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殯儀館,我和夕見去了寺廟的墓地。但是,原本有母親墓碑的地方已經建了別人的墓,我們隻毫無意義地看了一下,一無所獲。暮色籠罩著天空,我們開往“一位”,想找個房間住下,出來迎接的旅館老板仍然擔心著姐姐的情況。在那個雷雨之夜,我們攙扶著精神恍惚的姐姐回來,第二天早晨突然就結賬離開了,主人擔心也是正常的。我含糊地敷衍幾句,主人看起來還是很擔心,帶我們走進上次住過的那個房間。

放好行李,我馬上到一樓去洗澡。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必須好好思考一下筱林一雄的兒子——那個叫筱林雄一郎的人,到底是在什麽方麵有何關聯?十五年前的交通事故與這個男人之間,有怎樣的牽連?

可是,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任何頭緒。太久不回去,怕引起夕見懷疑,結果隻能抱著疑問和困惑,出了浴室,穿上浴衣。

“……爸爸?”

我剛拿起浴衣腰帶,隔門就聽見夕見的聲音。

“爸爸,回房間來。”

“怎麽了?”

“回來就是了。”

我係上腰帶打開門,夕見抓著我的袖子,轉身就走。一聲不吭地上了樓梯進了房間,夕見“砰”的一聲關上門,回頭看著我。就像在說“要有思想準備啊”,兩眼直直地盯著我,一眨不眨。

“我注意到了。那個人——”

聽到下一句的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噴湧而出。

“那個人,可能來過店裏。”

那個男人和夕見隻見過一次。就是那個男人出現在“一炊”那天。不過,之後夕見應該沒再見過他。雷雨之夜,那個男人出現在雷場,夕見應該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彩根用數碼相機拍到的遺體麵部的照片,夕見也沒看。剛才在殯儀館,隻有我看到了遺像,夕見一直在副駕座位上等我。可是,死去的那個男人曾經來過店裏這個事實,夕見到底是如何注意到的呢?

“看這個!”

在矮桌邊屈膝跪下後,夕見拿起放在桌上的單反相機。顯示屏上是在“一炊”店內拍攝的照片。銀行分行副行長江澤先生坐在雙人餐位上,張開嘴笑著。是那天的照片。筱林雄一郎出現在店裏那天——不,不可能。那天晚上,夕見在店裏沒用過相機。而且,當天江澤先生坐的不是雙人桌,而是四人桌。

“這裏,入口處。”

夕見用指尖點著江澤先生的肩頭位置。照片上有入口處的玻璃門,門外的昏暗小路上,有一個人,女性。她並沒有要進店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眼鏡後麵的雙眼看向這邊。原來夕見說的並非筱林雄一郎,我這才放下心,可隻放心了幾秒鍾而已。

“等等,這是——”

我將臉貼近畫麵。照片裏的人戴著眼鏡,而且有點兒聚焦不準,眉眼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令人印象深刻的鼻梁,越看越讓我覺得,那不是別人,隻能是太良部希惠。

“我也很吃驚。我就是隨便翻翻自己之前拍的照片,結果發現了這個。”

“什麽時候拍的?”

夕見指指相機屏幕一角,那裏顯示著拍攝日期。時間是二十點三十三分,日期是今年的十一月八日。正好是筱林雄一郎打來電話的一周前。

“爸爸……不知怎麽,我有點兒害怕……希惠為什麽偷看咱家的店?她來幹什麽?”

我當然也不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什麽。筱林雄一郎了解十五年前發生的交通事故真相。他知道我們在陽台種了薊花,也知道薊花成了交通事故的原因。他知道夕見與此有關,也知道我一直在隱瞞。那個男人向我勒索金錢,威脅說如果不給錢就將一切告知夕見。而且,在他實施威脅的一周前,希惠站在我家店前,朝裏窺視。

“希惠,當時應該看到了我的臉吧……”

正如夕見所說,如果照片上的人確實是希惠,那麽,她在我們來到這個村子之前,就已經記住夕見的臉了。不,不隻是夕見,因為我也一直進出廚房上菜,也可能被她看到了。但是,我們來到這個村子,初次與她在雷電神社交談時,之後在雷雨之夜向她求救時,她都裝作不認識我們。我們謊稱是編輯、撰稿人和攝影師,她也佯裝相信。

——什麽都,死了好了。

我將父親留下的文字擺到黑澤宗吾和長門幸輔麵前,之後,在禮拜殿旁,我聽到希惠這樣自言自語。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因為,相比於那句話本身,她說話的語氣,顯然不是針對案件的采訪者。自己是不是被她發現了真實身份?在那之後我也曾暗自害怕。看來,果然如此。不,本來從開始就不可能騙過希惠。不管我們說假名字,還是遞上假名片,我還好,她不可能不注意到姐姐。

“為什麽希惠要假裝不認識我們呢?”

