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隻木盒放在我家的閣樓上,全家人都知道這件事,但從來沒有誰去打開看過。我出生那年父親就將這隻事先準備好的盒子給了我,由母親保管著。父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總是做一些長遠的規劃,那規劃往往延伸到看不見的將來,然後他就把自己的規劃忘記了。比如這隻木盒也是這樣,他交給母親的時候無比鄭重地說,盒子裏麵的內容是要保密的,要等到我成年時由他本人來親手向我揭示,這是有關我的前途的大事。可是我成年後他忘了這事,母親也不向他提示,可能她根本就不相信父親能有什麽了不起的東西藏在盒子裏,多年的夫妻生活已使她對他了如指掌,所以她提都不屑於提這事。
盒子是用普通的杉木板釘的,胡亂地上了一道漆,蓋子上鎖了一把小鎖,是很常見的鎖,因為年深日久已經鏽得不成樣子了。也許是出於習慣,也許是母親的態度對我的影響,我從沒想到去開那把鎖,我連想都很少想這件事。父母去世後,有一天,我隨手將盒子扔到了閣樓上,就再也沒去關心過了。我這個人,對有些事缺乏應有的好奇心,對一些不該關心的事卻又窮根究底,我天生有種墮落的傾向。
八月裏,被家人稱為“殺手”的表妹到家裏來做客了。表妹三十來歲,額頭上布滿了與年齡不相稱的皺紋,走起路來頭昂得高高的,我看了她就不舒服。因為她說話刻薄,有時幾乎產生置人於死地的效果(父親生前就深受其害),所以家人暗地裏恨恨地稱她為“殺手”。
“如姝,”她坐下便開口說,“你的那個時髦的女同事,昨天在我的熟人裏麵散布關於你的流言,可是我看見你親密地挽著她在大街上走,這是怎麽回事?”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也管得太寬了。你要管閑事,最好不來我家住。”我厭惡地說。
“可是我並不是為了這件事來你家裏住,”她顯出沉思的樣子,“我來是為了,是為了——那隻盒子!”
“盒子?什麽盒子?”我馬上明白了,但故意裝傻。
“不要以為你父親死了好久了,你就可以不管這事了,這是種幼稚的態度。你同你那鬼鬼祟祟的老父一樣,是一個罪人,這一點是掩蓋不了的。”
她叉開腿,雙手塞在褲袋裏,一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模樣。我回想起好多年前,我明知不合適,卻給她介紹了好幾個男朋友,結果都沒成功,我是由於恨她才給她作介紹的。可是她,事後一點都不恨我,反而感激我提供的幫助,把我搞得很不好意思。後來我才明白,我傷害不了她。
我問她為什麽要把我父親想得那麽壞,她就探究地看著我,冷笑起來。她說我早就明白,不然為什麽把盒子藏在閣樓上呢?這是種犯罪行徑。
“我並沒藏,不過隨手放在那裏。你並不知道盒子裏的內容,為什麽斷定我犯罪?”我覺得自己忍無可忍了。
“內容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一個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像‘隨手’這類字眼最好少用,誰知道你是不是隨手?哼!”她扭動了一下扁扁的屁股。
我不想再理我的表妹,她愛待在家裏就讓她待吧,我可不想奉陪,我夾起我的公文包就上班去了。
可是我上班時不安心,總擔心家中要出事。我又記起抽屜忘了鎖,裏麵放滿了私人信件。
下午,還不到下班時間我就往家裏奔,我到了家,放下自行車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房內。果然,她正坐在書桌前看我的信,她聽到我的腳步就把信放回了原處,臉上很尷尬的樣子。
“你怎麽看我的信?”我的臉都白了。
“一點小小的好奇心罷了,你怎麽這樣認真呢?”她不以為意地站了起來。
“如果你要在我家裏住,就不要有這種好奇心!”我嚷了起來。
“你以為我是對你感到好奇才來你家住的呀,你未免把自己估計過高了!”她也嚷起來,叉著腰,像個母夜叉。
