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飯票了。
雖然飯票的好處,我目前還看不大出來。
因為他太不稱職了。
忙的時候瞎忙,不忙的時候又閑地招人恨。
關鍵是他還老跟在我屁股後頭,像條看家護衛保平安的狗。
他閑吧,我嫌他,他不閑吧,我又生氣。
一旦沒人成天圍在我身邊噓寒問暖,沒人在我麵前裝孫子了,我就一下覺得自己不被重視了,說不出的不得勁,渾身的不得勁。
這不,都好幾天了,飯票也不現身。
我懷疑他是想閑死我。
小桃中午進來打掃,拿著把大掃帚把地掃的塵起飛揚,恍如沙場,她掃地的時候喜歡聊天說閑話,和我一樣說話的時候也必須得有傾聽者,最好聽眾還是個啞巴。
唯一不同的是我嘮的東西還有點文化,小桃嘮的內容就極其的瑣碎,就和她對我莫名的敵意一樣,顯得毫無意義。
掃地是上午她要做的活,到了下午,她就要去小廚房幫忙燒柴火了。
小桃先是說廚房的柴火有多不好燒,再是委婉地暗示我要我在伍韶川麵前說好話,最好能把她一直調在我跟前,享受一個得寵的姨太太跟前一等丫鬟才能有的特殊待遇。
可能她也知道這個建議不切實際,所以她隻是暗示了一遍,就自己把話頭給岔開了。
小桃繼續單方麵地和我聊天,除了沒有瓜子之外,她就像個茶館裏說書的女先生,拿著個掃帚嘮嗑,恨不能嘮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為止。
她嘮著嘮著,就又說到伍韶川的宅子了,在誇了一通伍韶川的品味和人一樣好之後,小桃終於說了點稍稍切實際的話,她說院裏正當中的那顆枇杷樹已經在結枇杷了,甜得很,還問我要不要去摘。
我一直在**端詳著琥珀墜子,想讓伍韶川也來聽聽小桃的大放厥詞,可他不來,我就隻好被動地躺在絨被子裏,被動地聽小桃繼續海枯石爛地和我聊,誰叫我懶得動呢。
她的掃帚不長眼,掃出的風好比晚上的穿堂風,我無意中吸了幾口灰,也敗壞了不少心情,但也隻是麵不改色地跟說,如果你不怕得病的話,就去摘吧。
小桃雖然納悶自己伺候的小姐一下子變了個性子,但小姐雖然不是原那個小姐,她卻還是原來那個丫鬟。
這就是本和質的差別。
小桃見我表情高深莫測,語氣莫測高深,紅潤的桃子臉頓時嚇得成了個白桃子。
她說為啥會得病。
我衝小桃招招手,像招一隻聽話的花斑貓。
她又害怕又好奇地湊過來。
那神情,真是和我房間頂梁上常常逗留的那隻胖三花沒什麽區別。
我說,因為............
