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再逼著我作吐露那些危險的東西:
我隻知道,今天我在愛著,今天我很幸福。
——【俄羅斯】普希金《我的朋友,我已遺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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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塔川。
塔川離宏村僅兩公裏。二、三十幢古民居依山而建,層疊起落,形似寶塔,故曰塔。清溪依山流下,穿村而過,故曰川。這就是塔川的由來。村口有五棵參天古樹,或遒勁,或蜿蜒,或招展,望一眼,就記住了滄桑。
塔川秋色全國有名,與四川九寨溝、新疆喀那斯、北京香山,並稱中國最美四大秋色。據說,它的最佳觀賞時間是11月中下旬,那時冷空氣活動逐步加強,氣溫隨之下降,楓葉、烏桕等樹葉逐漸被染紅,滿山紅葉色彩斑斕,美不勝收。
“來的不是時候,”紀管祥垂頭喪氣,“塔川是拍攝秋景的好地方,可現在才九月份,看不到紅葉,看不到色彩,完全像個沒有化妝的女人,很普通嘛!”
“不是跟你們說過嗎?世上本不缺乏美,隻是缺乏發現美的眼睛,”龔老師笑道,“等會用塔川的小溪水把眼睛洗洗,你就看到美了。”
“您讓我洗個澡都行,能把紅葉變出來嗎?”
“為什麽非要畫紅葉,綠葉不行?”龔老師轉向大家,“大家聽著,首先要學會欣賞景色,再選擇適合的視角把它們畫下來。每個人的審美感受是不同的,要善於選擇,別千篇一律。”
專業老師和班主任把各班帶到不同的地方。一群人來到一處田埂旁,準備畫對麵的山、周圍的田和近處的樹。
景色雖不像紀管祥說的那麽不堪,但隨著太陽逐漸升起,大家開始叫苦不迭了。昨天在宏村被太陽一曬,還覺得沒什麽,今天的灼熱感就十分明顯了。尤其到了下午,曝曬更是變本加厲。
“我的臉都快曬傷了!——幸虧搽了防曬霜,不然還要倒黴。”藍玉穿著防曬服,戴著太陽帽,全副武裝得像個修女。不,修女的衣服是黑白色的,而藍玉的衣服是綠色的,帽子是黃色的,所以看起來更像一隻可愛的蚱蜢。
“曬黑點好,留在這裏直接當村姑!”紀管祥樂道。
正說著,一股白煙向他們飄來,原來是農民在地裏燒荒。煙借風勢,一下子把大夥包圍起來。紀管祥等人敏捷地散開。秦朗沒來得及反應,藍玉已過來猛拉他的手:“快走啊!”
其實,藍玉小題大做了,煙霧雖然熏人,但忍一下就飄過去了。
“喲,都說英雄救美,現在怎麽反過來,美女救英雄了?”紀管祥嫉妒地笑道。
“什麽呀?”
大夥一陣哄笑。
“這煙霧時有時無的,估計還要飄一會,要不我們克哪裏逛一逛?”紀管祥提議。(克,武漢話,去。)
無人響應。
“曬死人了,能克哪裏逛?畫都沒完成,到時候老龔和老齊不是要罵死?”坦克何勇反問道。
“你們這些人,真不夠義氣!”紀管祥無奈地抱怨一聲,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上午老龔說的塔川溪水,最後流向哪裏?”
“奇墅湖。”秦朗想了想之前查過的資料,告訴他。這個湖離他們畫畫的地方並不遠,塔川的小溪經過這裏流進它的懷抱。
煙霧已散,大家繼續畫畫,隻有紀管祥還在一旁發呆。畫板上的塔川秋色,除了秦朗的看得出初秋的綠意盎然外,其餘的看不出是秋天,還是冬天。而紀管祥的畫,連四季都看不出。
龔老師和齊老師來巡視的時候,發現不見了紀管祥,問大家竟沒人知道。有人說可能上廁所去了,可等了半天,不見人回來。齊老師撥通他的電話,竟然關機。兩個老師頓時有些著急。對學校來說,學生的安全問題是頭等大事,就算組織的活動再成功,如果出了事,不僅一切努力白費,還會連累不少人。
太陽快落山了,學生的畫已基本畫完,不少班級開始返回旅社,可紀管祥仍不見蹤影。負責帶隊的黃主任很緊張,他一麵叫其他班級先回去吃飯,一麵留下班上六名學生,分成三組,由三位老師帶領分頭去尋找。
秦朗和藍玉跟著齊老師,走進了塔川飛簷翹角的古民居。
“你說機關槍會去哪裏?”藍玉問秦朗。
“準是躲哪裏照相去了!”