丈夫聽見我們吵,連忙跑來勸架,他一勸,表妹鬧得更厲害了,她說她來這裏住是為了製止一樁犯罪,這樁犯罪已預謀了幾十年了等等,把丈夫弄得莫名其妙。奇怪的是她在丈夫麵前也不提盒子的事,隻是一味地亂吵,她還說她偏要住在這裏,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我注意到這件事有點蹊蹺,父親給我的木盒就放在閣樓上,站在屋當中就可以看見,表妹卻從未提過要在房裏找它,也沒問過我盒子在什麽地方,她的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在這上頭,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也可能她隻不過是要以此為借口賴在我家裏住,滿足她那老處女的好奇心,或在某件事上報複我之類,她這個人太複雜了,我摸不準她的脾氣。那麽就不要和她計較吧。我裝得沒事一樣,吃飯時照樣和她打招呼。她板著臉,似乎對我很瞧不起的神氣,轉過臉去與我兒子說話,說起父母與兒女之間的微妙關係,並借機發揮了一通。
“有時候一樁犯罪是通過幾代人的努力來完成的。”她自鳴得意地昂著頭大聲宣布,我兒子則虔誠地,不眨眼地聽著,他很崇拜這位小姨。
我很少見到比我的表妹更為我行我素的人,她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隻是在街上弄了個攤位,兜售一些廉價的絲襪,那種工作的收入很不穩定。她早就與她父母鬧翻了,到了不見麵的程度。所以在買賣的淡季,缺錢花的時候,她就來我這裏住。我雖然心裏恨她,同時又很欣賞她那種敏捷而直接的思維方式,並不知不覺地受到影響,所以我也不反對她住在這裏。可是我沒料到這一次,她居然把矛頭指向了我,好像要弄清我的某個隱私,不搞清決不罷休的樣子。
我心裏煩透了,不知表妹要鬧出什麽事來。她一點也不把我的家庭當回事,聲稱要給我們大家“動動手術”。她說出這些話時眉頭都不皺一下。
今天主任又批評了我,因為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又把報表寫錯了。他的口氣凶得要命,我真想在他臉上啐一口。我想到家中的那個難題,覺得是時候了,我總該向她暗示一下:妨礙別人的生活是不道德的。我想了又想,回家的路上似乎下定了決心。
一進門就聽見了她和兒子的笑聲。我不得不承認,她雖沒結婚,在這方麵她卻是個天才,比我強好多倍,這也可能是我妒忌她的原因?可我又不完全是妒忌,還有些別的因素夾在裏麵。
表妹和兒子一道安裝了一個新的電燈開關,剛才她和他就是為安裝成功而歡笑,這一來的確方便多了。可是我是禁止兒子擺弄電線的,因為他還太小,不懂操作原理。看看房子裏,我嚇了一跳,他們把那隻木盒子從閣樓上搬下來了,是為了把椅子加高,好站上去操作,上麵被踩了好些個腳印。我衝上前去將木盒搬了下來,盯著表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
“這就是你經常說起的那隻木盒,它一直在那上麵。”我朝閣樓上一指。
“是嗎?”表妹笑了笑,“那麽打開它怎麽樣呢?”
“沒有鑰匙,父親忘了給我了。”我沮喪地說。
“你也忘了問他要,對嗎?”她的口氣柔和下來,用腳尖撥弄著放在地上的木盒,撥得盒子裏麵的東西發出可疑的響聲。兒子也學她的樣用腳去撥,他倆把個盒子撥過來撥過去的。他們這種舉動使我心裏充滿了厭惡,恨不得給他們一人一個耳光就好。
我彎下身搬起木盒,將它重新放回閣樓,還找了塊布將它包起來。我做這一切的時候,表妹和兒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們已經擺好棋盤,下起象棋來了。我成了個多餘的人。
“你不是說你是為了盒子來的嗎?盒子裏有罪惡呀!”我提醒表妹。
“我說了嗎?可能我是說了吧。”她頭也不抬地看著棋盤。“它一直放在那上麵,我注意到了你從不看它一眼。”
“我用不著看,一直就知道它在那裏,也知道你沒鑰匙。喂,你父親是不是賭氣不給你鑰匙呢?”