要思考這個原因,最終還是隻能回到以下這個疑問。希惠為什麽站在我家店門口呢?這件事,她不想被人知道。所以,她才裝作不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不,等等。

站在店門口的女性。

盯著數碼相機的畫麵,我搜尋著記憶。那是悅子去世後不久,百日忌辰的次月,也就是十五年前的十一月。我帶著夕見逃離了那間公寓,剛剛開始住在如今的家。悅子的死和交通事故的真相——我抱著被活埋在這兩件事之中的心情,每天往返於二樓住宅和一樓店麵間。不記得是十一月的哪一天了。一天晚上,我幫著父親準備菜品,朝布簾縫隙看了看,發現門口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敞開著的玻璃門前,當時在大廳做兼職的西垣女士正和她說著什麽。西垣女士一臉困惑,我看得很清楚,心中馬上閃現悅子的交通事故。當時,我對一切都過於敏感,對任何人的言行都反應過激。心裏總是擔心別人是不是知道事故真相?是不是來探聽什麽?始終被不安的情緒困擾。那天晚上也是如此,當我回過神兒來時,已經走出廚房,橫穿大廳,來到那位戴眼鏡的女土跟前。是的,她戴著眼鏡。

我問她有什麽事,結果我一問,她才注意到我站在旁邊,迅速背過臉去,接著往回走。我還沒來得及再次打招呼,她已經遠遠地走在店外小路上。西垣女土對我說,“見她好像遲疑著進來還是不進來,我就出去打了招呼。”西垣女士臉上還留有困惑的神情。

“然後,她問我‘這家店是一家人開的嗎?”,我說是的。她接著問“家裏都有什麽人啊?’,這我就很為難了。”

西垣女土之所以覺得為難,當然是因為那時悅子才去世不久。

“我怎麽也不能將老板家這件事告訴陌生人呀。”

當時,大家最終判斷,可能有人想在附近開飲食店,來打聽一下其他店麵的情況。當時西垣女士覺得有道理,我的不安也稍微緩解,十五年來,我幾乎都忘記了這件事。一直到現在這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從未再浮現過這幅畫麵。可是,如今這樣重新審視記憶,竟感覺如此相似。當時,隻是一瞬間,我在跟前看到了她的臉。如今,我無論如何都覺得那張臉就是我們離村後十五年未見的希惠,那天去店裏的就是十五年前的希惠。

“什麽……怎麽了?”

我的樣子讓夕見越發不安,我隻能默默搖搖頭。那次交通事故。我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不,果然真的有關係嗎?如果當時的女性就是希惠,到底是怎麽產生關聯的?十五年前,悅子剛剛死於交通事故,希惠就出現在店門口,詢問我家的情況。接著,十五年後的今年—一十一月八日,她再次站在店門口。緊接著一周後,筱林雄一郎用電話威脅我,四天後還來到店裏,之後還一直追到羽田上村勒索金錢。在雷場的激烈暴雨中,那個男人走向懸崖邊,我屏住呼吸,靠近他的身後。我是為了守護夕見的人生,為了結束所有的一切……

——但是。

難道不是什麽也沒結束嗎?

悅子的死不是意外事故——這個懷疑突然湧入我的心中。之前我連想都沒想過的、毫無確信的小小疑問,如今如鐵球般堅硬、冰冷。而這念頭一旦湧現心中,我就無法再視而不見。當然,我也知道不可能。如果不是事故,到底是如何產生那種情況的?那天,四歲的夕見在陽台,把薊花的花盆放到了扶手邊緣的水泥台上。不可能是其他什麽人,使用某種手段將花盆扔到了路上。即使有這種可能,古瀨幹惠如果沒開車經過那裏,悅子也不會被撞到。

哎呀,在事故發生前,夕見真的將花盆放到了我一直想象的那個地方嗎?

