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
胡宣原無論是在公司或家裏,都因莫名不安的煩躁而連連失常,不是在開會的時候發呆恍神,就是壓熱水的時候燙著手,尤其當他試著撥打貝念品的手機,卻轉接到語音信箱時,他終於決定自己受夠了!
明天就是周末,他今晚回家後就直接驅車南下。
腦子正飛快盤算間,他手上持著的鑰匙插入孔洞之中,喀地一聲開啟,在推開門的刹那——
她回來了。
他的心卜通一跳,瞪著熟悉溫暖的燈光,鼻子嗅到了熟悉的飯菜香,還有某種因她的存在而自然而然擁有的寧馨氛圍。
有一瞬間,他有股衝動想飛奔進屋,火速找到那個害他心煩意亂、擔憂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可惡女人,先將她緊緊地攬進懷裏,再狠狠地訓斥她一番。
那種陌生而慌亂的失控感,深深地攫住他的心,而他當真差一點點就要這麽做了。
胡宣原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壓抑了下來,恢複平靜鎮定地走進玄關,關上門,換了室內拖鞋;就像過去每一天,他下班回家來時會做的每一項正常行為。
“你回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胡宣原抬起頭,濃眉皺起。怎麽幾天不見,她像是又瘦了一大圈?
難道回南部老家,她都沒有好好地吃飯,也沒有好好地睡覺嗎?
要是真那麽睡不慣老家的床,為什麽她不早點回來?
他腦子裏塞滿了各種情緒與念頭,像個賭氣幼稚的小男孩般,不知怎的就生氣了起來。
那口濁氣堵在胸口,連帶他的語氣更加冰冷疏離。
“嗯。”他比平常更加冷淡,提著公文包,邊解領帶邊往臥房方向走去,全然沒有瞥見貝念品先是一僵,隨即黯然神傷地望著他的背影,泫然欲泣的模樣。
像是要懲罰誰似的,在晚飯期間胡宣原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神情冷冷的。
“宣原,”貝念品努力鼓起勇氣,抬頭望著他,“我這幾天其實——”
“我吃飽了!”他把碗筷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她心一驚,霎時住口。
胡宣原站起身,淡淡地扔下一句話就走:“我明天去歐洲開會。”
貝念品一動也不動,所有的勇氣瞬間消失殆盡。
她給了她的愛情和他的心一次最後的希望,可最終,還是不敵冷冰冰的殘酷現實。
原來,他真的不曾像她這樣地愛過她。
貝念品低著頭,努力想要眨去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卻怎麽也阻止不了漸漸模糊的視線。
——那麽,該是她放手的時候了。
他很早就出門了。
貝念品靜靜地躺在**,傾聽著他乒乒乓乓、刻意比平常加重了一倍力氣的動作。
拖出路易斯-威登的登機箱,把衣服從衣架上拿下拋進去,關上抽屜的聲音也比往常還要大聲……
他在生悶氣。
她不想問他為什麽,因為答案早已在她的心裏。
應該是她消失了一個禮拜的脫序行為,已經在他心目中好妻子的形象大大扣分,惹得他再也不想對她的“存在”而保留任何耐性了吧?
貝念品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是心底空空如也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想了。
然後,他關上大門離開了。
貝念品終於坐了起來,她慢慢地下床,赤著腳踩在微涼的柚木地板上,取出皮包,拿出那一式兩份,折迭得方方正正的離婚協議書。
她在女方的名字處填下自己的名字,蓋上印章,把離婚協議書留在化妝台上,然後寫了一張紙條,上頭隻短短寫著——
要到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登記時,請再聯絡我。
她以為她的筆跡會顫抖,以為她的淚水會濡濕了紙張,可是她的動作雖然很慢很慢,卻很專注,很平靜。
愛他,就要放開他,讓他擁有自由去追回自己真正的愛情……
念品,加油,你做得到的。
這是她所能為宣原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她沉默地收拾起行李,隻帶了幾樣心愛的小東西,幾套換洗的衣服,其他的,等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進來時,自然會請清潔公司來清理掉。
貝念品一直以為她麵對得很好,很瀟灑、很幹脆,她甚至連眼也不眨地便將他在婚禮上親手為她套上的、那隻蒂芬尼的三克拉珍貴粉鑽拔了下來,毫不猶豫地放在離婚協議書上。
那顆淚滴型的結婚鑽戒,仿佛在第一天就預告了她婚姻的命運……
可是當她自櫃子裏找出那份珍重收好的結婚證書,看著上頭娟秀的新娘簽名,就緊偎在龍飛鳳舞的新郎簽名旁時,她的膝蓋突然沒了力氣,整個人跌坐回床沿。
她把結婚證書壓在心口,再也忍不住崩潰痛哭了起來。
Justdon`ttellmethatit`stoolate
Don`ttellmethatit`stoolatenow