“照相也該回來了啊,手機也關機!”
“玩著玩著就忘記時間了吧,手機也許沒電了。”
“不會真有什麽事吧?”
“誰知道呢?”
倆人幾句嘀咕,讓齊老師更加不安。
“老師,您別著急,誰都會出事,紀管祥絕對不會。他這人比猴子還精,沒回來準是碰到感興趣的東西了。他自己說的,一生隻喜歡三樣東西:美景、美女和美食。這裏沒有美食,一定是被美景和美女吸引了。”藍玉安慰道。
“什麽時候了,還貧嘴?這小子,找到後,一定要好好批評一頓。”
“對對對,好好批評一頓,不讓他吃飯,不讓他睡覺,不讓他講話,尤其是不讓他講話,憋死他!”
這一說,齊老師竟笑起來:“哎嘿,我說你們平時老玩在一起,現在倒落井下石了?”
“我跟他不熟,老師。”藍玉抿嘴笑道。
“趕緊找吧,還有心情開玩笑?”
“等等,”秦朗突然想到了什麽,“我知道他去哪了?”
“哪兒?”他們異口同聲。
“奇墅湖!他最後問的就是這個地方!”
經過一番交流,大家覺得紀管祥去那裏的可能性很大。於是,他們沿著曲折的小溪向奇墅湖進發。
據說,奇墅湖四十年前是一個村莊——奇墅村。七年前,奇墅湖大壩因除險加固工程的施工,放幹了湖水,終於使沉睡四十年的奇墅村得見天日。湖底依稀可見散落的井圈和石凳,還有殘缺的木橋,古老的祠堂柱墩。在一片斑駁的淤泥中,能窺見那令人唏噓的曆史滄桑。
像追本溯源一樣,他們終於到達奇墅湖的所在。
在一片山巒之中,奇墅湖像一個安靜的孩子,躺在溫柔大山的懷抱裏。青青的樹,軟軟的土,**的石頭,流淌的小溪,以及碧綠寬廣的湖麵,一下子讓人心曠神怡。遠遠望去,湖邊仍有少量遊客,或攝影,或嬉戲,或寫生,好一派悠然自得。
“紀——管——祥!”藍玉大聲喊道。
沒有回音,藍玉又大喊一聲。這時,從遠處的湖邊站起一個身影。
“藍玉,我在這裏!”
齊老師懸在心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大家趕過去,紀管祥也識趣地回走。
“齊老師,你們怎麽趕來了?
“你有沒有組織紀律?跑出來二個多小時,害得大家到處找?”齊老師真的生氣了。
“有這麽長?不會吧?我覺得沒過多久啊,我看看手機,”紀管祥拿出手機,“咦,怎麽關機了?肯定是沒電了!可是,我真的覺得隻來了半個小時啊,難道我的世界比你們慢?”
“慢什麽慢?玩得忘形了!別人班已經回去吃飯了,我們還要到處找你!”
“對不起,齊老師,我錯了,我真的沒想到搞這麽晚。也不知怎麽回事,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我,讓我不知不覺走到這裏來了!等一會回到旅社,我甘願受罰。別人罰酒三杯,我是學生不能喝酒,就罰我三碗飯,我保證吃完!”
“還貧嘴?你這張嘴巧舌如簧,真該去講相聲!”
“老師,三碗太少了,好歹十碗八碗吧,這樣才有誠意。”藍玉道。
“你這是要撐死我啊!”