——爸爸的花,會長大的哦。

——花,要朝著太陽才會長大哦。

我看向陽台時,花盆已經不在了。夕見不可思議地歪頭思考著,指著水泥台的上邊。

——我明明放在那裏了呀……

即使想確認,我也不能問夕見。她媽媽臨去世前的事情,夕見可能忘了,也可能記得。不管怎樣,如果我現在問,她大概一下子會意識到此事意義重大。

閉目思索,今年十一月八日,在店裏拍攝的照片。並無確切證據表明,照片裏的人是希惠。十五年前出現在店門口的女性,也可能另有其人。我暫時將希惠從大腦中移除,重新思考一連串的事情:交通事故、花盆、夕見、威脅、筱林雄一郎。

這時,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難道是——

“爸爸,電話。”

我睜開眼睛。

“電話響了。”

我的包裏傳來振動聲,拿起手機,顯示屏上是姐姐的名字。

“還是接吧,我也擔心亞沙實姑姑的身體。”

一按通話鍵,冷不防就被姐姐問道:

“幸人,你在哪兒?”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姐姐接著說:“我剛剛去店裏了,關著門。家裏也沒人,有點兒擔心,所以打個電話問問。”

“我開車出來兜風了。”我瞟一眼夕見,她指指自己,點點頭。“夕見也在。”

“現在正開車呢?”

“嗯,是的。姐姐,你身體怎樣?”

我想盡量用平常的語氣說話,結果變成了像問候感冒情況似的。還好姐姐的聲音也很平靜。

“好多了,再休息一陣子就可以工作了。讓你們擔心了,想著必須要跟幸人和夕見道歉……所以剛才去了店裏。”

“別放在心上啊。”

夕見在旁邊也用動作表示同意。

“擔心是當然的……不過,姐姐讓我擔心這種事兒,大概是第一次吧。相反,我讓姐姐擔心很多次呢。如今想來,我真是個不爭氣的弟弟啊。”

小時候,讓人擔心的總是我。在二樓的房間亂跑,弄掉隔扇,怎麽也裝不上去,仿佛清楚地看到自己會被爸媽訓斥,嚇得大哭;在學校和朋友打招呼卻被無視,耿耿於懷,點心都吃不下。當出現這種情況時,姐姐會告訴我隔扇是從上麵裝的;會用實驗證明,人的說話聲有時傳不遠。最後她還一定會一邊說那句我最熟悉的“沒事,沒事”,一邊把手放在我頭上輕輕撫摩。

“你一直是讓我自豪的弟弟。”

一句出乎預料的話,從電話那邊傳來。

“幸人你不僅學習成績好,從小還能讀很多難懂的漢字。我當時想,將來你可能會成為學校的老師呢。”

“結果成了居酒屋老板,抱歉啦。”

耳邊傳來姐姐的笑聲,非常自然。我甚至覺得,姐姐是不是已經忘記了那天晚上的事?

“你們在哪兒兜風呢?”

“噢,各處,隨便轉轉。”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晚餐開始的時間,走廊傳來旅館老板的招呼聲。我們再不回應,他好像馬上要到房間來了。我趕緊對姐姐謊稱“此處禁止停車”,然後掛斷了電話。

過了良久,旅館老板才發現我和夕見對聊天不大感興趣,這才開始收拾用過的餐具,我們趁機起身離開大廳,剛上樓梯,聽見身後傳來開門聲。

“啊,果然,一看外麵的車,就想應該是你們。”

彩根出現在門口,笑容滿麵。

“這次隻有兩個人嗎?那位撰稿人,因為之前的事中途退出了?”

我點點頭,盡量不表現出不愉快,但也覺得即使顯露出來也沒關係。他曾說來羽田上村是為了采訪神鳴講,原本期待他看完今天的祭祀就應該回去。不過,看來他還要再住些日子。

“我這個人,本來不是能和別人很快熟悉的那種,不知怎麽卻已經和村裏人關係很好了,剛剛是有人開車送我回來的。他叫什麽來著,人家送我回來,我卻忘記了他的名字。就是鼻子特別長的那個。”

彩根顯然是喝醉了。

“是嗎?”

