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琉璃居。

“劉聖,你不要不識好歹,你我雖為同門,師傅卻偏心,可他老人家如今該後悔了才是,當初要是將《珍味秘籍》傳給了我,我早便將它發揚光大了。”一個男子略微沙啞的聲音,在蒼涼夜色裏,顯得突兀而刺耳。

狹小的屋內,隻燃了一支白蠟。劉聖道:“那你如今又何必來找我討要《珍味秘籍》?”

“哼!師傅對你偏心!若他老人家在世,也會將《珍味秘籍》改送給我,而不是你!你隻不過棲身在這小小琉璃居,而我……如今卻是宮廷禦廚!”他刻意加重“禦廚”兩個字。

劉聖卻不屑一笑,“師兄,你向來是有本事的,又何須《珍味秘籍》?”

“你……”那人似乎惱羞成怒,拍案而起,“劉聖,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不將《珍味秘籍》送到我府裏,便不要怪我不念昔日同門之誼!”那人說完,甩袖而去。

夜色蒼蒼,一根白蠟早早地燒盡了。劉聖提筆而書,寫給自己的女兒劉憐心。

次日一早,便下了一陣雨。

雨過天晴,有流雲纖細綿綿,城郊之外,一片風光秀美,碧草長亭,連天凝翠,仿佛要滴下濃鬱的綠來……

“小姐,你非要走這草地裏,濕漉漉的,裙子都弄濕了。”一個女孩子抱怨地說。

“如兒,爹那麽急著叫我們回去,我這是走捷徑,你懂什麽。”劉憐心一邊撥開身前長長青草,一邊回頭說。她原本穿著一身月白色繡蝴蝶翩飛的群裳,這下子又濕又髒,還有泥土的味道,想必出去要狼狽不堪了。

可是,爹的那封信說得含含糊糊,言語匆促,顯然是急壞了,她心中十分不安,這才決定走小路。

這條路,平時很少有人走,又趕上早上剛下了雨,道路便格外泥濘。

扒開眼前的青草,終於看見了空地,劉憐心鬆了口氣,“你看,這不是出來了,這就是入城的道兒了……”劉憐心口氣頗為得意。

聽見不遠處倏然傳來馬蹄聲,那聲音已由遠及近,她來不及想,才站直了身子,一匹駿馬便飛馳而來。

她嚇得大叫:“啊——”如兒也驚叫一聲:“小姐……”

駿馬忽地騰空而起,劉憐心嚇得雙手抱頭。那馬蹄生風,似自耳邊劃過。劉憐心下意識一閃,壞了,腳上突地疼痛異常。

她閃躲之間,竟然扭到了腳。又是一聲痛呼:“天……”

如兒忙扶住了她,那匹馬嘶鳴著,劃破春日城郊一片寧靜。劉憐心一時動彈不得,抬眼看去,卻見馬上之人,一身紫金翻雲袍,金色綢帶迎風而舞,如削臉廓有些許風霜之色,一雙如鷹黑眸熠熠有光,冷峻的臉,冰冷的眼神,英挺而威武。

那人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懾人的氣魄似與生俱來,“突然衝出來,你找死嗎?”他說起話一點不客氣。

劉憐心原本還等著他道歉,誰知道,他竟然如此說。

“你說什麽?在這條小道上,你馬騎得這麽快,難道是該的嗎?你卻不應該跟我們道歉嗎?”劉憐心有些惱怒。

那人冷冷一笑,“道歉?這天下,還沒有人能讓我道歉!”他說完,上下打量起劉憐心,見她一身月白衣裙淩亂不堪,帶著髒汙的泥水痕跡,臉上亦有淡淡的草泥,眼睛倒是一片明淨,似一片清澈湖水。

他挑挑眉,“看樣子,也不像什麽良家女子。”說完,勒馬回身,一陣馬蹄聲疾,沙塵飛揚,他竟揚長而去。

劉憐心看著他的背影,氣得臉色微紅,“說我不像良家女子?他還不像良家男子呢。”

“那倒不是啊,小姐。”如兒看著那人遠去的方向說,“我看那人啊,俊朗不凡,衣著華麗,也許是個當官兒的呢!”

