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劭承手一鬆,鬱沅飛速將手抽了出來。

他的目的是完美達到了,就是再對上顧劭承陰鷙的目光時心頭陡然一凜,不過和顧劭承相處久了,麵對這種突發狀況鬱沅自認經驗十足。

他麵上有些慌,但內心還沒完全慌,鬱沅第一時間向顧劭承展示自己被他捏得快不過血的右手,上麵的指印清晰可見。

鬱沅一邊偷瞄著顧劭承的恐怖神情,一邊小聲囁嚅:“是你先捏疼我的……”

見顧劭承眉宇間似有鬆動,鬱沅吞了吞口水開始添油加醋:“真的很疼很疼,骨折可能……還差點,但起碼是扭傷了,可能還有點錯位……”

顧劭承差點被他氣笑了,一時間顧不上旁邊當麵挖他牆角的人:“你是說手被我握扭傷錯位了?”

當他還是那個犯病時按下電動床開關就能隨意哄騙的狀態?

鬱沅被他盯得有點緊張,顫巍巍地指向出右手中指第一個微突的指節:“你看,左手就沒有這個突起,還很疼,我懷疑是錯位了……可能需要專業人員幫我處理一下。”

顧劭承深吸一口氣,這小騙子現在不僅會搞事氣他,竟然還學著倒打一耙簡直無法無天。

但顧劭承雖然心火熊熊,再握上去時力道還是放緩了很多,隻是輕輕虛攏住鬱沅的手腕。

他清楚鬱沅想的是什麽,不過離開前還是滿含警示地看了眼楚清昀,沉沉黑眸中藏著深不可測的陰戾。

楚小妹原本聽到笑聲剛轉頭回來看戲,對上顧劭承升級版大惡人嘴臉,小臉一垮還不敢哭,唰的重新埋回哥哥的頸側。

顧劭承長臂一收,帶著人離開了。

等兩人走遠了,楚清昀還有些發愣地站在原地,懷裏的小團子動了動,趴在他耳邊小聲詢問:“大惡龍走了嗎?”

楚清昀從迷思中脫出,輕拍妹妹的小屁|股:“又亂給別人起外號。”

*

顧劭承扶著鬱沅走到半路,鬱沅就不想繼續了。

他之前隻想找個理由緩解僵局,並離開楚家兄妹這倆過於主動熱情宛如社交悍匪的陌生人,但不代表他願意回到莊園內麵對含量超標的傭人。

鬱沅舔了舔唇:“好像不太疼了,應該隻是稍稍扭了一下,不用去找人治療了。”

顧劭承停下腳步,黑眸陰翳地看向鬱沅已經恢複如初的玉白右手,指向中指第一個指節煞有介事道:“這裏不是還錯位麽?”他將錯位兩字咬得極重。

鬱沅這會兒隱約意識到顧劭承好像是沒犯病,他並沒有騙到對方,那為什麽還真扶著他走了?

鬱沅咽了咽口水,強撐出一副又慫又堅強的模樣:“嗯……可能……隻是有點水腫,不疼就沒關係的。”

顧劭承陰惻惻地看向鬱沅閃躲的目光,冷笑一聲:“你當我真不知道這裏是寫字握筆造成的?”

鬱沅縮了縮脖子和肩膀,但凡他有個殼一定會縮到最裏麵,可他不僅沒有殼,還有顆“報孝”老父親的心。

他在心裏短暫地糾結了一下,伸出左手捏住顧劭承的外套下擺輕輕晃了晃。

同時緩緩仰起細白的脖子,澄澈的黑眸眨了眨,軟聲開口:“對不起,你別生氣好不好?”

顧劭承將臉撇開,一副完全不吃這一套的模樣,但臉上的線條還是明顯緩和了下來。

貓貓祟祟的鬱沅偷偷觀察到,心裏鬆了一大口氣,就像往冰塊上撒一把鹽,再冷硬也無法避免融化,換到人身上自然更適合加糖。

片刻後,顧劭承將藥盒遞給鬱沅:“你去還給鄭亮。”

鬱沅看到馬應龍瞬間雙眼放光:“這麽快?”