小桃越來越緊張了。
我說,因為枇杷加甜桃,吃多了胃虛。
小桃‘嘿’的一聲,提著掃把轉身就走了。
小桃不理我了。
哼,看見沒,脾氣比我還大呢。
我把琥珀墜子仔細地塞回了胸口,雙手枕著腦袋思考。
這年頭啊,下人和主子,哪個都不好當。
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
這都什麽世道。
不過我剛才沒告訴過小桃的是,院裏那顆枇杷樹結的果子雖然甜,但沒事還是別去摘比較好。
畢竟在很早很早之前,那顆枇杷樹上吊死過人。
吊死的日期我不太清楚,不過看那雙繡花鞋的式樣,應該是同治年間寶盛祥出的款式。
也沒什麽,就是半夜老在那裏晃**,不弄出聲也沒人發現的了,更何況人一多它就不晃**了。
我知道,它也是需要私人空間的。
就連我沒事兒做,想去和它聊天的時候,它都隻顧著把鞋子對轉一個角。
不管我跟它怎麽聊,怎麽嘮,它就是鐵了心地就是不理我,穿著個繡花鞋,還是一個勁地繼續晃,晃得歡實,晃得像它生前那樣活潑。
由此可見,它是一個清高的鬼。
而且,枇杷和桃子放在一起吃,的確會虛火旺盛,對胃不好。
可惜小桃不信。
這幾天,連小桃也不搭理我了。
沒人說話,也沒人上趕著給我逗著玩了。
糟糕,我又有些生氣了。
小桃可惡,伍韶川也不遑多讓。
不對,應該說,伍韶川這人最可惡了。
但是想想,可惡歸可惡,那我也不能剛得了飯票就撕票。
於情於理,都不太合適。
所以我閑歸閑,但也沒找他不痛快。
軍閥頭子死在了我手上,死相很耐人尋味,來收殮的鞋匠看了眼屍體就嚇得倒地抽搐,說從來沒見過死人還能死的像根風幹的臘條,並且是風幹了起碼個把月才有的效果。
不過人嘛,都這樣,隻要一碰上邪門的事情,也就代表除非吃飽了撐的,否則沒人敢查。
就像育嬰堂每月都固定會失蹤十來個棄嬰,據說不是死了就是不見了,也沒見人鹹吃蘿卜淡操心,上門去討個說法。
我猜大概是軍閥頭子生前也沒多少真功夫花在打仗開炮上,最後身邊的人人心也散了,底下的兵也沒什麽硬骨頭,所以原先普普通通的伍副官坐上新的參謀長位子時,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反對,就這麽接受了。
更好玩的是,我從原先的七太太搖身一變,又成了伍家大宅新進門的三太太。
原先做七太太時白撈的宅子給伍韶川賣了,他說那宅子沒他家的舒坦,還不如賣了給我買更好的。
我知道他不敢動我發現的前參謀的私房錢,是我的還是我的,於是便很大方地跟他說不用,你隻要把我養好了就行。
伍韶川剛剛接手,今天又是在外頭忙了一天,終於忙裏偷閑地回來了,還抽空替我收拾了房間,又替我鋪好了被子,若不是天色太晚,隻怕他還準備親自去燒兩桶熱水給我送來,讓我泡個痛快。
好像自從我進了他的宅子,除了小桃之外,就基本上用不了什麽丫頭婢女了,什麽事都是他親手包辦,恨不得連覺也替我睡了。
就比如,伍韶川現在在替我縫睡衣扣子。
很漂亮很貼身的綢衣,硬是給他縫的稀稀拉拉,抽絲都抽的不成樣子。
實在是縫的太醜了。
我實在是忍不住,從他開始拿針線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罵他,罵到口幹舌燥後還讓伍韶川給我倒了杯茶,然後再接著罵。
但無奈幾百年來我學會的帶惡意的字眼不多,且披著梅小姐的皮,總是自覺文雅,更時刻勸說自己要對得起書香門第的那一套歪道理,還要格外約束自己嬌貴的口齒。
於是乎罵來罵去,也不過就是把人從活罵到死,再從死罵到活,沒一點新意。
“你的手幹什麽吃的,縫不來還瞎縫。”
我一句接著一句,毫不停頓:“你說你除了讓我罵你還能做什麽,死人都比你有用,起碼殺了還不占地方。”
我罵他粗手粗腳的一個人,還硬要替我縫扣子,不光難看,還礙眼。
伍韶川的臉很溫和,也很嚴肅,跟剛進門的小媳婦似的,像是為了要完成惡婆婆的指令而奮鬥一樣,一聲不吭,連手上的動作都一絲不苟。
縫扣子縫地跟上戰場一樣,也是沒誰了。
可我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脾氣來的快,跑的也快,簡直比風還快。
基本上一罵完我就解氣了。
見伍韶川還是沒什麽反應,我於是又換了個姿勢,繼續看著他縫,實際完全忘了其實是我住在他的宅子裏。
是我占他的地方。
伍韶川被我好好地罵了一頓,也沒生氣。最後他使勁扯了扯線頭,才看向我道:“別看不好看,你穿著睡,但凡睡個個七八百回也掉不下來,我小時候看我媽納鞋底,她就是這麽說的。”
你媽不是早死了,我怎麽知道她說沒說過。
我白他一眼,注意力從扣子轉到了他的臉,又從他的臉轉到了他的手。
捏得了針線,又拿得了槍。
粗人一個,手卻好看。
看手背是粗粗荔荔,沒一塊兒好看的地方,整隻手的皮膚糙的簡直苦大仇深。
可他的骨相確實是實打實地好。
我都看得奇怪了。
看外頭一層皮麵,這就是個普通貧民的手,可他的掌心不經意間翻出來時,卻是個貪狼的手相,是那種隻有浸染在血與腥紅中,才能大富大貴的紋理。
我撇開眼睛,決心過一陣子再看看。
伍韶川的命,究竟是他自己的,還是偷來的。
總不能是和我一樣,拿了別人的東西當自己的吧。
但聽他口齒,也不像個沒念過書的鄉下人啊..........