Justdon`ttellmethatit`stoolate
Formetoloveyou……
(但是不要告訴我,愛你為時已晚,不要告訴我,愛你為時已晚……)
南下的客運巴士,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台北。
貝念品望著東方漸漸升高的朝日,燦爛灼然透窗而來,教一夜無眠的她浮腫雙眼刺痛難當。
往事一幕幕隨著倒退的風景,曆曆在眼前。
五年前,她還隻是個花店小姐,一個星期固定有兩天會到軒轅國際投顧大樓裏插花、換送新鮮盆栽。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那個偶然擦肩而過、沉默嚴肅的年輕董事長竟然會成為她的丈夫。
直到那個夜晚,當眾人下班了之後,她捧著沉重的花材走進董事長辦公室,恰好看見他孤單落寞的背影佇立在落地窗前。
她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不知怎的,有種奇異的憐惜感在胸口彌漫開來。
像他這麽成功、這麽了不起的商業大亨,為什麽臉上會有那麽悲傷的寥落之色?
貝念品事後回想,也不知自己當時是哪來的莽撞勇氣,竟在人家公司茶水間裏煮了一杯咖啡,然後主動走進去遞給了他。
在當時,她隻是很單純的,想要帶給他至少一杯咖啡的溫暖。
可是她怎麽也沒想到,當他喝完了那杯咖啡後,那雙深邃的黑眸盯著她很久很久。
“你叫什麽名字?”
“……貝念品。”
“貝小姐,”他頓了頓,聲音低沈地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出自某種受寵若驚、她說不清也道不明白的複雜心緒也好,總之,在呆了更久更久的辰光後,她聽見自己開口回答“好”。
原以為他對她是一見鍾情,浪漫得令她幾乎以為自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灰姑娘,遇上了那個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後來她才明白,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正是他初戀情人結婚的日子。
不可諱言,她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刹那,確實很心痛,可是湧上胸臆間更多是濃濃的心疼。
貝念品告訴自己,既然那個女孩不懂得珍惜這麽好的男人,從今以後,宣原就由她來守護、照顧。
她永遠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
可是她卻忘了,有誰來守護她不受他的傷害?
貝念品望著窗外,淚水默默地爬滿了臉頰。
或者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就隻是填補失去蘇紫馨那段時間裏的空白,現在蘇紫馨再度回到他的世界,她這個配角更應該要知難而退,悄悄離開。
他也給了她五年的幸福時光,現在,換她還給他下半生永遠的自由,很公平,不是嗎?
“所以不要再去想了,反正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冰涼的指尖抹去滿頰的眼淚,努力深呼吸,努力對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擠出一朵勇敢的微笑,“念品,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一天一天丟棄掉屬於他的東西,一定可以忘掉巴望著一份永遠無法擁有的愛,原來是多麽地令人痛苦……
客運巴士緩緩地向南方前進,坐在車上的貝念品緊緊握著手機,卻始終無法按下老家的電話號碼。
她真的可以回老家嗎?
可是那個家早已是兄嫂的家,而不是她真正的娘家。
……她已經沒有家了。
當客運巴士在台中站暫停的幾分鍾內,貝念品緊捏著那張目的地“台南”的車票,看著陸續下車的旅人,在電光石火間,她衝動地背起行李跟著下車。
不,她再也不要回去任何一個不屬於她的“家”。
從今天開始,她要真正對自己認真,要真正地善待自己。
五年了……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她就忘了在照顧別人的同時,也該好好照顧自己。
如果她能早一步懂得照顧自己的話,就不會忽略了自己身體的異狀,不會不知道自己懷孕,更不會眼睜睜看著她的孩子……她的寶貝……死去……
貝念品禁不住再度哽咽了。
德國法蘭克福機場
雖然這次的跨國會議大可以用視訊取代,他完全不用親自跑這一趟,可是胡宣原理智上依然說服自己,這次飛抵法蘭克福除了開會外,還能借機巡視德國分公司的營運狀況、員工的工作態度及環境等等。
可是短短三天的停留行程,對他而言卻變得如此漫長。
當他終於坐在法蘭克福機場的航空公司貴賓室裏,啜飲著香醇咖啡,看著助理整理好的資料與報告時,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迫不及待想趕回台北。
為什麽?