正垂眸看手機的顧劭承微微頷首,片刻後交代了一句:“鄭亮很快就會來找你。”匆匆離開,原本他也隻是抽空來送藥的。

鬱沅乖乖等在原地,手裏摸著藥盒不由感歎,顧劭承這人能處,有事他真上啊。

沒一會兒熟悉的大塊頭來了,鬱沅將藥還給他狀似隨意地解釋了兩句,鄭亮快速掃了眼編碼憨憨一笑,忙說是自己誤會了給鬱沅添亂。

顧劭承往年也經常來瓊島度假,鄭亮對島上的遊玩項目很是了解,叭叭說了一圈讓鬱沅來挑。

鬱沅前一晚折騰太晚沒睡好,這會兒見了老爺子、還完痔瘡栓,整個人放鬆下來困懨懨的玩性不大,選了個海景溫泉打算泡迷糊了補一覺。

*

因為顧劭承一直忙到了傍晚,又剛好趕上瓊島一年一度的煙火節。

顧老爺子大手一揮,將兩人晚上離島返程的原計劃改成明天,讓顧劭承多留一晚陪鬱沅看煙火。

鬱沅坐上車時人還沒完全睡醒,腦袋慢悠悠轉了一路才麵露苦澀,他對煙火倒是有點興趣,但一想到現場人山人海就隻剩下濃濃焦慮了。

就像他喜歡大海,讓他一個人在私人海灘踩水很舒服,雖然容易膩歪但一想到海上遊樂項目人群密集,他就會選擇泡泡溫泉睡睡覺。

鬱沅蔫噠噠到達餐廳時,顧劭承已經坐在窗邊翻看菜單。

顧劭承將小毛巾放回方碟中,淡聲開口:“一小時後會在附近放煙火,你想在這裏看,還是下到海邊?”

侍應生將大托盤放在桌子中央,上方盛放著五個不同款式的麵具,具體圖案選擇在平板裏,拿上來的麵具隻是作為尺寸和類型參考。

如果兩人選擇到海邊去看,可以戴上麵具更有氛圍感。

鬱沅突然糾結了,悶在房裏看跟看視頻似的,戴麵具就像給他提供一個遮擋的殼,似乎跑到人群聚集處也沒那麽困難了。

而且夜間海風涼爽,到時候他們離其他人遠些就好,鬱沅很快決定了麵具圖案。

選完後他開始期待起來,人也精神了不少,吃完戴上麵具兩人被送往海邊的最佳觀景區。

路上鬱沅主動問起保姆的事,顧劭承微微頷首:“爺爺沒完全同意,但我們可以試行一個月,保潔定期清掃廚師定點烹飪,其餘時間是二人世界。”

鬱沅一句“蕪湖”還沒喊出來,男人氣息一頓:“後天開始我會正式入職顧氏,所以更準確來說,是你的一人世界。”

顧劭承勾了勾唇,深邃的黑眸轉向鬱沅:“開心嗎?”

鬱沅其實是搞不明白這對祖孫間的關係的,似乎沒外界傳說的那麽壞也沒書中提及的那麽好,但顧劭承現在的病情可以做這些嗎?他很擔心。

鬱沅很認真地想了片刻,才低低答道:“開心,又不完全開心。”

車子停下,伴隨著習習海風,已經有不少人在遠處的海邊放起了旋轉類的小煙花。

沒一會兒,一簇閃亮的花火從地麵飛向半空,炸成一道耀眼的金光,無數炮筒一樣的環保煙花被接連不斷地沿著海岸排開。

鬱沅突然問向顧劭承:“是你想去的嗎?”他問的是顧氏,如果不是自願他更希望顧劭承最後的時間能過得輕鬆些。

“嗯。”顧劭承輕應了一聲。

鬱沅點了點頭:“那我開心。”

片刻後鬱沅想起早上老爺子說的話,湊近了兩步挨著顧劭承低聲問道:“你去顧氏後會遇上溫玶嗎?”