“他不是,我可以肯定,他隻不過是忘記了。”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雖然那盒子被我用布包起來了,從此以後,我們大家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裏,我丈夫、兒子、表妹和我全都這樣。這種情形又使我覺得很別扭。時常大家在一處說著話,突然沉默下來,一齊看著上麵那個布包。每次都是表妹最先收回目光,然後撲哧一笑。而我,因為憤怒臉漲得通紅。
為了向表妹證明她隻不過是瞎想,我開始留心尋找父親留下的鑰匙,因為它總在什麽地方,不會與他一同被火化掉,裝進那個骨灰盒。我首先打開他那一大包遺物,從大到小,一件件翻看、研究,看有沒有可能夾在什麽地方。我做這件事花了三天工夫,都是下班後背著表妹和丈夫,在臥房裏偷偷進行的。然而一無所獲,不要說盒子的鑰匙,遺物中什麽鑰匙都沒有,我這才記起父親生前從來不帶房門的鑰匙,常常弄得自己很不方便。我的思維開始轉向父親的親戚朋友,他們當中有沒有知情人呢?我知道父親生前與小姑最要好,無話不談,我決定去拜訪這位年邁的小姑。
雖然冬天已經過去了,小姑還是包在很厚的頭巾裏不停地發抖,口裏吸著氣,不停地念叨著:“殺人的天氣啊,這麽冷,你這麽冷還出門來幹什麽?”
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小姑停止了顫抖,瞥了我一眼,說:“沒有,從來沒提過鑰匙的事。你父親是我們家族裏的老狐狸,從來不講真話,每次來我這裏都是想借我的錢。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你還去管它做什麽呢?難啊,他這個人的事根本搞不清。”
“可是盒子還在,這是他留給我的,我可不可以強行砸開看一看呢?”
“這種事我不管。你看我已經老成什麽樣子了,再過一陣,說話都困難了,還管得了他的事嗎?我坐在這裏,總是夢見與你父親在院子裏滑雪,當時我六歲,他八歲,從那時候他就很會算計人。你要是不罷休,可以去問秦義,他的老朋友。”小姑沒牙的嘴一癟一癟的,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出來。忽然她頭一歪,閉上眼進入了夢鄉。
我看看從小姑這裏不可能得到什麽有用的線索,隻好先回家,我決定第二天去拜訪秦義。自從父親死後我就沒與他見過麵,算一算快七年了。
秦義住在七彎八拐的小巷子裏。剛剛下過雨,巷子裏到處都是積水,一路走過去,濺得我滿褲腳都是。前麵有個小老頭被一個婆娘追打,婆娘手裏拿著大木棍,一步一摔跤,氣得發瘋,老頭則像山羊一樣靈巧地在水窪間跳來跳去。後來婆娘累了,坐在路邊大聲咒罵,老頭進屋躲起來了。那老頭正是秦義,從前是父親的年輕朋友和學生。
我進去之後他很緊張,也不請我坐下,巴不得我快走的樣子。可是聽了我提出的問題之後,他明顯產生了興趣,邀請我坐下喝茶了。
“雖然他是我的老師,我也要說他是個大騙子,我一貫這樣說。他總是藏起一些東西,說內中有極大的秘密,今後要由他來解答,然後就不了了之了。我這裏也有他的一個盒子,是一個空盒子,我早就打開看過了,還在他生前。我問過他這事,他說他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我會將盒子砸開。我這樣說,並不是慫恿你去砸那盒子,你讓它留著吧,說不定裏頭有點什麽。”
“裏頭當然有東西,我聽到了響聲,還有重量,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肯定地說,同時就對秦義有點憤恨,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相信這樣一個人。
“也許吧,也許吧,他是你父親。可我不知道關於鑰匙的事。”
後來我又訪問了一個堂兄、一個父親從前的同事和一位母親生前的密友,仍然沒得到任何線索。
我的盒子的事很快在熟人當中傳開了。一些人開始找借口上家裏來拜訪。他們來了就坐下,將目光投向閣樓,每當我注意他們,他們就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寒暄著,說些不相幹的話。這個時候,表妹就將雙手插在褲袋裏,大踏步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有一天來客中竟有表妹的父母——一對最乏味的夫婦。他們坐下後,目光像賊一樣溜來溜去,還肆無忌憚地議論,說些貶斥現在的年輕人的話。後來表妹過來了,破口大罵,要他們倆滾蛋,還說誰也沒請他們來。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底細,”她母親邊走邊說,指桑罵槐,“這世上有那麽些人全爛透了,居然還沒事人一樣活得很好,聽聽外麵的議論吧。”
客人走了後,表妹還在喘粗氣,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用力搖著,說:
“盒子的事,是不是你說出去的?”