他煩躁地爬梳頭發,揉了揉疲憊的眉心。
過去這些年來他出國開會的次數不計其數,卻從來沒有這麽忐忑難安的感覺。
“董事長?”特助在一旁猶豫地輕聲提醒。
胡宣原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手上的咖啡灑到了文件上,急忙匆匆放下杯子。
“我來。”特助迅速接過文件,用麵紙吸幹淨。“董事長,沒關係的,我筆電裏還有備份存盤的資料……”
“嗯。”胡宣原皺了皺眉,突然想起了什麽,抬頭望向特助,“Chad——”
“是?”
“你……結婚了嗎?”
特助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呃,還沒有。”
“那麽有女朋友嗎?”
“有。”特助有些詫異地看著老板,遲疑地回答。
“你常跟著我出差,平常……”胡宣原清了清喉嚨,顴骨泛紅,神情有些不自然。“會買些什麽東西送女朋友嗎?”
特助嘴巴微張,好半天才記得要接話,“董事長,因為我女朋友喜歡香水,所以有機會的話,我都會買不同款式的香水回去送她。”
“香水嗎?”他沈吟。
特助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大著膽子問:“董事長,您想買禮物送夫人?”
“隻是隨便問問。”胡宣原低下頭,轉開話題,“Connelly公司那份研究招告呢?”
“是——”特助一時反應不及,有些手忙腳亂地自公文包中取出,“在這裏,請董事長過目。”
“嗯。”他接過,略看了幾眼後遞回給特助,“聯絡萬秘書,後天的簡報會議取消。”
“是。”特助謹慎地將數據收進公文包,走到一旁講電話。
那棟隱身在花樹巷弄間的白色巴洛克式洋房,宛若童話故事裏優雅而夢幻的小小城堡。
貝念品佇立在鑄鐵大門外,仰望著那棟廣告單上標示招租啟事的六0年代的美麗老洋房。
那份招租啟事上,生動卻特別的字字句句再度浮現她腦海——
時間:二0一0年
地點:中部某大城市
建築物:六0年代巴洛克舊洋房
地址:自由路×段××號1-3F
招租啟事:歡迎各界舉凡未婚妻、正妻、午妻、下堂妻……等等婚姻適應不良者參觀入住(逃婚者尤佳),環境幽雅,租金合理,保密度佳。
房東兼保全簡介:為美國CIA某高階探員前妻,資曆豐富,經驗可靠。
意者電洽:(04)××××××××
或E-mail:WhoCares@yahoo.org.tw
PS:非誠勿擾
在台中車站看到的第一眼,她還以為自己是哭太久,眼睛腫了,連視力也變差了,所以這才看錯了。
若是換作以前凡事保守畏縮的貝念品,可能會覺得這恐怕是什麽整人或詐騙集團的手法,連理都不敢理。
可是,也許是“正妻”那個字眼剜痛了她心窩,貝念品在理智尚未啟動前,就揚手招了出租車,麻煩司機將她載到這個地址來。
也許這是個玩笑,是個整人遊戲,但……假如它是真的呢?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真的有一個能夠讓她暫時棲息的地方,她也不需要開口再向任何人多解釋些什麽,而且在“租金合理”這點上,對她的**力也很大。
這次離開,她隻帶走了自己在婚前的少許積蓄,婚後宣原給她家用及零用金的那個賬戶,她連存折印章都原封不動地留下。
往後她得在台中找個工作,好好地養活自己,好好地過一個人的生活。
她眼眶逐漸發熱……
一個甜脆卻不耐煩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你究竟要站在這裏發呆多久?”
貝念品嚇了一跳,不禁後退了幾步。
“幹嘛?是看到鬼喔?”
“你、你好,請問你是……”她吸了吸鼻子,對著麵前身材嬌小卻玲瓏有致的性感女人呐呐開口。
“你來租房子的?”
“……是。”
“月租七千,含水電,每個月五號交房租,押金一個月,包三餐要另外再貼三千,我煮什麽就吃什麽。”見她張嘴想說些什麽,管娃嬌眉高高一聳,“最重要的一點,禁止攜帶寵物進屋,尤其是‘男人’。還有問題嗎?”
見對方好像她隻要一開口問“為什麽”三個字,馬上就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生,貝念品趕緊閉上嘴巴,乖順地搖了搖頭。
管娃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上下打量她,“你是哪一種?”