“別說了,趕緊回去吧,”齊老師掏出手機,給黃主任報了平安。
“老師,呆十分鍾行嗎?您看,這麽好的景色,不看看,實在太可惜了!”藍玉哀求道。
齊老師看看藍玉,又看看湖光山色:“好吧,就十分鍾!明天就不來塔川了,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來。”
“啊,老師萬歲!”藍玉快樂地拉著紀管祥到一邊去照相。
齊老師和秦朗一邊散步,一邊聊天。
“風景真不錯,有一種沒有雕琢的美。”
“您來過這裏?”
“不,第一次。以前來,沒轉這麽遠。”
“哦。聽說,這奇墅湖底有個村子。”
“是嗎?你怎麽知道?”
“網上查的。好像淹了40年。”
“那不是不惑之年?”齊老師又望了望湖水,“有點滄海桑田的味道。”
“您當老師多少年了?”
“十八九年了!”
“那不是跟我年齡一樣大?”秦朗也望了望湖水,“我覺得您是一個開明的老師。”
“是嗎?”齊老師微笑地看著秦朗。
“從您允許藍玉玩十分鍾就可以看出。如果換做我以前的班主任,絕對先把紀管祥痛罵一頓,然後打電話向家長投訴,最後回去還要懲罰。”
“談不上開明,有些事你改變不了,不如順其自然,老子不是講‘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秦朗若有所悟,禁不住張口續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你會背《道德經》?”齊老師很吃驚。
“太熟了,”秦朗寵辱不驚地看著齊老師,“81章,您任意挑一章,我都對答如流。”
“真的?”齊老師睜大了眼睛,“你背背第27章?”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78章?”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
“真沒想到!”齊老師像發現了新大陸,“你怎麽背得這麽熟?”
“爸爸逼的,”秦朗苦笑一聲,“別人三四歲的時候讀《三字經》,我爸直接給我上《道德經》。到五歲時,我就熟讀成誦。後來,我爸還把我背的錄下來,然後不時放一下,到七歲時,我已經爛熟於心了。估計就算我失憶,也忘不了。”
“你爸為什麽讓你背《道德經》?”齊老師很好奇。
“沒說什麽理由,隻是讓我背。長大了,我才在《論語》裏找到了答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會給你講其中的意思嗎?”
“從來沒有!”
“你自己沒找書看?”
“太枯燥了,我懶得看,除了有些句子一看就明白字麵意思外,我還真沒仔細看過它。不過,這些句子讀起來很上口。”
“有意思!你爸怎麽評價這本書的?
“他說,這是一部讓人安靜的書。”
“嗬嗬,我覺得你爸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齊老師語氣充滿肯定,“他是幹什麽工作的?”
“經商。”
“我還以為他是大學老師呢。”
“他跟老師有什麽區別?從小就安排了我的一切,到後來,我不想背《道德經》了,他還強迫我背。”
“我想,他是看得比較遠吧。有機會,我想見見你爸爸。我們肯定有話聊。”
秦朗嗯了一聲,陷入了沉默。
“秦朗,齊老師,過來照相啊!”藍玉在喊。
他們走過去,紀管祥選了一個背景,按下了快門。然後,他又找來一個遊人,幫四人照了一張合影。
此時,西斜的太陽把湖水染得微紅,波光粼粼的樣子,就像無數隻發光的蝴蝶翩翩起舞。幾棵樹傻傻地浸泡在水中,憨直地挺拔著身軀。這一切,多麽寧靜而美好。
“紀管祥,《道德經》會背幾句?”齊老師在回去的路上問。
“啊!怎麽問這個?”紀管祥一邊驚訝,一邊搖頭晃腦地背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徼;常有,欲以觀其妙……嗯,嗯……”
“反了,‘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齊老師糾正道,“你還記得多少?”
“這是我最熟的一章,嗬嗬!”
“藍玉,你呢?”
“老師,別問我,我最不喜歡古文了!”