“不過,神鳴講真是很少見的祭祀啊。你們二位去過長野縣嗎?長野縣有個地方,也有很有趣的祭祀呢。村民會點起一大堆篝火,圍著篝火不停地旋轉,祈禱健康和幸福——”

他邊說著邊走近我們,為了不讓他追上,我繼續上樓梯,可夕見卻站著不動。無奈我也隻好停下腳步,在樓梯中間轉身看著他。

“對了,你們聽聽看啊。前幾天,自打我開始照相以來,出現了第一次滑鐵盧。”

“怎麽了?”

夕見反問道,臉上帶著純真的興趣。

“我竟然忘記放膠卷了!我一開始沒注意到,就一直那樣拍照片來著。哎呀,真讓人吃驚啊!你們回去那天,我後來偶然看看,發現相機裏居然沒膠卷。就是那個,我母親過去用的單反相機。不過,那裏拍的都是很重要的照片,雖然張數不算多。”

“彩根先生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啊。”

“是呀。”

彩根抬起消瘦的臉頰看著夕見,眼鏡中反射著燈光,看不清他的雙眼。我不由收緊心口,他突然轉向我這邊。

“另外,上次見麵時,可能有點兒讓你們誤解了。”

“……誤解什麽呢?”

“我說自己在研究鄉土曆史,在全國各地轉悠,那樣說並不準確。”

“您是說,並不是全國嗎?”

“並不是這個。不過,我當然不可能走遍所有地方,這樣說也對。其實我感興趣的並非各地曆史,而是在各地發生的案件。在曆史這個巨大的‘庭園盆景’中,曾經發生怎樣的案件,它對現在有何影響?對這種調查尚無合適的叫法,所以我就說在研究鄉土曆史。當然我隻是出於興趣在調查,而且調查的案件基本都發生在遙遠的過去。所以,你們可以把我看作破解謎案的私人偵探一類的人。”

“我不大明白,您來這個村子是——”夕見問。

“為了調查三十年前發生的案件。啊,關於毒蘑菇案,你知道嗎?”

夕見正要開口,我搶先回答:“在調查神鳴講時聽說了,當然也知道,隻是不大詳細。”

“是嗎?”彩根看起來很高興,“既然如此,我房間有影像資料,要一起看看嗎?我正要自己從頭看一遍呢。大家一起看,也可以幫我拿拿主意。”

畫麵上顯示出三十年前的村莊,比之前想象的還要安靜得多。

毒蘑菇案發生之後,我還在醫院,沒見過外麵的情況。因此,一直以來,我自己想象出這樣一番情景:村民聚集在各處,像被追趕的動物般,眼睛充著血,小聲議論著。

“沒人在路上走,大概是因為發生了太恐怖的事情,大家都躲在家裏了。”

彩根像讀懂了我的內心一樣,說了這麽一句。然後,他調節了一下個人電腦的音量。

畫麵中央是一位現場記者,記者的話說到一半,聲音突然變大,播報內容是,在叫作神鳴講的當地祭祀中,發生食物中毒,出現兩名死者和兩名重症患者。因為報道說,現在警察正在調查詳細情況,似乎還沒確定原因是白毒鵝膏。這段影像是電視播報的錄像,畫麵很不清晰,感覺像是隔著磨砂玻璃觀看。

“我把找到的報道影像都集中在一起了,有很多重複之處,我適當地進行了整理銜接,但內容還是很長。我現在給你們泡茶啊。”

彩根在三隻茶杯中倒好茶,第一段錄像結束。在切換到下一段影像之前,出現了一段當時的芳香劑廣告,夕見覺得很稀奇。我卻對茶杯的數量很在意。他明明一個人住,為什麽房間裏有三隻茶杯?我們住的房間,之前是三隻,這次是兩隻,都是按人數準備的。他是事先到樓下去借的嗎?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叫我們到房間裏來嗎?

畫麵中,攝像機移動到雷電神社禮拜殿前,拍到了石階附近。

“在這個祭祀中,還發生了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屏幕中,一個現在看來妝容顯得過時的女記者說,“參加祭祀的高二女生和她上初一的弟弟遭遇雷擊,正在醫院接受治療。”幸運的是,並未出現我和姐姐的麵部照片,在記者說了我們兩人名字之後,畫麵上隻顯示出“藤原亞沙實(17歲)”“藤原幸人(13歲)”。雖然如此,這段錄像彩根應該已經看過多次,而且,在至今為止的采訪中,遭雷擊的少男少女照片,他一定至少見過一次。如果他發現我和姐姐就是當時的那兩人,他應該很早之前就發現並且指出來。當然這僅限於,他並非像希惠那樣佯裝不知。

