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亮走後，劉浩雲沉思良久，想想自己太過於想當然了，留在這裏到底是錯誤的決定，現在走也許還來得及。
“當家的，不好了。”紫靈匆匆忙忙跑進來，神色慌亂，“外麵有個人，一直在詳問菜品的做法，我與姐姐快要招架不住了。”
劉浩雲眉一蹙，今天的事情還真多。
劉浩雲來到大堂，但見一名老者穿著體麵地坐在堂中，麵前的桌上擺了三樣菜品，紫雲正背著憐心教給的做法應付，那老者夾起一條豆角絲，“你說這是手撕豆角，之所以手撕是為了入味，而入味的關鍵便在這道醬料上。你適才隻說了何時淋上這醬料，卻不知這醬料如何做法？”
紫雲一怔，神色有些為難，這醬料劉憐心早做好了一缸子，用時淋上便可，但沒有告知她是如何做法。
她輕輕咬唇，那老者笑著望向身後與劉浩雲而來的紫靈，“莫非是妹妹做的嗎？”
紫靈一怔，這時，劉浩雲緩步走了上來，“這位前輩，不知飯菜可合口味？”
那老者上下打量他，笑道：“想必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曾經‘草雲班’的當家的，劉浩雲了！”
劉浩雲道：“正是。”
那老者點點頭，“不錯，大當家的手下真是人才濟濟，卻不知我是否有幸得見做這些菜的真正的廚娘！”
劉浩雲臉色一變，這個人不但知道這些飯菜不是紫雲、紫靈所做，還斷定做菜者是一名廚娘，可見是有備而來。
劉浩雲沉默一忽，微微笑道：“這位前輩，喜歡我食味齋的飯菜便常來坐坐，可……要見廚娘……卻沒有這個規矩！”
劉浩雲臉色略嚴厲，那老者冷哼一聲，起身走到劉浩雲身前，“大當家的，如果是師叔想見賢侄女一麵，又當如何？”
師叔？！他從不曾聽憐心說過她有一個師叔。
那老者道：“你不是想我在此處公然說出我賢侄女的名字吧？嗬，當家的亦不必奇怪，這食味齋近日來在臨安城內頗有些名氣，我便來嚐嚐，而這肉燥醬則是我師門傳下，我師兄已死，這世上便隻有我叔侄二人會做，不是她又會是誰？我若對她有壞心，何必與你囉唆……直接……往皇宮一趟不是更好？憑我五品尚食之位，還愁見不著聖上？不能……”
“前輩！”話已至此，老者什麽意思劉浩雲已清楚明白，他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前輩後麵請。”
劉浩雲看紫雲一眼，“紫雲，招呼著。”
紫雲點頭，劉浩雲帶著他向後而去，“前輩可否告知名姓？”
“姓李，乃宮中尚食！”李尚食看看劉浩雲，他知道劉浩雲警惕性高不好對付，言行需特別謹慎。
“為何未曾聽她提起過您？”劉浩雲步子極慢，細細詢問。
李尚食笑道：“自我入宮，難得出宮，便與師兄失去聯係，直到聞聽師兄死訊，又見憐心入宮為我大宋唯一的五品女尚食，我們這才相認，可誰知道……她卻惹下了大麻煩……”
李尚食一歎，神情悲憫，劉浩雲眼角的懷疑卻不曾逝去，李尚食觀他臉色，繼續道：“當年，師傅傳下《珍味秘籍》給我們師兄弟。唉，我師兄那一本跟著琉璃居大火付之一炬，待憐心入宮，與我相見，說起此事，憐心心中不無遺憾，我便將我那一本借閱憐心，其實……我非要見憐心的原因也是為此啊。大當家的也該聽說，這尚味盛宴舉辦在即，那《珍味秘籍》我雖已爛熟於胸，卻也還想研習一二。聽聞憐心死訊，本想著那秘籍已隨憐心而去，也便算了，如今卻在食味齋品嚐到了《珍味秘籍》中的菜色，所以……”
李尚食沒有再說下去，劉浩雲點頭，對於這個人他似乎找不到懷疑的理由。
“李尚食，得罪了。”劉浩雲恭敬道，李尚食微笑回禮。
二人來到後廚之中，憐心見劉浩雲身邊跟著生人，微微驚訝。
李尚食見到劉憐心，看她神情恍惚迷茫，看來失憶之說怕是不假。他連忙上前，“憐心，你果然沒死，果然是你！” 他拉住憐心的手，憐心慌忙後退，看一眼劉浩雲，劉浩雲一邊輕拍她的手背安撫，一邊對李尚食道：“李前輩勿怪，憐心她……如今已然不記得從前之事。”
