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念稚眉心微陷,眼底眸光忽而亮忽而黯,明滅交際間情緒莫辨。

杜振熙同樣眉心微陷,眼中透露著明晃晃的嫌棄,怒甩沈楚其的大胖手,氣笑不得道,“要喂讓阿秋喂你。你要是對著你的意中人也這樣,小心她看不上你的無賴作派。”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沈楚其哪裏肯讓他家熙弟覺得他有一丁點不好,更不肯落下個無賴熊孩子的黑點,聞言忙乖巧的鬆手,瞥一眼杜振熙又瞥一眼陸念稚,心下如打翻了油鹽醬醋瓶,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剛才杜振熙出於本能上前伺候陸念稚,穿衣係帶什麽的他以前又不是沒見過,怎麽就突然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恨不得拍飛杜振熙的手,換他代替杜振熙,親手服侍陸念稚。

再看杜振熙簽著一小塊肉粽喂陸念稚,陸念稚咬著竹簽淺笑輕語的畫麵,更是無端端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其實知道自己內心戲太多,但是此時此刻的戲唱的不太對啊喂!

如果說他看不慣杜振熙和曲清蟬意趣相投,那是因為曲清蟬本是引人傾慕的美人兒,他即不喜歡唐加佳和杜振熙並肩而站,更不喜歡曲清蟬和杜振熙對坐笑談。

但是,陸念稚是四叔、是男人,杜振熙是侄兒、也是男人,他們兩個再親近再默契,都是應該的,都是正常的。

為什麽比起曲清蟬,陸念稚同樣叫他覺得心裏又悶又堵?

陸念稚是救過沈又其,從小看他長大的陸四叔啊!

他喜歡上杜振熙已經夠混賬了,如今居然看著陸念稚竟生出排斥來,豈不是更混賬了!

沈楚其頓時天人交戰。

陸念稚則饒有興味的看向杜振熙,意外道,“意中人?小郡爺什麽時候有了意中人?”

以沈楚其和東府的交情,既然不瞞江氏,自然也不會瞞陸念稚。

杜振熙半是好笑半是好歎,將飯桌上的談話內容一一道出,小臉微紅道,“您聽阿楚的說辭,不怪我被曾祖母說臉皮厚。倒沒想到廣羊府還有類似身世的姑娘,四叔,您人麵廣,可知道是哪家姑娘,心裏可有頭緒?”

後半句說得小小聲,不讓沈楚其聽見,暗搓搓和陸念稚打探。

陸念稚挑起的眉梢忽而落下,心口卻忽而一跳,目光在杜振熙和沈楚其之間一掠,意味深長道,“我還真知道有這麽個人,和小郡爺形容的差不離的。”

杜振熙繼續和陸念稚咬耳朵,“是誰?”

陸念稚也學她咬耳朵,低聲笑道,“不告訴你。”

是不告訴她,還是根本不知道,又開始惡趣味的逗她?

杜振熙頓時意興闌珊。

這邊阿秋也在和沈楚其說悄悄話,安慰他家一臉糾結的小郡爺道,“您別多想了。這心裏多了個人,又是暗戀又是單戀,難免起了見不得他和別人好的心思。您這不是混賬,隻是吃醋罷了。”

雖然吃醋的對象,和他家小郡爺喜歡的對象一樣不太對。

但阿秋隻能硬著頭皮假裝經驗談,點醒他家小郡爺:嫉妒使人質壁分離,別變成麵目醜陋就行。

偶爾吃吃醋,有意身心健康。

沈楚其如聞天籟,頓時醍醐灌頂。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吃醋。

他莫名被阿秋安慰到了,也莫名覺得這感覺不那麽難以承受了,撇開阿秋見杜振熙和陸念稚也頭挨著頭說悄悄話,心頭別扭一瞬又恢複正常,佯咳一聲轉入正題道,“陸四叔,我和熙弟來找您,是想問問您餘文來的事。”

“四叔,您說的話半對半錯,能給我好處的不是曲大家,而是餘文來。”杜振熙訝然於沈楚其難得的正經,沈楚其想控場,她自然樂於捧場,遂隻簡單接了一句,“餘文來何人,重歸廣羊府所為何事,阿楚都打探清楚了。”

話音落下,沈楚其就將二人梳理過的前因後果一一道出,越俎代庖的“質問”陸念稚,“陸四叔,您這是跟熙弟打什麽啞迷呢!您想放手杜記瓷窯皇商競標、全力轉投錢莊做海禁營生的事,老太太可知道?”

他一問陸念稚,杜振熙二問陸念稚,“四叔,瓷窯事體一旦放權,轉頭就有可能被安家、唐家聯手吃進嘴裏。當年是您不辭萬裏,帶著曾祖母一路北上進京的,您真想放棄辛苦六年坐穩的皇商牌匾?”

“皇商表麵風光,內裏能到手的利潤是多是少,小七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陸念稚似早有準備,揚袖抽出紫檀案下的賬本,隨手丟到杜振熙跟前,無謂笑道,“第一個三年,為著能做穩皇商,倒貼進去的本錢,倒比宮裏采買局最後結算的盈利,還要多出三倍。

第二個三年,為著交好京中貴人,疏通從南到北的一路關節,杜記瓷窯又倒貼了多少利潤進去?得不償失算不上,我原先衝著皇商名頭入京,為的就不是杜府能借此賺得盆滿缽滿。

為的不過是因此能得的表麵風光,和實實在在的聲勢。利少一點,名得到了手,於杜府來說已經足夠。難道等到以安家為首的十三行瓷窯按耐不住,使出手段截胡再放手,就是好事了?