“我是和人說了,和父親的親戚好友,那又有什麽呢?這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外麵一定早就知道的。”
“你這傻瓜!”她氣急敗壞地放開我,“你憑什麽認定外麵早知道了?你父母已經死了,這事隻有我知道。現在倒好,大家都來關心你的盒子了,你以為你父親在地下會安眠嗎?你要倒黴了!你這罪人!”
我明白自己做錯了事,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囁嚅著:“我隻是不服氣……”
因為來的人太多,我隻好將盒子藏起來,想以此打消他們的好奇心。
客人們還是來,坐在桌旁,垂下目光,不再往閣樓上看,也不說話。他們想以這種態度表明:他們知道一切底細。我知道他們一出門就要用最惡毒的語言來議論我。來人中也有秦義,這使我更加肯定了謠言是他散播開的,這個奸賊,成日裏咬齧著父親的屍體。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兒子走過來對我說,學校裏現在也對我們家的事議論紛紛了,他受不了人們的眼光。他滿臉怒氣,要我將那盒子打開算了,不就一隻木盒嗎?幹嗎藏起呢?我藏了這東西,自己倒沒事,可搞得他處處為難。
“他們還牽扯到謀殺一類的話題,心驚肉跳的。”兒子恨恨地說。
我想到自己犯下的錯誤,而這一切錯誤的根源,都是因為父親不給我鑰匙,卻偏偏給了我一隻鎖住的木盒,他到底為什麽如此恨我呢?
由於街鄰們和親戚們在家中穿梭般地來來往往,丈夫也不耐煩了,我感到他時常在偷偷觀察我,看我是否打算投降。一天他猶豫再三,終於開口了:
“如姝,我們放棄吧。”
“什麽我們,你是說我吧。告訴你,在這件事情上,我並不把你放在眼裏,是的,你!還有你們!”我瞪了表妹一眼,她正看著天花板。
“為什麽這麽偏激呢?我們砸開盒子看一看,不就水落石出了嗎?你到底怕什麽?”
“偏不!”我大叫一聲,衝到臥房裏關上門。
我從床底下拖出那隻木盒,放在耳邊搖了搖,裏麵的東西似乎是一些枯葉,或者稻草或者書信。再搖幾下,我又覺得都不是,隻是一些碎骨頭或小石子,或幾片小木片。裏麵到底是什麽,實在難以判斷。難道父親真的在搞惡作劇?他把我看成什麽人了?秦義嗎?說到底,我與秦義又有什麽根本的不同呢?唯一的區別隻在於我至今沒有砸開盒子吧。這件事一定有一個知情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表妹,要不她怎麽說她是為了這事住到家中來的?已經七年了,我把這東西放在閣樓上,從未加以理睬。是的,她掀起了風波。也許父親生前暗示了她什麽事,也許她是從側麵領悟到的,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一想到父親會如此看待我,我徹底泄氣了,我扔下盒子,腦子裏出現一些模糊的計劃。是的,我打算報複死去的人,父親,還有母親,讓他們見鬼去。丈夫悄悄進來了,看見地下的盒子,他誤認為我已經屈服了。他那細長的身體立在電燈下,顯得輕飄飄的。我聽見他歎了一口氣,似乎在自言自語:
“本來就用不著那麽認真的,誰還管死人的事,大家都是稀裏糊塗地就過去了,還不是好得很。這些天,這些個人真把我的頭攪昏了。”
表妹一早就收拾好了她的東西,剛吃過早飯她就站起來宣布她要走了。兒子立刻就大聲抗議,說她不該這麽快就走,昨天那盤棋還沒下完呢。
“這麽著急幹什麽?”我直視著她的眼睛。
“你用不著我了,”她笑了笑,“罪惡會繼續下去,可出不了大事,我可以放心了,再說我也不能老住這裏,已經夠久了。”
“你不是說要製止罪惡嗎?”我壓抑著上升的憤怒。
“那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我們都愛吹牛,這樣就覺得自己重要。我要想想我自己的麻煩了。那兩個人來你這裏鬧,你也看到了,他們心底裏簡直想殺人!”她背上背包,揚揚手就走了。
“她居然可以在這樣的處境中生活。”丈夫嘀咕了一句。
“你呢?你的處境怎麽樣?你清楚嗎?別裝天真!我們的歲數太大了點。”我大聲反駁他,把他嚇了一跳。他冷笑一聲,走到外麵去了。
兒子也離開飯桌,朝我翻了翻白眼走開了。
外麵有人在說話,是那些街鄰,圍著丈夫要打聽什麽。我覺得腦袋裏麵轟轟怒響,一切就如箭在弦上。
似乎丈夫說了什麽,他們恍然大悟,發出驚歎,然後慢慢散開了。
我覺得忍無可忍了,我抓起錄音機往地下用力一砸。沒有人理我,他們都走了。我回到臥房,將那個木盒拿出來,放在耳邊搖了幾搖,我聽見枯葉響動的聲音,也可能是信件、照片,還可能是骨頭、木片。我的好奇心在這一刻不斷增長,憤怒也隨之增長。我將木盒裝進一個提袋,快步朝外走去。
我回來的時候,丈夫已經等在門口了,一臉陰沉沉的,同他一起的還有兒子,兒子一見我就跑開了。
“你把那東西扔到河裏去了?”他問,雙手開始抽搐。
“那又怎麽樣,這是我的東西,我有權處置。”
“當然,你是有權的。”他的目光遊移開了,雙手停止了**,“如姝,我問你:你就不害怕嗎?尤其在夜裏醒來的時分?”