“什麽？”李尚食做驚恐狀，竟果真有悲傷神情，“賢侄女，就連……就連師叔我……也不認識了嗎？”
“師叔？”劉憐心毫無印象，腦中空白一片。
“我……我是師叔啊！你李師叔！我們……我們同在宮中禦膳房為五品尚食！我與你爹劉盛為同門師兄弟！你適才那道菜的肉燥醬便出自我師門的《珍味秘籍》啊。”
“《珍味秘籍》？”劉憐心咬唇，這四個字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有強烈的疼痛襲來！
她按住額頭，李尚食看一眼劉浩雲，“憐心這是……”
劉浩雲將憐心輕輕攬於懷中，凝眉道：“隻要她用力回想過往，便會頭痛不已。”
“那……那快快不要想了。”李尚食關切上前，輕拍劉憐心肩際，“來，坐下。”
劉憐心坐下身，李尚食道：“算了，憐心，想不起就不要想了，隻是我很是奇怪，憐心你既然失憶，卻如何會記得《珍味秘籍》中菜色的做法？”
劉浩雲道：“這一點，我也很是奇怪，憐心什麽都不記得，可是進到廚房，卻可以做出很多美味菜色，廚藝不見一絲減退。”
“那就好，那就好啊……”李尚食歎息一聲，唯恐露出過多神色，看一眼劉浩雲，“大當家，我有一事，卻不知此時說起是否合宜。”
劉浩雲心思機敏，“李前輩是說……尚味盛宴。”
“不錯！大當家有所不知，此次盛宴，大金國因正有使臣在我大宋，故而亦要派人參與，此番便不單是我食界的鬥爭，還牽涉了……我大宋尊嚴！”
李尚食一番慷慨陳詞，劉浩雲卻一副了然模樣，“不，李前輩，浩雲對此卻略知一二。”
劉浩雲想起剛走的完顏亮，他亦是為尚味盛宴而來。
劉浩雲沉默片刻，看向李尚食，“李前輩有話盡管問便是。”
李尚食看一眼憐心，狀似不忍，“可見憐心如此……我這個做師叔的……實在是……”
劉憐心望望他們二人，心中雖疑惑，卻知道是在談論一件極重要之事。
頭疼已緩解許多，劉憐心緩緩站起身，“您真的是我的師叔？”
李尚食點頭，“這還有假？你那道手撕肉燥豆角，肉糜加鹹淡不同的醬油、波斯胡椒醃製。豆角洗淨，整根下熱水裏焯熟，撈出後需浸泡涼水，控幹水份後再用手把豆角撕成兩半，切成段，鍋裏下蔥薑爆香，將醃製好的肉燥下入，立刻劃散，不停翻炒均勻，入豆角，翻炒片刻，調入鹽和辣醬（1），出鍋，可對？而那辣醬……”
李尚食頓一頓道：“那辣醬是我師門獨門秘方，以幹紅辣椒剪碎，花生切碎，薑、蒜切末。鍋中入油，燒熱後先倒入普通豆豉醬與蒜末、薑末煸炒，出香味後，倒入碎花生、碎辣椒、鹽、芝麻、五香粉、白糖炒勻。適時加入醬油，翻炒均勻至香味四溢即可，晾涼後放入缸中，於井水中冰存最好，可是？”
劉憐心點頭，“不錯！”
劉憐心站起身，“那麽……我腦中那些菜肴的做法……”
“都該是出自《珍味秘籍》。”李尚食順勢道，“憐心，先前，你父親的那本隨著大火燒毀，而你入宮與我相見後，便將師叔那本拿去借閱，不知可曾帶在身上？”
劉憐心一怔，她不過是記得那些菜肴做法卻不曾見過什麽《珍味秘籍》。
見她樣子，李尚食心想，難道那秘籍她不曾帶在身上？
“前輩，若是那秘籍在憐心身上，恐怕……亦是付之一炬了。”劉浩雲插口道。
李尚食一驚，隨即隱去，不錯，他也聽說當時天牢大火衝天，幾乎映亮了整個皇宮……
“唉，莫非……這便是《珍味秘籍》和我師門的命數嗎？”李尚食似乎感歎，“也罷，那秘籍上的菜肴我很久未曾翻閱，隻能憑印象再次寫下了，不然豈不是我師門秘籍要失傳於天下？”
劉浩雲一歎，“也隻有這樣了。”
李尚食看一眼劉憐心，“憐心，既然你記得秘籍，不如你也手書一份，為保萬無一失，不漏下一道菜色，我們叔侄二人各寫一份，你看如何？”
劉憐心點頭，“若果真那秘籍在憐心手中遺失，憐心亦有責任寫下來，隻是……師叔您說我曾入宮？”
李尚食道：“這件事……”
“這件事說來話長，李前輩宮中事務繁忙，不如快些回去辦事，待憐心寫好秘籍，前輩來取便是。”劉浩雲打斷李尚食。
李尚食察言觀色，見劉浩雲對劉憐心關懷備至，二人神態親密，心中便了解一二，想必是劉浩雲未曾對劉憐心提起入宮之事，自然也沒有提及趙楒了？