“你這個小妮子,沒見過官兒是吧?”劉憐心手指點住如兒額頭,“你啊你啊,哪裏看出他俊朗不凡了?還當官兒的?當官兒的他不走官道?偏偏和咱們老百姓走一條道,他瘋了還是你瘋了?我看啊,頂多是個不學無術,跋扈蠻橫的紈絝子弟罷了!當官兒的……虧你想得出來!”劉憐心將如兒一陣數落。

她眼睛忽地一瞥,隻見長長碧草旁邊,一塊碧綠尤其突兀。她一瘸一拐地走近一看,但見一塊碧玉通透流綠,翠光瑩潤,隻是觸及玉身,便有驚涼憐的感覺。應該是上好的玉,上麵還掛著藍色流蘇墜子,玉的正麵篆刻著山水連綿,而背麵卻隻刻了一個字——痕!

劉憐心撿起來,“許是那人掉下的。”“是啊,該很名貴吧?”如兒湊過來看,“要怎麽還給他?”

“還?”劉憐心一手撫著受傷的腿,一邊看如兒,“我這腳怕是走不快了,這荒郊野地的又沒馬車雇,我們三天能不能回琉璃居還是回事兒,你還想著還玉佩?你想氣死我是吧?”“如兒不敢。”如兒怯怯地說。

劉憐心看著一串馬蹄印子,將玉握在手裏,“哼,你害我受傷,我拿你一塊玉,我們算是扯平了!但是,最好還是別再讓我看見你!”

對於這狹路相逢之人,劉憐心似乎特別焦躁,她心裏擔憂父親,可偏偏那人害自己受了傷,怕是要耽誤時間了,心裏那種不安也忽然加劇了……

大宋京城,臨安城。

駿馬疾馳,穿街而過。男子的駿馬在英國公府前停下,王府門前,早站滿了迎接之人。

“王爺……”一名侍從恭敬的迎上來,“王爺為何不與大軍一起進城?還一定不走官道?”

“官道卻未必安全,要殺本王的人反而更多。”原來,這策馬而來的男子,是南宋鐵血王爺、英國公——趙楒!

趙楒沉默半晌,麵無表情,看侍從一眼,“府上可有什麽人來過?”

“除王妃哥哥來過幾次外,沒有外人來過。”侍從回答道,頓了頓又道,“王爺,聽說您這次出征,受了傷,傷在腹部,可要緊嗎?”

“死不了人,倒是要好生休養一陣子。”趙楒正說著,眼神一轉, “正好幫本王傳書到宮裏,說本王傷勢反複,要好生休養,不宜進宮麵聖,待傷好之後,定負荊請罪。”

“這……”侍從猶豫說,“怕是不大妥當,皇上禦封王爺將軍!隻怕還要進宮一次才好。”

趙楒冷冷一笑,“虛名而已,反是拖累。”他正說著,一個女子自不遠處嬌滴滴地迎上來,“王爺……”

趙楒眼也不抬,竟一步不曾停留,自她身邊拂身而過。那女子麵色由紅潤立時變作慘白。她身後的婢女低聲說:“王妃……”

“不要叫我!”王妃安如蘭登時怒喝,隨而轉身而去,偌大的英國公府,春日飛花簌簌,滿園馥鬱,卻顯得風聲鶴唳、冷冰冰一片……

劉憐心與如兒緊趕慢趕才趕到了臨安城。自從父親,送她到不遠的東陽城曆練學廚,她已有五年沒有回過臨安城。可趕到之時,已經是收到父親書信的第三天晚上。眼看著城門就要關上,劉憐心托著受傷的腳趕緊跑了兩步,疼得冷汗直流,“軍爺,慢著點……”

守城軍看她二人乃弱質女流,停住了手,劉憐心與如兒趕緊跑進去,隨後道:“多謝軍爺了。”

如兒氣喘籲籲道:“小姐啊,累死我了,總算是趕到了。”