和氣生財。我們給個漂亮的引子,任由安大爺自去謀劃,憑的是陽謀是真本事。左右杜記瓷窯沒了皇商牌匾,生意照樣能做,還能全力投到海禁上。賣到海外是高價,賣到京裏,這價高價低可就虛了。”

皇商說得好聽,做起來卻難。

層層疊疊的關卡擼過一遍,那些高於市場價的幾倍利潤,或做打點或送人情,最後能有五成實實在在的利潤握進手裏就不錯了。

其中好歹,冷暖自知。

杜府不是舍不起,但世事變化,如今有更好的出路,不選更廣更長的好路走豈不是傻子?

杜振熙隨手翻了翻瓷窯賬目,不得不承認,陸念稚說得全對。

“再說了,要是唐家能越過安家,爭到皇商的牌匾,對小七又有什麽壞處?”陸念稚懶懶往椅背上倚靠,半闔著眼看向杜振熙,似笑非笑道,“你看中唐加佳,不就是圖將來東府的嫡長孫媳娘家能得力,你和小十一也能多添一份助力?”

這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杜振熙毫無心虛,直視著陸念稚一字一句道,“那我豈不是要多謝四叔,如此盡心盡力又不露聲色的,幫我抬舉唐家?”

餘文來能給她的好處還沒影,但唐家若是能一舉躍入皇商之列,即便是和安家聯手並駕齊驅,對她來說,這個未來親家能給的好處,才是立竿見影的。

光得到瓷窯皇商的活計不夠,還要得到杜府捏在手中六年的人脈才夠。

唐家不僅不會因此和杜府疏遠,反而會更加看重她這個未來“貴婿”。

杜振熙這話,可謂坦**直白。

陸念稚不置可否一笑,收回杜記瓷窯的賬冊,又隨手一摸,丟出一本紙張泛黃的半指厚的小冊子,示意杜振熙接手,沉吟著道,“這是大哥當年遭遇海難後,大老爺和大夫人生前留下的筆記。你拿回去仔細看一看,和你往後的差事有關。

裏頭記錄的是大哥當年帶的船隊細目,後頭還付著口岸庫房裏封存船隻的細目。錢莊這頭,我會親手打理,至於重整船隊、重新朝暮船工的事,就要交給你來辦了。

小郡爺不必擔心老太太那裏,這些事,我在鋪排奉聖閣重開之事前,就和老太太私下仔細說過。她老人家隻說由著我放手去做。小七如今大了,不能總在廣羊府裏的零碎生意上頭打轉,隻要你能理順船隊船工的事——我已經和老太太提過了,往後海上行商的事,就全權交給你去辦。”

天上掉下個大餡餅。

砸得杜振熙星星眼,如果真照陸念稚所說,將來杜府的主力會放在海禁重開的商貿上,那麽她此刻得到的不僅是機會,還是事關她和杜振晟將來能否“奪”回家主名、握牢家主權的轉機。

不管陸念稚這老狐狸是真心還是假意,話己出口,她隻管將事情攬下,再緊緊握在手中,到時候可不是誰再反悔,想收回就收回的了。

杜振熙小心肝砰砰跳,突然覺得陸念稚的詭詐也不全是壞處。

得了陸念稚給的好處,她十分大度的決定回報以好話,“四叔,您即是想讓我接手海上行商的事,早早把話說明白也就是了,何必繞這麽大個彎子,先是讓我交好曲大家,再是讓我苦苦查探餘文來的底細。”

陸念稚和餘文來到底是不是真朋友?

有這麽拿真朋友當槍使,做誘餌引她入坑的麽?

陸念稚表示有,簽起一塊肉粽,細嚼慢咽道,“我和西臣相識於少年時,交情不顯。以你一向愛多想多慮的性子,我要是憑白抬出個京中來頭不小的’故舊’,你能信?”

不能。

她隻怕會當陸念稚又在盤算什麽“壞事”,溜著她玩。

說不如做,陸念稚即便一開始就坦誠所有的內情,她也會將信將疑,少不得一樣要親手仔細摸一遍底。

殊途同歸。

不知該說是陸念稚太了解她,還是該說是她太低看陸念稚。

杜振熙竟無言以對,和早就聽得一愣一愣的沈楚其對視一眼,默默起身告辭,“四叔,不耽擱您午歇了,我們先走了。”

陸念稚似真有些精神不濟,靜靜看一眼並肩而立的二人,揚袖一擺手,無聲一頷首,轉身就自回內室。

沈楚其回頭看了眼合上格柵的內室,心裏想著剛才吃醋吃到陸念稚頭上,態度實在有些不好,有心補償,瞧見迎上前送客的練秋和拂冬,就關心道,“四叔可是忙累著了?我怎麽看著沒睡好的樣子,眼圈都有些發青了。”

練秋嚴肅臉一黯,拂冬則憂心蹙起眉頭道,“也不知怎麽的,四爺這幾天夜裏常常起夜,似乎真是睡不好。我們問四爺,也隻說是被夢境魘著了。放在往常,可是沒有的事……”

睡眠淺夢境多,可不是什麽好事。

沈楚其感同身受,杜振熙同樣感同身受,心口突突一跳。

又一個被夢魘困擾的!

什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