這些事與他無關，他亦不願去得罪劉浩雲，李尚食忙拍一拍頭道：“這……你看我這記性，才說了有事兒要趕著回宮，這就忘了，那還要勞累憐心了。”
劉憐心道：“師叔快莫要如此說。”
李尚食看一眼劉浩雲，劉浩雲將李尚食送出，“李前輩不問浩雲為何不讓您說下去？”
李尚食笑道：“大當家自然考量周全，皇宮不是個好地方，憐心好不容易逃離了出來，想必大當家對憐心別有關懷，不希望憐心再回到那個牢籠之中……”
劉浩雲聽後，附和點頭，沒有多說。
廚內，劉浩雲才回來，劉憐心轉身便問：“適才，你是故意不讓師叔說下去的嗎？”
劉浩雲怔愣，隨後笑道：“嗬，雖然你失憶，可還是那個不饒人的劉憐心。”
劉憐心臉色不見好轉，“我在問你話，我進過宮？我為何要進宮？進宮後又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我師叔也在宮中？《珍味秘籍》又是什麽？”
劉浩雲看著她疑惑的眼神，竟然失笑，“你一連串問題要我從何回答？嗬，我隻不過忘記提起那一段往事，你就這樣句句質問，還真是可怕的女人……”
“你……”劉憐心轉身佯怒，“若你不答，我便去問師叔。”
看來人雖失憶，性格卻不會改變。
劉浩雲隻得道：“當時，琉璃居在臨安大有名氣，你父親過世後，你重振琉璃居，臨安之人都稱你一聲琉璃女主，可見你的廚藝有多聞名。當今皇上好吃，聽聞臨安有你，便召你入宮做宴，你這才見到了你的師叔，不過那隻是幾天的時間，宴會結束，你便出宮了。你若不信，便可上街去打聽，可有琉璃居，可有琉璃女主之說！”
劉憐心見劉浩雲麵色坦然不像說謊，恐怕果然是自己多心了。
她看看劉浩雲，半晌方道： “我真是可怕的女人？”
劉浩雲見她似乎信了，笑笑，“你說呢？你從前便是這樣，現在雖失憶可一點都沒變啊……”
劉憐心撒嬌，“你不喜歡……也可以啊。”
她轉身走到灶台邊，拿過一盞青花盅，劉浩雲在身後輕輕抱住她，“憐心，不論從前還是現在還是以後，我永遠都喜歡你……永遠不會改變……”
劉憐心輕笑，輕輕掙脫他的懷抱，轉身將青花盅遞給劉浩雲，“趁熱吃。”
劉浩雲笑問：“這是什麽？”
“香橙蛋羹，將奶和橙汁、細砂糖倒入碗裏，隔熱水加熱不斷攪拌，直到白砂糖剛好融化，再把雞蛋打入奶液裏拌勻，蛋液過篩兩次，倒入碗內過篩好後放一邊靜置一刻。鍋內放清水，把蛋液碗放入鍋中，水開後中小火蒸一會即可。”劉浩雲邊聽劉憐心說，邊品嚐，“味道的確不錯，很獨特。”
劉浩雲將青花盅放下，握住劉憐心的手，望著憐心眼睛，“憐心，你可想參加尚味盛宴？”
劉浩雲知道，也許尚味盛宴是劉憐心的夢想。
憐心看著他，微笑，“如今，我隻想好好過日子，不管以後怎麽樣，隻要能和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劉浩雲目光清亮，眼中萬種柔情，“是嗎？可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我並沒有那麽好……”
憐心笑道：“隻要你對我好，就夠了。”
時節往往如流水，誰又能十全十美？歲月過往，總有些不如意，劉憐心並不覺得劉浩雲的話別有用意。
自從李尚食離開，劉憐心便一直將心中想到的菜肴做法記錄在冊，寫成一本新的《珍味秘籍》，“食味齋”依然賓客盈門，不多時日，臨安廚娘姐妹花的稱號便傳遍了京城。
得名者乃紫雲與紫靈，劉憐心並不在意，更知道這是在保護自己。
她專心研究菜譜，在記錄菜肴之時，也會適時改良，做出成品讓劉浩雲品嚐。
臨安廚娘的傳言想不聽到都難。風丹青急匆匆趕回臨安時，他不過在茶攤邊匆匆喝一杯水，便聽人都在議論這廚娘姐妹花，可他無心多做停留，他要趕回英國公府！
……………………
（1）辣椒應於明代才傳入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