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的正月初七日,正是立春的日子。
嵩南鄉的窮苦農民,冒見到立春的信息,見到的卻是一個白雪皚皚的銀色天地。從初三日晚上起,鵝毛雪整整下了三天,地上白了,樹上白了,房頂上也白了。
先年抓壯丁,整整抓了一年。天勤家裏已經折騰得揭不開鍋了。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日,已經冒見到一顆米,餐餐都是糠和南瓜過日子。也幸虧先年南瓜收了不少,要不的話,就隻能吃糠糊糊了。
初七早晨一起床,娘對天勤說:“你跟我走,找湯丙奎去,要那三十二擔優待穀去!”
湯九老倌把天勤娘崽讓進門,道起新年的祝福來。天勤娘道:“這我可承擔不起啦!從大年三十到今天,我一家人是冒見到一粒米,隻好來找你崽湯保長,要我天儉出壯丁的優待穀。”
湯丙奎打了一個通宵麻將,天亮才上床睡覺。聽說天勤娘崽到家要穀,懶洋洋地起床來,一臉的不高興,嘴巴裏咕咕咚咚,冒一句好話:“老規矩還在:大年三十吃團圓飯之後,到正月十五日元宵節之前,是不興討帳的!冒見過你們這樣的人家,今日才初七,就上門來了……”
“湯保長,話可不能這樣講,”娘冒好氣地打斷湯丙奎的話,“大年三十晚上,你在我家抓我崽天儉的壯丁,鬧到天亮!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彼此彼此,都莫講那套了。你親口答應的,過了初五就送穀來,今日都初七了。”
“還要那三十塊大洋,”天勤緊跟娘的話茬接著道,“這也是你親口答應的!”
湯丙奎一下冒話說了。但,湯丙奎畢竟是當保長的,腦殼轉得快。他馬上道:“好講,好講!五嬸,你看天落雪,三十二擔穀送起來確實不容易,遲兩天行不?”
“你的話,我隻能信得那麽多!”天勤看出湯兩奎在搪塞,緊接著道:“如果你要想你家日子過得安寧的話,就快些把優待穀送來!再說,那三十塊大洋這不要你送,你現在就給我。”
“錢得由保上出!我手頭上又冒得那麽多錢墊上,這也得遲上兩天,”湯丙奎很快就把話題推開。
“這倒也是,”天勤娘接上話,“那就這樣吧,你有多少就墊上多少,過兩天再補齊也行。”
湯丙奎兩手一張,說:“我身上一塊大洋都冒得的,昨夜打牌輸光啦!”
天勤一聽這話,心裏就來了氣。
娘推開天勤對湯丙奎道:“錢冒得,米總有吧,先到你家米桶看看,量幾升米應應急,到時你在三十二擔穀裏麵扣就是。”
湯丙奎沒話說了。
“行行!”湯九老倌答應道。他叫來銀鳳,量出五升米,交給天勤娘,把兩人打發出門。
湯丙奎白了湯九老倌一眼,但又不好發作,眼睜睜地看著天勤娘崽遠去的背影,狠狠地自言自語道:“過兩天,你等著吧!”
“怪誰?”湯九老倌聽到了湯丙奎的話,罵他道:“你自己親口答應的事,就應該做到!”
是的,是湯丙奎自己親口答應的,他自己也記得清清楚楚,為這事劉春如事後還埋怨過他。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大年三十晚上,從天勤家出來,劉春如猶如喝酒時錯喝了馬桶裏的尿水,嘴裏心裏都怪不是味道。湯丙奎說:“俗話講,雞不和狗鬥,男不和女鬥,你我不是怕那兩個堂客,是讓她們的……”
“屁?”劉春如打斷湯丙奎的話,“哪是讓她們?明明是你我輸在那兩個堂客的手下,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啦!”
“不,不倒黴,”湯丙奎連連搖著手,說道,“是要進錢啦。”
“麽子錢?”劉春如不解,“你還答應替他們還那三十塊大洋哩。”
“那隻不過是一句應付的話,出了門,就不認她們的胡子。哪能真還咧?”湯丙奎告訴劉春如,說,“天儉伢子當兵,理應給他家送去三十二擔優待穀。不給送去,你我二一添作五,如何?”
劉春如立刻讚同,“要得。幹脆!章仁鳳家裏也莫送啦,送一家不送一家,講起來不好聽。也出出剛才受的那份惡氣!”
就這麽兩句話,劉春如和湯丙奎私吞了三十二擔優待穀。不!是六十四擔,還有章仁鳳那三十二擔。六十四擔穀賣成錢,兩人心血**,商量好一起往長沙走一趟耍耍,時間就定在正月十五那天。
十四日那夜,天空如一潭清水般的澄清,月圓懸空如一盞明月高照。星星閃爍,大地生輝,好一個晴朗的夜晚。半夜剛過,兩乘轎子從牛糞塘出來,取道往北而去。轎上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劉春如和湯丙奎。
劉春如穿戴與往日截然不同。手提文明棍,頭帶黑博士帽,身穿青線布長衫,蘭馬褂套在長衫外邊。臉腮上那黑豬鬃般的胳腮胡子,刮得幹幹淨淨。
胡子一刮淨,臉似乎拉長了些,臉上那肥胖的橫肉一瓣瓣的。好奇的人從下巴額起往上看劉春如,側麵看還看不出什麽,正麵看象個馬桶。頭上的那頂黑博士帽,在好奇者眼中,不用說,一定是馬桶蓋了。
湯丙奎打扮和往日區別不大,隻是都換成新的。新氈帽,新蘭長衫,長衫外套著新青布馬褂。脖子上的圍巾也是新的。和劉春如一樣,湯丙奎也刮淨了胡子。胡子沒有了,那張又大且咀唇又厚的咀巴以及那又寬又肥的下巴額兒,顯得更加生動,不由得讓人和西遊記裏的豬八戒聯想到一起。
本來,按照劉春如的想法,這回上長沙不是兩乘轎子,而是四乘。他帶上他那如花似玉的堂客,湯丙奎也領上那舉止落落大方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