“哼,要不是那個紈絝子弟,我走那條小徑,明明可提前一天到的,結果……我傷了腳,拖到現在,這麽晚了,不知道爹睡了沒……”劉憐心一邊說,一跛一跛的朝著琉璃居走去。

琉璃居,乃是京城最大的飯莊。名揚京城,甚至大宋。

“那個男人,別再讓我看見他……”劉憐心依然憤憤的。

“小姐,這話,你這兩天都說了百八十次了……”如兒不耐煩道。

“難道不是嗎……他害得我……”“小姐……”如兒忽的打斷劉憐心,隻見深夜的街道上,竟然有不少人朝某個方向跑去。

“小姐,他們這是去哪兒?”如兒道。

劉憐心搖搖頭,隨手拉了一個人問:“小哥,這深更半夜的,發生了什麽?”

“琉璃居大火啊……”

“什麽……”劉憐心大驚失色,緊緊拉住那個人,“你說什麽?琉璃居?”

“是啊,還不去看看?”那人掙脫開劉憐心。

劉憐心僵直在當場,如兒更急得幾乎流淚,“小姐……”

“如兒,我們快走……”劉憐心回過心神,連忙拔腿向琉璃居的方向跑去,琉璃居在臨安城南,他們是在城東,越是向南,越是感覺到喧囂與喧鬧。終於,看到南邊的天幾乎已經一片火紅。

那曾在城南最華麗的飯莊,如今被熊熊大火牢牢包圍。火光喧天,燎雲遮月。

劉憐心淚水奪眶而出,嘶聲大喊:“爹……”

劉憐心不顧一切地衝向火海,如兒連忙拉住她,“小姐……小姐不要啊……火太大了……”

“放開我,爹在裏麵……”劉憐心淚水如同泉湧。

“不一定啊,也許老爺他已經逃了出來,對不對?”如兒亦泣不成聲。

劉憐心心裏痛不可抑,她也希望爹已經逃了出來,可是……那片火海,洶湧如同翻滾的巨浪,來往之人,企圖滅火,那火勢卻絲毫不見收斂。

劉憐心忽然想到爹三日前的那封信,那樣急迫、那樣淩亂,那樣語無倫次……

不是她多想,她真的預感到,爹已經凶多吉少!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才終於熄滅了。

官府之人姍姍來遲,果然,劉聖沒能逃出那片火海,官府抬出一具焦黑的屍體,唯有一塊衣角不知為何還留存完好,該是被什麽壓住所致。可就是那衣角,讓劉憐心認得,那是爹的衣服,是娘親手為爹縫製的。

劉憐心失神地跪倒在已是一片廢墟的琉璃居前,淚水已流了不知多少。

如兒亦哭得淚人一樣,“小姐……怎麽辦?我們怎麽辦?”

“如兒,一定是有人害爹的,一定是!”劉憐心篤定地說。

一個人在身後叫了憐心的名字,“你是……憐心吧?”劉憐心猛然回頭,她離開臨安城時,不過才十二歲,竟還有人認得她?“我是孟伯啊。”

憐心仔細回想,才想起是從前的鄰居孟伯,淚水再次落下,“孟伯……”

孟伯哽咽道:“這孩子,總算是回來了,不要難過了。憐心,你一定要振作,重振你爹的琉璃居啊。”

一句話,提醒了劉憐心,劉憐心登時止住了淚水。

她看著孟伯,孟伯慈祥的雙目誠懇非常,不錯,爹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將他師父的廚藝發揚光大,琉璃居更是爹畢生的心血!她要堅強,她不但要堅強,更要重新建一座琉璃居,就在臨安城、就在……這片廢墟之上!

“重振?哪那麽容易?小姐,等我們賺夠了錢,隻怕不知道要……”

“我們有錢。”劉憐心突地打斷如兒,自腰間拿出那塊刻著“痕”字的玉佩,眼裏的恨,更深了……

“是他,害得我沒有見到爹最後一麵!我用他一塊玉佩重振琉璃居,已經算便宜了他!”劉憐心握緊玉佩,牙關緊咬。

琉璃居的廢墟,在一片焦煙之中,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