色有一瞬古怪,人已被警覺的心腹媽媽一扯,藏進本就離得不僅的一叢花牆後,她定睛一看,“這可真是巧了,我才想著讓你去尋駱婆子,沒想到她竟出現在這裏……”

這話背後另有一番隱情,她娘家本是官家落敗,才叫大吳氏百般看不上,娘家得勢時自有風光和人脈,駱婆婆這位有著一手好醫術的不出世“高人”,還是她母親幫她費盡心思打探來的。

她千辛萬苦才懷上福姐兒,卻是自身體質不太容易有孕,各種方法都試過了,她看得開她母親卻急得求神拜佛,最後不得已,隻得求到曾為花娘、小倌看病的駱婆婆頭上。

其中不為人知的牽扯不必細表,隻說駱婆婆乍然被大少奶奶的母親尋上門,待確定和江氏、杜振熙無關,隻是湊巧來者是西府大少奶奶的母親,又見其母慈母心腸竟對著她又求又跪,不顧阻攔的磕頭磕得險些噴血,這才鬆口給了一劑條理藥方。

至少大少奶奶的心腹媽媽一心認定,福姐兒得來不易,駱婆婆居功甚偉。

此時卻顧不上驚喜,皺眉疑惑道,“夫人能求來駱婆子的藥方,已是破了駱婆子的規矩,我還憂心現在還怎麽開口求到駱婆子跟前呢。倒沒想到,她會來杜府。即是桂開帶的路,難道是受七少所請才入得府。”

然東府哪有什麽適齡的女眷,心腹媽媽眉頭皺得更深,越發疑惑道,“難道是老太太有什麽不舒服?瞧這路,也不和清和院相通,怎麽會從這裏經過?昨晚瞧老太太的樣子倒沒半點病態,這大年節的不好報病請大夫,若是為著這個才私下請駱婆子,倒也說得通。”

她越說越遠,大少奶奶聽得又好笑又好奇,探頭往四下幽徑一陣細看,提醒心腹媽媽最關鍵的一點,“那駱婆子最擅長的是哪一科,別人不知道,你和我還能不知道?老太太都什麽年紀了,怎麽可能有個什麽小病小痛的,就巴巴讓人偷偷去請駱婆子?”

駱婆婆最擅長的當然是“易容”造假,不過這門技能如今知道的人本就鳳毛麟角,連大少奶奶的母親也不曾探聽到此節,隻聽三堂九巷傳說過,駱婆子看婦人、小兒科最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會死馬當活馬醫的為女兒求到駱婆子跟前。

心腹媽媽立即回過味來,頓時聽明白大少奶奶的話中重點,“偷偷?您是說……”

“這樣鬼鬼祟祟的,必不是為了老太太,更不會是為了哪個得臉的媽媽、丫鬟。”大少奶奶聽出心腹媽媽卡了殼,她一時也說不出所以然,隻邊說邊理順思路道,“帶路的不是清和院的人,卻是霜曉榭的桂開。那就隻能是和小七有關了……”

不僅和杜振熙脫不開關係,桂開和駱婆婆走的還是內宅的路線。

可見已經辦完事了,正要順著這少人之處拐向臨近西牆的一處荒廢側門。

那裏自從豎起西牆隔斷東西二府後,就把原先的側門都封了,竟是避人避到了底。

人可能是是江氏派桂開請來又送走的,而桂開和駱婆婆的出處,該著落在清和院。

清和院裏,還有座旁人無令不得進的後園子。

這作派,何止鬼鬼祟祟,簡直稱得上是詭異了。

大少奶奶眉梢高挑,頓時靈光亂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