“最近,我已經弄清很多情況了。”

正如彩根所說,在接下來的報道影像中,出現了蘑菇湯、雷電湯和白毒鵝膏這樣的詞語,記者的報道也變成了並非事故而是重大案件的語氣。畫麵上有荒垣金屬的工廠和荒垣猛的照片,還有一直延伸到畫麵深處的蘑菇塑料大棚和筱林一雄的麵部照片。這樣一看,和筱林雄一郎的五官確實相像。

在說完仍在住院的黑澤宗吾與長門幸輔的病情後,畫麵切換到對村民的采訪。采訪的是荒垣金屬的從業人員,在筱林家塑料大棚工作的中年夫妻。攝像機對準被采訪者的前胸部位,沒有露出人臉。人們的聲音,有時像輕聲低語,有時像大聲傾訴。“很會照顧人,人很好……大銀杏菇不可能是偶然摻進去的……是有人幹的……希望犯人出來自首……不能原諒……嚇得睡不著……”最後,記者說到了案件當天的雷擊。初中一年級的弟弟已經恢複意識,高中二年級的姐姐仍然昏迷。

“雷,還真是可怕的東西啊。”

不知何時打開了小袋子,彩根一邊嚼著薄脆餅,一邊看著畫麵。

“就像一個手持幾千萬伏激光槍的殺人犯,從上邊無差別瞄準一樣啊。我們毫無防備地走在他的瞄準範圍內。而且,即使免遭擊中,在旁邊也會遭殃的。當時,雖然遭到雷擊的是那位姐姐,但旁邊的弟弟也被擊中了,也就是側擊。”

如果,不是姐姐,而是我自己被雷擊中的話。

我這樣想象,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

“哎呀,其實呢,直到前幾天在雷場近距離看到雷擊,說實話,我一直太小看打雷了。雷擊瞬間的那種衝擊,真是太厲害了。過去的科幻電影裏麵的汽車形時光機,不就是用雷供電嗎?那絕對是不可能的。能承受那麽巨大電力的機器,無論是怎樣的天才也造不出來呀。”

如果時間能倒流,我會怎麽做呢?這種情況,我也無數次想象過。當然,我會把在禮拜殿前的自己和姐姐拉開。但是,如果不能那樣呢?如果遭遇雷擊就是我們的命運呢?——每當想到這裏,我經常會在想象中將自己和姐姐的站位互換。從空中落下的雷,擊中了我的身體,姐姐遭受側擊倒在地上。我的身體被刻上電擊疤痕,一直昏睡。姐姐在別的病房,幾小時後蘇醒過來。我知道,即使時間真的能倒流,我也沒有這樣的勇氣,但還是經常想象這種情景。想象中的我,在其中再次追溯時間,記憶飛回到同一天的早晨。然後,我在雷電神社院內屏住呼吸,雙眼望去。在那一年的第一聲雷響起時,有人登上參拜路,穿過鳥居,行走在神社院內,走向工作間。將手裏的白色物品放入雷電湯鍋中的這個人,在暗處弓著身,根本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穿著父親的衣服,和父親的背影很像——

“在雷場,雷打下來的時候,不是有‘劈劈劈’的可怕巨響嗎?感覺耳朵都被震聾了。你們知道嗎?據說打雷聲和所謂的‘轟隆隆’的聲音是一樣的。”

我和夕見都搖搖頭,彩根開始進行說明,還得意地夾雜著動作。

“據說在雷電雲中,放電是朝向四麵八方的,因此,‘劈劈劈’的聲音一直持續。在透過大氣層傳向遠方時,就會變成低沉的‘轟轟’聲。之後,逐漸經過時機的偏離和重合,傳到我們耳邊,就變成了‘轟隆隆’的聲音……啊,對了,這位是宮司女士,當時是高中生。”

電腦開始播放下一段報道影像,出現了希惠的身影。

“她的母親——上代宮司,這時應該還活著。不過找遍了影像,都沒有關於她的采訪。她是拒絕采訪了嗎?”