我想了一小會兒,就不打算想了。
伍韶川要是真有本事,那也是我飯票。
做牛做馬,當狗當人,都得聽我的。
就該是這麽個道理。
伍韶川替我關了燈,又靜悄悄地點了蠟燭。
他說,燈太刺眼,還是蠟燭實惠,吹一口氣就沒了,不像關個燈還要起身。
我一貫的還是沒理他,隻是細細地想他的名字。
總覺得我好像在哪本書上讀到過的樣子。
也對,有個能取得出韶川這個名字的媽,那麽伍韶川也不算是個粗人。
哦,我是在春秋繁露裏頭讀到過一句。
韶卿在雅堂,川玉不複生。
可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也不知道。
我琢磨著他的字,雖然依舊不知道這兩句的深切涵義,但總感覺韶川這兩個字要比梅小姐的小字念出來還好聽。
人不咋地,名字倒是個好名字呢。
隻是伍韶川的手長得是真不錯,我在沒事幹,又找不著事情做時,一邊不想看他的臉,也不想聽他像個老婆子似地送來問候和關懷,就會把注意力放到他的手上。
真是越看越發現,他的十個手指頭又長又細,老繭起的恰到好處,比從前我見過的那些富貴公子的手都要來的勻稱。
起碼比他的臉好看。
我看著他繼續忙東忙西,心中若有所思。
原來飯票就是這麽個用場。
伍韶川見我盯著他木愣愣發呆,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又理了理身上的軍服,唯恐讓我看得不舒服。
“住的可還習慣?回頭我讓人再給你添置些東西,想要什麽,列張單子,我去幫你辦。”
他說這話時眼裏透出的東西,我不懂。
但其實我也不想懂。
他的職責就是供著我,我的職責就是負責享受。
其他的,關我屁事。
我想了一會兒,說:“有沒有皮影戲?我想看皮影。”
伍韶川回頭看了眼,窗外月色朦朧,連星星也沒有。
“太晚了,你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我帶你去看皮影。”
我嘴一撇,立馬就不高興了:“要等明天?”
他見我不高興,聲音放得更低了些,沉沉地,哄小孩似地:“你看你這兩日氣色不好,休息夠了,多少皮影我都陪你看。”
天。
這聲音太溫柔了。
溫柔地讓我語塞。
我收回他不稱職這句話。
伍韶川這飯票一職做得是越來越好了。
我感歎道。
這人啊,尤其是男人。
是不是隻要對著個漂亮女人,這話怎麽說都能說得人舒坦,草稿不打,張嘴就來,讓人高興是一句話,讓人安心也是一句話。
都這麽多天了,嘴皮子上的便宜,我這老妖怪怎麽就占不過他呢?
“行吧,那你可以滾了。”我想不出該回他什麽,便轉身對著梳妝台的圓鏡,興起地一會梳頭一會描眉打鬢。
伍韶川盯著我的背看了一會兒,出去了。
我頂著張美人臉,燈也不點,光化妝就化了一晚上。
這梅小姐真是好看得緊,怎麽畫怎麽漂亮,不枉我費了那麽多心思。
絕對是我這幾十年來最喜歡的一張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