“啊?”她眼帶迷惑。
“哪一種逃妻?”管娃興致濃厚地盯著她。
她心下一陣揪痛,臉色變得蒼白。“我……”
“跟我來!”管娃見狀美眸微眯,轉身走進白色的巴洛克洋房裏。
貝念品惆悵地望著那個扭腰擺臀間,同時揉合了天真爛漫又萬種風情的性感女人,突然有種欣羨與傾慕的感覺。
像這樣的女子,才是男人夢寐以求、會永遠貪戀寵愛的老婆吧?
如果她不是這麽平淡乏味,無趣得像杯白開水,那麽五年的時光,或許還能讓宣原會有那麽一點點愛上她……
“不,我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她甩了甩頭,努力揮別縈繞在心頭不爭氣的悲苦感。“我和宣原的婚姻走不下去,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啊。”
他們隻是……已經到了該清醒的時候了。
經過漫長的長途飛行,終於返抵台灣的胡宣原上車的第一句話就是——
“回大直。”
“您不是一向都先回公司嗎?”司機吃驚地脫口問。
他還沒回話,特助已經重重地咳了一聲,警告地瞥了司機一眼。
“呃,回大直,好的好的……”司機自知失言。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後座的胡宣原不著痕跡地看了前麵駕駛座的司機和特助一眼,隨即低下頭來,開啟手機,檢查裏頭是否有任何來自家中的訊息。
簡訊有好幾則,不過都不是什麽重要的訊息,隻有一則是蘇紫馨傳來,詢問他回到台北了沒有?有沒有空一起吃頓晚飯雲雲。
他略顯煩躁地刪除一些有的沒的簡訊,隻保留了蘇紫馨那則,但是翻來覆去檢查了很久,卻沒有半通來自家裏的電話號碼,或是由貝念品手機傳來的隻字詞組。
她究竟在搞什麽鬼?他心底糾結厭悶得極不舒服,不由得臉色一沈,難道她一點也不關心他幾時回國?
夠了!
他已經受夠了,一向溫柔乖順的妻子這些天來種種反常的舉止,更加受夠那種踩在薄冰上的忐忑危險感。
他的太太一直都在家裏等著,五年來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有什麽好牽掛、放心不下的?
饒是理智清楚冷靜,他還是衝口而出:“開快點!”
司機一怔。
“……我累了。”他麵無表情。
“是,董事長。”
特助忍不住偷偷回頭瞥了閉目養神的老板一眼。
董事長一向精力過人,常常曆經長途飛行回國後,依然能夠精神奕奕地趕回公司辦公,可是今天為什麽會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
難道和夫人吵架了嗎?
特助心底滿滿迷惑和好奇,卻半個字也不敢鬥膽問出口。
直到車子快速平穩地回到大直,胡宣原不待特助替自己開門,就逕自推開車門下車。
“今天提早下班,你們都回去吧。”
特助和司機麵麵相覷,詫異得瞬間完全說不出話來。
胡宣原拖著行李箱,略帶不耐地揮了揮手,“我說下班了,還杵在這裏發什麽呆?”
“呃,是、是。”
胡宣原沒再理會那兩個反應異常遲鈍的家夥,自顧自上樓去了。
出自某種別扭的幼稚理由,他站在自己家門前好幾分鍾,幾次想要按電鈴,最後還是縮回手。
而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按下門鈴。
一秒、兩秒、三秒……
遲遲等不到人來開門的他,眉心打的結越來越緊,忍不住焦躁地再按了幾次。
大門依舊深鎖緊閉,響應他的隻有漫長的死寂。
他再也顧不得大男人自尊,急急掏出鑰匙開了鎖,推開沉重大門。
黃昏的暮色沉沉地籠罩著半明半暗的偌大客廳,再一次,沒有熟悉的飯菜香,沒有熟悉的她存在的氣息……
“念品!”他大喊,心髒絞擰緊縮起來。
可下一瞬間,他是真的生氣了!
究竟什麽了不起的事,令她自以為有權利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離家?
她當這個家是什麽?又當這個婚姻是什麽?
胡宣原胸瞠劇烈起伏著,大步走進臥房,一把將行李箱扔到角落。
盛怒的目光瞥見桌上微閃折射的一絲光芒,他的心重重一沈,僵硬地慢慢走近。
是她的婚戒——在搞什麽鬼?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屏住呼吸,腦中一片空白,隻是拿起了壓在鑽戒底下的那張信紙和離婚協議書。
那幾個字狠狠灼花了他的眼,也擊沈了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