畫麵上的希惠,並非以宮司女兒的身份接受采訪,而是作為遭雷擊昏迷的藤原亞沙實的同學。或者也許當時還無法回答神鳴講和毒蘑菇案的問題,沒能拍到其他可用於播放的影像。

“美少女啊……”

彩根撓著下巴說,眼鏡反射著畫麵的光。接受采訪的希惠,確實很漂亮。而且,比我們離開村子前看到的更漂亮,是一種健康的美。之後,她母親自殺。村裏人把死去的太良部容子看作犯人,希惠對此進行正麵反擊。她說,真正的犯人另有其人,很可能母親不是自殺,而是被犯人殺掉來頂替罪名。她用過激的言辭進行反抗。漸漸地,她的皮膚變得黝黑,雙眼深陷。

希惠在采訪影像中,一直非常擔心在病房昏迷的我姐姐。她倆的合影出現在畫麵中。大概是在高中體育節拍的,希惠和姐姐都穿著體操服,站在一起做出V字形手勢。她們健康的身姿因汗水而閃閃發光,笑容燦爛。

“據說她母親去世後,住在其他縣的親戚來照顧希惠的生活,一直到她上完兩年函授課程,獲得神職資格,繼承雷電神社。即使是上代宮司的女兒,什麽都不做也是無法繼承的,不容易啊。”

報道節目的影像繼續。在一間陳舊的演播室,男播音員在播報村裏人的陳述——在祭祀時分給大家的蘑菇湯中,會放有一種叫作大銀杏菇的白蘑菇,因此,工作人員可能沒注意到與之顏色相同的白毒鵝膏。畫麵上還出現了各種蘑菇的影像資料。傘蓋足有嬰兒頭部大小的大銀杏菇。形如其名、傘蓋呈鵝蛋形的白毒鵝膏。據說白毒鵝膏的傘蓋會一點點展開,變成水平的——播音員進行說明並簡短總結後,特集結束。隨著有點兒耳熟的音樂聲,畫麵播放了一段廚房洗滌劑廣告。下一段影像開始前,彩根改變了盤腿姿勢,仿佛要闖進畫麵一樣,把臉靠得很近。

“從這裏開始,事件有了最有趣的發展。”

伴隨著紅色的、潦草的字幕,報道內容是太良部容子自殺一事。畫麵中出現了很多人,在禮拜殿的門框上,是用細腰帶吊住脖子的宮司;發現這一幕的上高中的女兒;臆測宮司會不會就是毒蘑菇案的犯人的村民;在攝像機前進行反擊、雙眼通紅的希惠……要是放在現在,這個肯定不能播放吧。

“然後,從下段報道開始,事態發生突變。”

節目組發現了一盤錄像帶。在太良部容子的遺體被發現的幾個小時前,她曾出現在一段拍攝村中小路的影像中。那的確是她的背影。有個鏡頭是她正要推開一扇門的瞬間,這個畫麵被放到了最大。不過,招牌上寫著“英”的店名,卻被白霧一樣的東西遮蓋了。

接著,畫麵上出現了希惠,節目組給她看了上麵一段影像後,她走下參拜路,下了後家山,橫穿主幹道,沿小路前行。攝像機一直跟隨著她。終於,希惠來到店前,敲門。

“我是雷電神社的太良部。”

出現在門口的父親的臉,與店名一樣,也被白霧擋住了。畫麵下麵用鉛字印刷體假名標著“A先生”。可是,這種假名標識,在這個村子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誰,隻要看了報道,馬上就會將“藤原南人”四個字疊加上去,透過那團白霧,一定會看見父親的臉。

“他們給我看了錄像,就是拍到我媽媽的那段。”

希惠的聲音忽大忽小,略微有點兒顫抖。當時,我正在餐桌做作業,起身站到門邊,往外看過去。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那裏站著突然到來的希惠,她旁邊有個拿攝像機的男人,這個男人旁邊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如今出現在畫麵上的情景,我當時是從反方向親眼所見的。

“臨死前,我媽媽來這裏做什麽?”

畫麵中的父親垂著雙手沉默著,一會兒,轉過身背對希惠說:“請在這兒等一下。”

父親朝店裏的樓梯走去時,曾將手輕輕放在我頭上,影像裏沒有照到這個。

過了一陣兒,父親手裏拿著一個白色信封回來了。用好像要放棄什麽的態度,遞給希惠。希惠當場從信封中取出信紙讀起來。攝像機移動著,斜著拍到了文字,但在播放的影像中,字麵也用白霧掩蓋了。大概是希惠請求不要公開?或者是節目組的顧慮?