顧劭承聲音冷了幾分:“怎麽?”

書中溫玶佛口蛇心不是個好餅,但顧老爺子卻說他是個好的,鬱沅提醒道:“他不是個好人。”

顧劭承沒戴麵具,聞言微側身看向鬱沅臉上毛茸茸的貓貓頭:“嗯?”

鬱沅鼓了鼓臉,有些任性道:“他把你送我的眼鏡喝了。”

顧劭承輕笑了一聲,帶著難得的放鬆和愉悅。

半晌後笑意褪|去,他又一次落入難以言喻的孤獨感,這似乎是他兩輩子來第一次被支持,雖然不算明確但他聽懂了。

從小被確診繼承了母親的精神障礙,他就成為所有人眼中的不定時炸|彈,以後做一個怪傑藝術家似乎是他的最佳歸宿,但他偏偏沒有繼承母親的天賦,他堅持讀商學卻到今天才得到進入顧氏的機會……

一簇簇繽紛的花火升入高空,留下絢爛的瞬間,海風裹挾著混亂的炸裂聲和遠處噪雜的人聲,顧劭承突然覺得自己何其悲哀,步步為營的結局不過是如煙花拚盡全力換回轉瞬的光亮。

蒼茫黑夜間哪怕煙火喧囂,也隻有他一人將在真正的黑暗中踽踽獨行……

突然,一道短促的鈴音被風吹到兩人的耳畔,是一首熱門歌曲的高|潮片段。

鬱沅看煙花看嗨了,完全沒注意到身側的男人幾乎要融於黑暗,他晃動著手隨著一道道煙花一起“開花”。

聽到熟悉的旋律下意識跟著哼唱起來:“都,是勇敢的,你額頭的傷口,你的,不同,你犯的錯都,不必隱藏……”

“你破舊的玩|偶,你的,麵具,你的自我——”

“他們說,要帶著光,馴服每一頭怪獸。他們說,要縫好你的傷,沒有人愛小醜……為何孤獨,不可,光榮?人隻有不完美,值得歌頌誰說汙泥滿身的不算英雄……”

鬱沅的音色幹淨,清唱時還帶著一股獨特的空靈,像一劑撫慰人心的良方,帶著絲絲融融的暖意緩緩流入心間。

顧劭承轉向他,眼底閃過一抹微光。

婉轉的曲調轉入高|潮,鬱沅猛地仰起頭從低喃轉為高歌:“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對峙過絕望,不肯哭一場!”

顧劭承突然很想很想再一次擁住對方,哪怕在完全清醒的時候,將人和歌聲一並深擁入懷。

但他剛伸出手,周圍不知何時快速聚攏來無數道稚氣的歌聲,就這樣與鬱沅一起合唱起來:

【愛你破爛的衣裳,卻敢堵命運的槍!愛你和我那麽像,缺口都一樣!】

和鬱沅空靈的獨唱不同的是,合唱的每一個字都是略帶破音的嘶吼。

兩句詞的工夫,聚攏過來的人圈已經越收越緊,升空的花火讓顧劭承看清為什麽保鏢沒有阻攔。

聚上來的人,都是剛過他膝蓋的小蘿卜頭!

七八個小孩手拉著手將兩人圍在中央,像是已經自發演練過無數次般,陪著鬱沅一同仰頭高歌:【去嗎!配嗎!這襤褸的披風!戰嗎!戰啊!以最卑微的夢!】

【致那黑夜中的嗚咽與怒吼,誰說站在光裏的才算英雄!!!】

唱完主歌部分,一圈的小蘿卜頭立即被各自的家長喊走。

顧劭承閉了閉眼,緩緩收回僵了半晌的雙臂。