“怕什麽呢?怕就解決問題了?誰躲得了?不要以為你的處境比我好。”
“啊,我明白了,我真是個傻瓜!你這一說呀,我什麽都明白了。何必拘泥於形式呢?你我想的是同一件事,隻不過處置的方式不同罷了。你父親果然是個老狐狸,以前他真會偽裝,我一點都沒覺察到。你放心,那些人不會再來了,他們各有各的麻煩。你為什麽不偷偷打開看一下再扔呢?”他還不死心。
“不!”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和丈夫兒子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表麵上,我們還在一起談笑,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可是我看見那件事寫在他們臉上,他們往往心不在焉地朝那閣樓上一瞥,似乎在提醒我那樁罪惡。日子就這樣打發過去。
我確實經常在半夜裏驚醒,在那種時分,我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做一個同樣的盒子給兒子,在裏麵放上枯葉,或幾張報紙,或幾片木片什麽的,我甚至與丈夫討論過這件事。丈夫的結論是我想推卸責任。
在我差不多快把她忘了的時候,表妹又出現了,臉上曬得很黑,頭發焦黃,還是那副老處女的神氣,雙手插在褲袋裏。
“來調查案件的吧?”我取笑道,竭力做出輕鬆的樣子。
“哪有那種閑心。我一直在外麵搞推銷,到了戈壁灘,本想留在那裏,後來又想,哪裏還不是一樣?同樣的罪惡,同樣的詭計,想想還是回來算了。你們怎麽樣?傷口慢慢愈合了吧?”她抬起頭,朝閣樓掃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我還是有點想不通,為什麽一開始,你那樣鄭重其事,後來又沒有下文了呢?你對自己的事也是采取這種態度嗎?”
“當然。”她笑了出來,“也采取這種態度。一切都在設想之中,我們需要靈活性來對付我們各自的問題。你的父親,他是一個最靈活的家夥,從不使自己走上絕路。”
“那麽你鄭重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你想提醒我,是嗎?”
“談不上裝假,當時我說的都是真話。後來問題擺到桌麵上,我相信你全明白了,就離開了你家。你需要什麽樣的下文呢?一切都不會結束的,這就是下文。我記得有一隻木盒,對不對?你的父親,就愛搞這種小孩的把戲,故弄玄虛。你以前也真夠麻木,要不是我提醒你,你恐怕什麽都不會注意到吧?說到底,你那老父親,他的方式也是有些特別之處,盒子,哈哈!”她大笑不止,笑完了又正色道:“用不著那麽認真嘛,打開看一看又何妨呢?你還是太緊張了,缺乏靈活性。”
和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一樣,表妹又突然不見了。有一天夜裏,我在街口上碰見她母親,老婦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四處張望,我知道她想找誰。
“她不會走遠的,姨媽。她和我說過,她就在此地,可能是附近吧。”
“我要找她算賬!”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她的臉在冷風裏凍得發紫。
不久姨爹死了,表妹還是沒有出現,但我知道她還留在我們這個地方。她是一個陰魂,一個父親那一類的人。也許有一天,她又會走進屋裏來,宣布她要調查我的另一樁罪惡。
1996年1月24日
原載於《湖南文學》199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