接著,畫麵切換到演播室,說明了太良部容子給父親那封信的內容。打雷那天——也就是神鳴講當天清晨,她看到了進入神社工作間的“A先生”的身影。“A先生”往雷電湯中放入白色物品後離開,太良部容子馬上去查看雷電湯鍋,知道他放的是蘑菇。當時,她腦海中也閃現了一下劇毒蘑菇白毒鵝膏,但她沒有丟棄雷電湯,也沒告訴任何人,照常舉辦了神鳴講。之後,出現了兩名死者和兩名重症患者。

“背負著這種罪責活下去,我做不到。這封信,你丟掉也完全沒關係。所有一切都由你決定。不過,請你想一想家人。我隻懇求這一點。”——信上寫著以上內容。

播音員將播報內容進行總結,顯示成條款式文字,演播室裏有幾個評論員不負責任地交換著意見。其中也有現在偶爾出現在電視中的演員。節目中間還有補充內容。當播放到“A先生”的妻子一年前死於不明事故時,他們的討論更加熱烈。我和姐姐遭遇雷擊之事,之所以未被提及,是因為顯然與案件無關?或者是,節目組考慮到,我們的名字全稱早已被報道過,“A先生”的身份就很容易被鎖定,人們也就知道我和姐姐是他的孩子。如果真是如此,這種顧慮也毫無意義。這個報道播出之後,父親就被當成毒蘑菇案的犯人遭到全村的譴責,我在學校也遭受了卑鄙的攻擊。

“真可怕呀!”影像再次插入了對村裏人的采訪。畫麵上是一個男人,沒有出現麵部圖像。

目前為止看到的報道影像中,根本沒有一條新奇信息。但是,村民們接下來的說法,卻突然讓我知道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事實。

“大佬們有時會把雷電湯分出一些,放入我們的蘑菇湯中。所以呀,如果今年的神鳴講,他們也這樣的話……”

疑問一下子讓我的內心變得冰冷。

村民剛剛說的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因為我既沒見過這種情況,也沒聽家人說起過。可是,父親呢?我當時還是初一的學生,而父親已經在羽田上村生活多年,每年必定參加神鳴講。雷電湯有可能混合到一般的蘑菇湯中,父親應該會知道吧。

如果父親是毒蘑菇案的犯人,難道他沒有考慮其他村民也有可能吃到白毒鵝膏嗎?他事先沒想到可能會在某個人的碗中嗎?也許那就是姐姐的碗,也可能是父親自己的碗啊。那天,在我旁邊的姐姐確實喝了蘑菇湯,父親也喝了。一旦碗裏混入了白毒鵝膏——

“那個人沒喝呀!”畫麵上另外一個村民開始說。這次也沒拍到麵部圖像,不過一聽聲音,我就想莫非是……

畫麵上的人穿著灰色工裝褲,胸前縫著農協的標誌。果然,就是他。母親在冰冷的河邊被發現的那個夜晚,就是他開車把我和姐姐送到了醫院,農協職員富田。在三十年前的神鳴講那天,他還笑容可掬地對我們說“來啦”。

之後,父親端著蘑菇湯的碗走近他,兩人與我和姐姐隔開了點兒距離,麵對麵說著什麽。當時就是我和姐姐遭遇雷擊之前。

“我記得很清楚呢。”富田的聲音暗沉,其他村民的口氣中包含的憤怒和恐怖,在他的語氣中感覺不到,相反,卻隱含著深深的悲哀,“我問他怎麽不喝?他說,味道有點兒怪,還是算了。”

彩根將食指對著畫麵,就像刺向它一樣動了幾下。

“這個證詞,進一步支持了藤原南人是犯人的說法。”彩根說。

我無法回應。在三十年前的神鳴講上,父親沒喝蘑菇湯的事實——我至今根本不知道的事實,如石頭般堵住了我的咽喉。

“不過,也許……”夕見在旁邊開口了,“假設藤原南人不是犯人……是不是他的碗裏真的有白毒鵝膏呢?犯人另有其人,他在雷電湯裏放了白毒鵝膏,大佬們將一部分雷電湯分到了一般的蘑菇湯中。因此,藤原南人的碗裏偶然混入了白毒鵝膏,他才會覺得味道怪,所以就沒喝。”