“你說你們,高一讀了一年的《道德經》,高二讀了一年的《論語》,到現在,你們忘得幹幹淨淨!”齊老師批評完兩個人,又跟秦朗解釋,“高一高二,我下了很大決心,把早自習空出來讀經典,現在他們兩個都還給我了。”
“老師,不能這麽說,我還記得老子講:‘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我們現在看起來愚笨,其實屬於大智慧。”
“喲,聽你這幾句話,我就已經很滿足了。這說明讀了一二年,沒有白讀。隻要有印象,總是好的。你們知道嗎?善於抽象思維的德國人,特別喜歡《道德經》,其熱衷程度甚至超過中國。據說,每四個德國家庭就擁有一部《道德經》。反觀我們中國,把老祖宗的好東西都丟掉了。太浮躁!”
“所以老子說‘清靜為天下正’?”秦朗說。
“嗯,你說的不錯。清淨,就是一種太平,一種和諧。跟這奇墅湖的水一樣,看著讓人寧靜。”
“要那麽清靜幹嘛?你們年紀大的人都喜歡清靜,我們年輕人就喜歡轟轟烈烈。”紀管祥不解。
“終究會歸於清靜的。轟轟烈烈隻是一種表象,清靜才是內心的歸宿。等你們長大了就明白了。”齊老師不想繼續說教,便轉移話題,“秦朗,我看你QQ空間有很多關於遊泳的文章,那篇《少年泳》是你寫的嗎?”
沒想到齊老師進空間看了秦朗寫的東西,頗為吃驚:“是的,寫著好玩!”
“很不錯啊,有些古文功底。喜歡遊泳?”
“嗯!”
“想橫渡長江嗎?我看見裏麵有很多橫渡的資料。”
“嗯。”秦朗心裏咯噔了一下。
“那你一定要加油!會遊泳的人,特別是會遊泳的武漢人,不橫渡長江,是一種遺憾。”
“嗯。”
“20年前,也就是1993年,我參加了第27屆長江橫渡,那時我還在讀大二,武漢首次舉辦國際渡江節,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選手參加。當時為紀念毛主席誕辰100周年,組委會特製了兩枚一套的紀念章。我記得,第一枚的正麵是毛主席橫渡長江,反麵是他老人家的題字:到大江大海去鍛煉。第二枚的正麵為渡江節節徽,反麵是吉祥物白鰭豚。”齊老師像如數家珍,“你們知道嗎?紀念章是銅鎏金的,據我所知,這是武漢渡江節史上唯一含金的紀念章。現在,這兩枚紀念章我還保留著。”
“哇,老師發財了!”藍玉叫道。
“鎏金的,主體是銅,表麵含點金,不值幾個錢,但對我來說,卻是寶貝。”
“想不到老師會遊泳,從沒聽您提過。”紀管祥說。
“唉,很久沒遊了,一晃就過了二十年!”齊老師笑了笑。
“不過,從老師現在發福的身材來看,真不像會遊泳的。”藍玉笑道。
“那錯了,毛主席當年發福了不少,不一樣暢遊長江?遊泳跟身材無關,跟技術和體力有關。這些年,我沒怎麽鍛煉,不敢到江裏遊了。”
“我隻敢在沙湖裏遊遊,長江還真不敢去,我怕死,嗬嗬!”紀管祥哈哈一笑,“秦朗肯定比我會遊,一看就像訓練有素的樣子。”
“嗯——”秦朗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怕死!”
眾人嗬嗬一樂。
“我其實跟水蠻結緣的。”齊老師聊興不減,“小時候,我生活在老家,村裏有幾個小湖,我經常到那裏玩。七歲時,我到父親的工廠生活讀書,家後就是一座大湖,遠處是長江。結婚後,我住在漢陽,那裏有個墨水湖,不遠處是漢江。現在,我搬到了武昌,旁邊有個紫陽湖,一旁是長江。我習慣了住在有水的地方。沒有水,我真覺得這個世界少了點什麽。”
“我住在南湖,小時候的印象,周邊老是髒兮兮的,現在經過整治好了許多。”藍玉道。
“我住在沙湖,聽我爸說,以前沙湖蠻大的,現在填了不少。”紀管祥說。
“我住在漢江邊,可以說,從小在江邊玩大的……”秦朗也加入進來。
大家邊走邊聊,狹長的小溪在腳下蜿蜒,一層薄薄的霧靄升起在山林田野之中,世界突然變得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