彩根慢慢搖搖頭。

“白毒鵝膏並沒有奇怪的味道和氣味,吃了也不會有任何違和感。所以才可怕。”

畫麵轉到演播室,不負責任的討論再次展開。不過,在我聽來,那些隻是毫無意義的聲音組合罷了,我的咽喉仍然被剛剛得知的事實堵塞著,我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彩根和夕見就白毒鵝膏爭論著什麽,我是隻聽其聲不解其意,不知不覺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三十年前的情景。當年從我和姐姐身邊走開,和富田麵對麵的父親。當時,真的像富田剛剛在影像裏所說的,父親和他有過那樣的對話嗎?父親真的沒有喝蘑菇湯嗎?若是如此,為什麽?他隻想自己平安無事嗎?他明明知道,其他村民,或者是自己的孩子,都有可能誤食白毒鵝膏,還能無動於衷嗎?

——因為去年沒吃到啊!

那天,父親邊說邊領到了大鍋裏的蘑菇湯。他平靜的側臉後麵,到底隱藏著什麽?難道是將大批村民都置於危險中,無視自己孩子會中毒的可能性,將殺人計劃付諸實施的成就感嗎?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相信。可是,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麽想呢?

“雷場的犯罪現場,要是能順利拍到就好了啊。”彩根忽然嘀咕的這句話,將我的意識拉回到現實。

“……什麽?”

“殺人的犯罪現場呀。”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看向電腦畫麵。可是,那裏仍然隻是並非當事人的一群人在進行無解的議論。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畫麵,是剛才和她聊過的打雷。那天晚上,打在雷場的那個雷。死在懸崖下的那個男人,因受雷聲驚嚇而掉下懸崖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嗎?所以,果然雷才是殺人犯啊。即使沒被激光槍命中,人還是死了。太可怕了。”

“您剛剛說的……‘犯罪現場’是?”

“打雷那一瞬間,我可能拍到了很棒的畫麵,在雷電神社的社務所,我是不是說過?”

說過。但是……

“可是您不是忘記在相機裏放膠卷了嗎,您剛剛在樓梯上說過……”

“不是不是,拍下打雷瞬間的是數碼相機。”

仿佛有一雙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內髒。

“可是,在我印象中,那時彩根先生是將膠卷相機放在了三腳架上……”

“那個相機,在開始下雨時,我馬上就收起來了。畢竟是個老相機,淋濕就麻煩了。拍攝打雷照片的,是那邊那台。”

他指著隨便放在地板一角的單反相機。

“我的一貫方針是,不拍到一定數量的照片是不會確認的。數碼相機可以馬上看到所拍的照片,非常方便。但是,如果覺得反正能拍很多,之後從中挑出自己滿意的就行了,那麽技術就會下降。拍照片是神經反射,並不是多拍就好的。”

“那麽……您還沒看過?”

“在這兒期間,大概不會看了。回家後再慢慢確認,那是個快樂的過程呢。”

“現在就看吧!”夕見半開玩笑地說,將手伸向相機。彩根迅速伸手抓住了相機。

“現、在、不、看。”

電腦上的影像放映結束,畫麵自動停止,隻剩下演播室遠景。彩根胡亂地關上電腦屏幕,轉動身體朝向我們。

“就是這樣,這些影像資料如果能給你們一些參考,是我的幸運。方便的話,請告知電子郵箱,之後我把影像發給你們。”彩根補充說。

“不用了,我們用自己的方式調查。”

我站起來,催促著還想說什麽的夕見。夕見努努嘴站起身,這時,彩根突然將數碼相機拿到胸前。

“對了,說起殺人犯……”

他打開電源,顯示照片。他的臉並不對著顯示屏,隻用眼角進行確認,是因為他說過盡量不看自己拍過的照片嗎?他摁動按鈕,一張張切換照片。開頭那些是為什麽拍的呢?有這個房間的天花板、腰窗、電燈罩等。不久,出現了舉辦神鳴講時雷電神社院內的全景、露天攤位、排列著的燈籠、看著相機或者沒看相機的村民們出現或消失。

“雷雨之夜,在雷場摔死的好像是筱林雄一郎。名字的漢字是雄壯的雄,數字的一,右耳旁的郎,雄一郎。就是三十年前死於白毒鵝膏的筱林一雄的兒子。”

“啊?”夕見大聲說。

“據說離開了村子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